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安缓缓扭转头,望向不远处站立着,此刻却因为疲累而佝偻着背的李明玉。
只见他孤身而立,一身白衣尽染鲜红,全是他杀了半夜的人的血。
那些人,几乎都是戚王派来的高手。
他身上除了几道不深的伤口以外,其余的都是他先前为了保持清醒而自己弄伤的。
他此刻手握着的金错刀的嗜血刃口上,殷红已凝固过半,但仍有些许红色细流沿着刀刃而下,最后坠落,洇染脚下之地。
都这样了,却还是无法杀死他。
李明玉的确是一把杀人的利器,一人堪抵数百精锐高手。
难怪他作为太子的杀人刀,会被豊国上下如此忌惮畏惧。
只见他的金错刀此时又动了。
李明玉手握刀柄,在解决完最后一个先假死后突然偷袭他的黑衣人后,他又朝窦安和萧宋的方向走来。
窦安在心里着急起来。
转机该来了吧?
再不来,她和萧宋就真的没命了!
尽管如此,但窦安面上仍然作镇定状,只一双眼死死盯着不断朝他们靠近过来的李明玉。
刀锋举抬之间,刃锋生寒光,刀尖引向之处,正是萧宋的要害!
怎么办?!
救还是不救?!
最后一刻的危急关头,眼看着金错刀要彻底夺去萧宋的性命之时,窦安的身体却仿若被灌铅般,令她浑身无法动弹半分。
这一刹那,窦安对自己和萧宋都会安然无恙的策算第一次产生怀疑,也对死亡离自己如此之近生出深深的惧意。
若她再次帮萧宋挡下这一刀,她搞不好会死。
她若死了,便再无人保护萧宋,萧宋依旧会死。
既如此,那她的牺牲不就白费了?
反正萧宋都要死,那不如她……
就不救了吧?
惜命的本能让窦安这一次终是退缩。
她卑劣的心思被自己剖析得一览无遗,再是无所遁形。
失去了“不会死”的信念,什么报恩,什么不连累,都是狗屁!
她就是一个只求自保,忘恩负义、贪生怕死的小人。
窦安第一次不得不正视自己内心因胆怯和自私生出的丑陋,她难堪地闭上眼,只眼睁睁地看着萧宋即将被李明玉杀死在她面前。
但下一刻,转机终是出现。
李明玉的刀尖在刺穿萧宋要害处的一瞬,戛然而止。
刀尖凝滞。
随即,刀身微颤。
之后,刀身垂下。
最终,金错刀被扔落在地。
尽管窦安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但她知道,能让她们活命的新转机来了。
不远处的王祉此时突然一口鲜血呕出。
窦安惊诧看去,见王祉脸色不知何时竟变得惨白如纸,如濒死般。
王祉突然呕血,惊到了随行的左卫军和私兵,他们立刻戒备起四周,同时查看王祉的伤势。
王祉却喝止众人别乱,还说自己没事。
窦安心下生疑。
王祉呕血时,并未有人突然对他下毒手。
而他先前也好好的,怎的突然就……
窦安的目光不自觉地移到李明玉的身上。
虽然李明玉恶鬼面具下的一双眼看上去依然麻木无光,却多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情绪波动。
那情绪,是刚清醒过来的惊觉,是看到眼前尸海堆积一幕的深深自责和绝望,还是难以饶恕自我的自恨和痛楚。
李明玉竟然在这时候清醒过来,这就是窦安一直在等的转机!
面具下那双眼的情绪波动越来越明显……
旋即,随着一声厉呵突然冲窦安发泄而出,李明玉已用染血的金错刀直指向她:“你明明可以置身事外的,为何要掺和进来?!”
依然戴着恶鬼面具的李明玉,此时唯一露出的双眼中正迸射出灼人的愤怒和骇然。
这是心智不全之症不在时的李明玉才会有的眼神。
窦安有些被他惊到,但她很快反应过来。
她保持沉默,任由李明玉发泄着。
“你知道我杀过多少人?造下过多少杀孽么?
“你这样护着萧闲以,是逼我手上再多添你这一条人命,是不是?!”
他此时终于停下来。
窦安见此,抿起一抹笑,淡淡道:“我说过的,我们都不会死,你看,我没有食言吧?”
李明玉眼神一滞,他仿佛受到某种触动般,眼眶里迅速漫起泪水。
他举着的对准窦安的金错刀无力地垂下,他很是难堪地别开头去,不想被人看到他眼中的湿意。
窦安却上前一步,一扬手,揭开了李明玉脸上的恶鬼面具。
李明玉一双泪眸顿时震颤。
他下意识抬袖,试图再次遮挡脸,窦安却强行阻止他,随即拿袖口轻轻擦拭他已漫出眼角、不想被别人看见的泪水。
她擦拭的动作十分温柔,带着安抚。
她俯身,贴近他耳边,低声道:“李明玉,你现在除了信我,已别无他法。”
窦安说完,便要直起身子,不想李明玉此时一伸手,一把将窦安揽进怀中,死死锁在胸前。
他将脸埋入她的发丝间,低哑着嗓音:“幸好……
“幸好你们都没事……
“你们都没死,真的是……
“太好了!”
最后一句,已是隐隐带着哭腔。
远处,渐明的第一缕天光刺破厚重的云层,徐徐显现。
他们一夜的苦苦坚守,仿若在这一刻,亦如这天光般,挣脱掉旧日的羁绊束缚,终重获新生。
窦安任由李明玉埋首在她发间,她只望向那缕天光,心中喟叹,没想到自己十六岁的生辰,竟是在杀戮中度过。
院中,倒躺在地上的萧宋和仍旧被左卫军控制的苏芙芗,此时的目光皆凝聚在不远处互相依偎着的两个人身上。
天色已明,第一抹金色的霞光如同一件透着金光的华丽纱衣,正缓缓披盖在他二人身上,仿若正在进行着一场庄重的加冕仪式。
这一刻,他们被金晕笼罩,自成一世界,世间再无任何人能插足。
但愈是美好的事物,愈是短暂。
王祉趁着此时众人的注意力被分散,暗中取左卫军的弓箭,企图偷袭正无半点设防的萧宋。
羽箭飞出,直冲向萧宋的方向。
但在半空时,却被骤然飞出的一物击中。
一阵“啪嗒”脆响声后,原本在窦安腰间别着的小弩,已为抵挡王祉射出的那根偷袭之箭而当场粉身碎骨,碎裂一地。
窦安不由摸向腰间,发现那处果然空无一物。
是此刻正将她整个揽入怀中、埋首在她发间的李明玉,方才伸手取她腰间的小弩救了萧宋一命。
王祉气急败坏,怒目瞪向李明玉。
李明玉松开了窦安,站起身。
他一双寒眸静若死水,遥遥望向王祉:“求殿下,就此罢手。”不再有先前那般彷徨退缩、不战而降的怯懦。
而是坚定沉着的反抗。
一丝意外闪过王祉满是怒意的脸,随即他又一口鲜血呕出。
王祉的脸色越发惨白,已近乎无半点血色。
他一脸不甘心,讥笑出声:“阿煜,你别忘了,就算本宫要死,也定会死在你前面,这是你注定逃脱不了的宿命。”
又是宿命,窦安直觉这又与五行咒有关。
李明玉神色淡淡:“臣知道。”他似是并不在意这件事,“就算臣注定比殿下先死,也想要试一试阻止殿下继续任性妄为。”
“李明玉,你大胆!”王祉历来温润和煦的假面具,在这一刻被他自己彻底撕开。
他一张苍白的脸上,充血的双眼正泛起暴怒的赤红,眼神一副想要立刻将李明玉生吞活剥了般。
他突然想到什么,蓦地看向李明玉身旁的窦安,伸手朝她猛地一指:“都是因为这个女人!因为她,你才会忤逆本宫!”
话音刚落,后院隔墙之外,乍响起一个男声:“是谁不要命,敢忤逆太子殿下?”
下一刻,比太子这边的人手多出数倍的一群黑衣人如潮水般涌入,而被他们簇拥在其中的,正是戚王王雒。
王雒一袭朱红披风,脚踩皂靴,一身风尘仆仆,却端得是闲庭信步的悠然沉稳气场。
救星终于来了!
苏芙芗欢喜不已:“戚王殿下!”
窦安和萧宋见到王雒,皆是松了口气。
他一来,王祉就是再想杀萧宋,也杀不成了。
王雒在院中站定,他的视线从浑身是血的窦安、李明玉和萧宋身上一扫而过,又在被挟持住的苏芙芗身上停顿了下,这才收回目光。
他沉声吩咐:“把人带上来。”
立刻便有手下将一人押上来,竟是窦安一直联系不到的岳谦。
窦安当下脸色微变。
只见岳谦被人用一团布塞住了嘴,此时被粗鲁地按压在地上呈叩跪的姿势,他双目瞪大看向窦安的方向,嘴里唔唔地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完整的声。
王雒再次开口:“这岳谦越狱逃跑,此番还多亏了窦家大公子机敏,是他利用岳谦的飞鸽传书顺藤摸瓜,查到他的藏身之处,我们才能这么快抓到他。”
窦安一听窦遣的名字,意外不已。
王雒说完,看向王祉:“太子殿下,你如今意下如何?”
王祉的脸色此时很不好看。
不光因脸色惨白,太过虚弱的不好看,还有神情,也已变得极其难看。
先前岳谦越狱,让原本王雒捏在手里用来对付王祉的这张牌突然消失,紧接着恰好萧宋又刺伤李明玉,这可是王祉千载难逢的能除掉萧宋、断王雒一臂膀的机会。
可现在岳谦却被找到,他就再次被掣肘。
如今他和王雒手中各执一颗遏制对方的棋子,除了各退一步,已无他法。
除掉萧宋的最佳时机俨然已消失。
王祉一番思忖后,声音透着虚弱的反问:“皇兄想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