酒会还在继续，音乐悠扬，人声鼎沸，仿佛刚才那短暂的交锋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但沉湘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心底那潭沉寂了七年的死水，被投入了一颗巨石，涟漪阵阵，再也无法恢复平静。
周叙言显然察觉到了她的心不在焉，低声关切地问：“怎么了？不舒服？还是……那位伯总……”他话语里带着试探，商人本色让他对任何潜在的关系都保持着敏锐。
“没什么，”沉湘迅速收敛心神，重新挂上得体的微笑，只是这笑容底下，多了几分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只是有点意外，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老同学。”她轻描淡写，将那段过往定义为最普通不过的“同学”关系。
周叙言观察着她的神色，见她不愿多谈，便也识趣地不再追问，转而笑道：“看来是我疏忽了，忘了我们沉湘设计师也是从青葱岁月走过来的。不过这位伯总可不简单，听说眼光极毒，出手又准，这几年在几个新兴领域投出了不少明星项目，风头正劲。要是能搭上线，对我们接下来的发展或许有帮助。”他顿了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既然你们是旧识，这层关系可得好好维系一下。”
沉湘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冰凉的香槟，借此掩饰眼底的情绪。维系？如何维系？用“老同学”的身份去攀谈，去寻求合作？她做不到。尤其是在他刚才那声“沈小姐”和那句“旧识”之后，她仅存的那点骄傲，不允许她这样做。
“公事公办就好。”她语气平淡，“很多年没联系，关系……生疏了。”
周叙言是何等精明的人，从她细微的抗拒和伯卿刚才明显不同于寻常应酬的失态中，早已嗅出了不寻常的气息。但他并不点破，只是笑着点头：“明白，明白。走吧，我带你去见几位时尚杂志的主编，她们对你这次的新系列很感兴趣。”
沉湘顺从地跟着周叙言，重新投入觥筹交错的应酬之中。她努力集中精神，与主编们谈论着设计灵感、面料选择、市场趋势，表现得专业而富有魅力。然而，伯卿那双沉静幽深的眼睛，总是时不时地浮现在她脑海里，还有他沙哑着问出“你…好吗？”时的神情，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心尖上，不剧烈，却持续地传来细微的痛感。
她忍不住会想，他这七年，是怎么过的？他看起来……变了很多。那份属于少年的清澈和沉默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内敛的、甚至有些冷硬的沉稳。他成了投资人伯卿。一个对她而言，完全陌生的身份。
酒会临近尾声，宾客开始陆续离去。沉湘以有些疲惫为由，婉拒了周叙言送她回家的提议，自己叫了车。
站在酒店门口等车时，夜风带着凉意吹拂着她有些发烫的脸颊。她下意识地环抱住手臂，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停车场的方向。她不知道自己还在期待什么，或者说，害怕看到什么。
一辆黑色的轿车无声地滑到她面前，不是她叫的车。车窗降下，露出周叙言温和的笑脸：“上车吧，这里不好等车，我顺路送你。”
沉湘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拉开车门坐了进去。车内暖气开得足，驱散了秋夜的寒凉。周叙言很体贴地没有多问什么，只是放了些轻柔的音乐。
车子汇入夜晚的车流，窗外的霓虹灯流光溢彩，勾勒出城市繁华的轮廓。沉湘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夜景，思绪却飘回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
高中教室，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在摊开的课本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这道题，我还是不太明白。”少女时期的沉湘，皱着眉头，将习题册推到旁边座位的伯卿面前。
伯卿从厚厚的竞赛题集中抬起头，看了一眼题目，没有立刻讲解，而是拿起笔，在草稿纸上重新画了一遍受力分析图，然后才用他那特有的、清冷而耐心的嗓音，一步一步地讲解起来。他的手指修长干净，握着笔的样子很好看。
“……所以，这里应该用这个公式，明白了吗？”他讲完，侧头看她。
沉湘盯着草稿纸，似懂非懂。
伯卿沉默了一下，换了一种更简单的思路，又重新讲了一遍。直到她眼睛一亮，用力点头：“懂了！伯卿你真厉害！”
他微微抿了下唇，耳根泛起不易察觉的浅红，低下头，继续看自己的书，只是笔尖在纸上停留的时间，略长了一些。
那时候，他是全校公认的学神，清冷孤傲，除了必要的交流，几乎不与人多言。唯独对她，总有耗不完的耐心。她会把自己偷偷带的零食分他一半，会在他打球时帮他看管衣物书包，会在他因为家境贫寒被个别同学嘲笑时，毫不犹豫地站出来维护他。
她是他灰暗青春里，唯一的光。而他，是她身边最沉默、却也最坚定的守护者。
他们之间，从未有过明确的告白。一切都在不言中。她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下去，一起考上理想的大学，一起去南方，然后……顺理成章地在一起。
直到那三分。
命运开的残忍玩笑。
大学第一年，他们还有联系。她会兴奋地跟他分享大学里的一切，新的朋友，有趣的课程，社团活动……他大多时候只是听着，偶尔回应几句。她能感觉到，电话那头的他，越来越沉默。
后来，她收到了他最后一封邮件。很短。
【沉湘，祝你前程似锦。勿念。】
勿念。
两个字，斩断了一切。
她当时正在为一次重要的设计比赛焦头烂额，收到邮件时，愣了很久，心里有些莫名的委屈和气恼。他这是什么意思？觉得她打扰到他了吗？还是……他有了新的生活？
少女的骄傲和那时正扑面而来的、丰富多彩的新世界，让她没有深究，也没有回复。久而久之，两人便彻底断了联系。
现在想来，他那句“勿念”，背后藏着的，是怎样的绝望和自惭形秽？
因为他没能追上她的脚步，所以他选择了主动退出她的世界。
这个认知，让沉湘的心口一阵闷痛。
“到了。”周叙言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回忆。
沉湘回过神，才发现车子已经停在了她公寓楼下。
“谢谢周先生。”她道谢，准备下车。
“沉湘，”周叙言叫住她，语气温和却带着一丝认真，“我知道你很有才华，也很有主见。但国内的市场环境复杂，有时候，人脉和资源比才华更重要。”他顿了顿，意有所指，“伯总那边……如果有可能，还是不要完全把路堵死。当然，一切看你意愿。”
沉湘点了点头：“我明白，谢谢你，周先生。”
她推门下车，秋夜的凉风让她打了个寒颤。看着周叙言的车子驶远，她才转身走进公寓大楼。
回到空荡荡的公寓，卸下精致的妆容，换上舒适的居家服，沉湘才感觉真正松懈下来。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上，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
她走到落地窗前，望着窗外城市的夜景。万家灯火，璀璨却冰冷。
伯卿。
这个名字，今晚反复在她脑海里盘旋。
他成了投资人。他看起来过得很好。他……似乎已经彻底放下了过去。
只有她，还像个傻子一样，被那突如其来的重逢，搅乱了心神。
她抬起手，看着无名指上的钻戒。这是她对自己的承诺，对独立的宣告。可为什么，在伯卿看向这枚戒指的时候，她会感到一阵心虚和刺痛？
她烦躁地揉了揉眉心，试图将伯卿的身影从脑海里驱逐出去。
不要再想了。都过去了。
他们早已走上了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今晚的相遇，不过是一场意外的交集而已。
对，只是意外。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还有设计稿要修改，还有新的系列要筹备，没有时间沉溺于这种无谓的情绪波动。
然而，当她坐到工作台前，拿起画笔时，素描本上无意识勾勒出的，却是一个模糊的、倚着廊柱的侧影。
沉湘懊恼地将那一页纸撕下，揉成一团，扔进了废纸篓。
可是，有些东西，扔掉了纸团，却扔不掉心底那重新被勾起的、关于青春的记忆，和那双沉静如海、却暗流汹涌的眼睛。
今夜，注定无眠。
……
与此同时，城市另一端的顶层公寓里。
伯卿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同样望着脚下的城市灯火。他没有开灯，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微光，勾勒出他挺拔而孤寂的背影。
手里的威士忌酒杯，冰块早已融化，稀释了酒液，他却浑然未觉。
脑海里反复回放的，是沉湘巧笑嫣然的脸，是她对周叙言露出的、带着依赖的柔软神情，是她无名指上那枚刺目的钻戒。
每一个画面，都像一把钝刀，在他心上反复切割。
他以为七年的时光可以磨平一切。
可直到再见，他才明白，那不过是自欺欺人。
有些印记，早已深入骨髓，融于血脉。
他放下酒杯，走到书桌前，打开一个上了锁的抽屉。里面没有重要的文件，只有一些零散的、旧时的物品。最上面，是一个浅蓝色的、印着卡通图案的信封，边角已经磨损。
那是高三那年，沉湘偷偷塞进他书包里的。里面没有信，只有一张她去看画展时买的明信片，背面用彩笔画了一个笑脸，写着一行字：
【伯卿，加油！我们一起去南方！】
我们。
一起去。
当时觉得触手可及的未来，最终成了镜花水月。
他拿起那个信封，指腹摩挲着上面幼稚的卡通图案，眼底是化不开的痛楚和挣扎。
她身边已经有了别人。
她或许……已经结婚了。
他还有什么立场，再去打扰她的生活？
可是，那句压在心底七年，未曾有机会问出口的话，却在此刻疯狂地叫嚣着，几乎要冲破理智的牢笼——
那枚戒指，究竟代表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