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雒看着他,一时不出声,随即,他侧身,朝后院墙外另一侧大声道:“萧侍御史刺伤左卫李将军一案已真相大白,廷尉府的人是不是该干活了?”
话说完没多久,墙外很快便猫着腰进来几人,正是廷尉府的差役。
这几名差役表情悻悻,一脸被抓包后的心虚尴尬。
刚刚躲在院外,是因为他们得了周大人的命令,让他们无需插手此事,只需躲在暗处静观事态变化,定时驱人回廷尉府禀报最新进展即可。
这两日自从戚王和太子的人马斗起来,他们一直作壁上观,却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是被发现了。
差役们心里叫苦不迭,知道回去定会被周大人臭骂一顿,一顿板子是逃不掉了。
几人朝太子、戚王等人行礼,战战兢兢:“小的几个是奉周大人之命,在此……”
王雒打断他们:“既然周大人已经发话萧侍御史刺杀左卫李将军一案不过是误会,那便可就此结案了。”
几名差役闻言一愣,周大人什么时候说过……
“几位不回廷尉府去复命,还继续留在这里做什么?”
王雒下了逐客令,他眼神淡淡朝几名差役看过去,差役们吓得一个激灵,已是顾不得太多,连忙告退。
几句话下来,行云流水的一套动作,王雒给萧宋刺伤李明玉一事的定论,拿捏得恰到火候。
他又看向王祉:“臣这么做,太子殿下可还满意?”
王祉冷着脸:“满意的怕只有皇兄吧?”
王雒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他自是明白王祉的意思。
王祉退一步,放过李明玉,那如何处置岳谦,王雒也该给他一个对等的让步。
王祉:“岳谦罪本当诛,但父皇念及侯氏罔顾法理迫害王氏,乃有错在先,而岳谦灭门侯氏初衷是为家族报仇,此乃忠孝之举,如今他既已有悔改投诚之意,父皇便决定对他从轻发落。”
他说完,看向岳谦,加重声量:“圣上口谕,岳谦接旨。”
众人意外,纷纷跪地随岳谦听旨。
“圣上口谕,朕感念岳谦所为有忠孝之风,今对其招安,赦免岳谦此前一应罪行,命其即刻前往牙门军报道,任牙门军副将一职,望其勿负朕之期待,尽心报效朝廷。”
牙门军是驻守在城郊的中央军,与驻守城内的宿卫军实为一体,共同护卫洛阳城的安全。
岳谦被放到如此重要的军队之中,足见天子对岳谦招安的诚意。
窦安不知王雒是如何说服天子突然改变主意,从杀岳谦转而重用他的,但如今岳谦俨然成为了王雒继续用来制衡王祉的一颗棋子。
岳谦随时能将此前王祉勾结他灭门澧阳侯氏的真相说出来,但王雒如今找来天子为其背书,委其以重任,王祉再要动他,便难了。
窦安能看懂的事情,王祉自然也看得明白,他已然恼怒:“这就是你给本宫的答复?”
王祉要的是彻底杀了岳谦,以绝后患,但王雒不但留下这个后患,还将他放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这是哪门子的让步?
王雒不疾不徐:“太子殿下,父皇的旨意,你都违抗不得,更何况是我?
“而且,岳谦既已入牙门军,自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至于从前那些恩怨,想来他也会一并丢掉的。”
王雒的前半句话是在敲打王祉,岳谦一事已成定数,让他莫要妄图违抗圣令;后半句则是告诉王祉,他会让岳谦闭紧嘴,死守侯氏被灭族的真相。
王雒走到还被布团塞住嘴跪在地上的岳谦面前,递眼色让钳制住岳谦的手下松手,随即蹲身,将他口中的布团取下来:“岳副将,本王说得可对?”
岳谦终于能张嘴说话,他大口喘了几下气,连忙应声:“戚王殿下说的是。”
但王祉仍不打算罢休。
王雒见此,走至王祉身侧,用只有他二人能听到的声音,在其耳边低语:“萧侍御史刺伤殿下一事,可大可小,但殿下勾结叛军迫害地方氏族的罪,若真追究下来,便没那么简单了。”
王雒这是提醒王祉,他给的这个让步,已是足以换取王祉此番放过萧宋了,若王祉还继续坚持要灭口岳谦,怕是只会吃力不讨好。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王祉若还是不肯罢休,双方就只能撕破脸了。
王祉终是妥协。
这场因窦安篡改命数而引发的不可自控杀李明玉为开端的危机,就此终于被化解。
窦安心里一阵唏嘘,庆幸经过自己多次篡改人生轨迹点,终于改成了现在这个没有造成无法挽回的过错的局面。
稍后,苏府有人赶来,率先接走了苏芙芗。
王祉带着左卫军和私兵随即撤离,李明玉未同他们一起离开。
王雒走过来,跟窦安和李明玉只简短交谈了几句,便吩咐数名手下将他们安全送回去。
安排完这一切后,他似是有些赶急,立刻带着萧宋先一步离去。
他们离开院子前,窦安隐约听到王雒说有一件要事要告知萧宋。
同他们一道离开的还有岳谦,岳谦如今虽然被免了罪,但他暂时还得跟在王雒身侧,不得自由。
不过岳谦走前留话给窦安,说改日会寻机会去见她,他说完偷瞄了旁边的李明玉好几眼,眼神闪了又闪。
所有人都陆续离去,最后就剩下窦安和李明玉,还有被王雒安排留下护送他们的几名黑衣人。
黑衣人牵来一辆马车,窦安正准备自己上马车,李明玉却如同受惊般,以为她有危险而下意识伸手去握住她的手。
窦安愣了下,李明玉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连忙松开窦安,脸上有一闪而过的尴尬羞怯之色。
最终,两人依次上马车,一行人驱车先朝窦府而去。
马车内,李明玉面露担忧地看着窦安,眼里满是自责内疚:“你要不要先去李府疗伤?”
他知晓她在窦家处境艰难,怕她回去又会受到父母的苛待。
此番他二人身上虽多处受伤,伤口瞧着极为狰狞,但应是都未伤及要害,是以彼此都还有些气力在。
窦安的身子倚靠在马车壁上,摇了摇头:“不用了。”她略一犹豫,又道,“多谢。”
这场风波下来,她感觉和李明玉之间突然多出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这些东西显然让他们对彼此的态度相较于先前,更缓和些。
李明玉因窦安的“多谢”愣了下,眼中有不明情绪划过。
他不由回道:“这次也多谢你。”
窦安也是一愣,但她随即笑了:“我向你承诺过的,自是要做到。”
“李明玉,如你所说,若此前你被太子驱使杀人,无一错漏,那便让我来开这个例外。”——这是她昨日对李明玉所说。
李明玉微露诧色。
原来她竟把这句话当成是一个承诺,而且她还竭尽全力的去完成了此承诺,让他第一次未因五行咒而再造杀孽。
眼前的女子,一身血衣裹身,血衣之下,布满了不知多少道被他所伤的伤痕,可即便如此,她不但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惧怕他、憎恶他,相反的,还越发亲近他。
此刻她也正看着他,她一张有些婴儿肥的小脸上,白皙的肌肤已大半被血污所染,但她却丝毫不介意,只露出尤为自得放松的笑,表情狡黠,一副邀功的模样。
李明玉神情触动,眼中隐有震颤之色,内里终年不化的一池寒潭,终在猝然之间,无声地裂开一条缝隙。
他望进窦安那双透亮的眼眸,嘴边浮起一抹真诚的笑:“是,你做到了,做得很好。”他一字一顿,成全她想要得他夸奖的小心思。
窦安并未察觉李明玉此刻的动容,她继续道:“我改变主意了。”
“什么?”
“我也向你允诺,不会再杀你。”
李明玉诧异,眼中有异样涌动。
“为何……突然不杀我了?”他问。
“因为要杀死你,太难了。”窦安先是打趣,随即才正色,“我如今想着,就算不杀你,我兴许还有其他法子,能够在五年后活下来。”
她有些怅然,随即却又释然一笑。
不再杀李明玉的真正原因,不过是……她心软了。
李明玉勾起的小指此时缓缓凑到窦安的面前,窦安微怔。
他有些别扭地侧过脸,声音低下:“拉勾。”
先前他向她允诺不杀她时,窦安便与他以拉勾约定承诺。
窦安明了,她也伸出小指,缓缓勾上李明玉的:“一百年不许变。”
李明玉眉眼微凝,一股淡淡的暖意在他一汪寒潭里晕开。
稍后,马车抵达窦府,李明玉却在窦安起身之前先站起来。
窦安正不解,却见李明玉突然俯身,一把将她揽腰打横抱起,他也不问窦安的意见,便径自下马车,朝窦府大门走去。
窦安吓了一跳,她躺在李明玉的怀中,不由挣扎:“李明玉,你这是做什么?”
“别动。”李明玉叫停她,“你这副样子回去,若不想被你爹娘刁难,就跟我演一出戏吧。”
窦安动作一停。
她在窦府消失的这一两日,定是早惊动了窦家上下,若想安稳过谢玉阮和窦赟那一关,的确需要借助李明玉之力。
窦安思及此,终是听话,在李明玉怀里安静下来。
李明玉很满意地看了怀中人一眼,随即叩响窦府的大门。
很快府门打开,窦家人出现在门内。
尽管这两日他们多多少少已经听说了窦安又在外面惹了不少是非,但当他们亲眼看到窦安被李明玉抱在怀里,两人皆是一身血污的一幕时,仍是忍不住惊疑连连。
唯独窦遣的脸上挂着一抹讥色。
李明玉进门前,看了眼怀中此时已装昏迷的窦安,嘴角勾起一个极浅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