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窦安长这么大,第一次与窦家人同行出府。
窦馥对此虽有些意外,但到底是清楚窦安如今跟从前不同了,是以她的吃惊很快落下,但昨日与窦安的争执,让她对窦安依然摆不出好脸色来。
窦家几人心思各异,反倒是平日里心思最深如海的窦遣,今日难得地跟窦安有短暂的平和相处。
他与窦安两人共乘一马车,前往萧府的路上,窦遣诡异的兴致十足,主动告知窦安萧权之死的真相。
他说,外界都以为萧权是自然猝死于书房,但实则是被太子的人毒杀致死,而且就在戚王的眼皮子底下干成的这件事。
戚王也正因如此,那夜才会分身乏术,拖了许久才姗姗来迟赶到破庙救萧宋,但这也正中了东宫的拖延之计。
戚王因没能保护好萧权,好一番自责,但他和萧宋却皆拿东宫无法。
因为东宫的人下手极为干净利落,虽是毒杀,但廷尉府的仵作丝毫查验不出半点因毒致死的症状,最后只得以自然死亡定性。
至于毒杀萧权的那名混入萧府小厮堆里的凶手,在成事当夜就服毒自杀,死无对证,硬是没有留下半点把柄。
窦遣的话,让窦安并不那么意外。
萧权死的时机太过不寻常,她在得知消息后就隐约察觉不对劲,如今窦遣不过证实了她的猜想罢了。
只是东宫先杀萧宋父亲萧冶,如今又杀萧宋祖父萧权,这两桩血债,势必会逼得萧宋对王祉极尽恨怒。
话近尾声时,马车刚好抵达萧府。
窦安在下马车前,问窦遣:“萧老大人的事,你是从何处知晓的?”
窦遣自得一笑,却道:“你猜。”
窦安不用猜,他脸上藏不住的得意已说明一切,他应是从戚王处得知的。
毕竟,他如今在戚王那里,可是找回岳谦的大功臣。
稍后,窦家一行人一同步入萧府,由着丧服的小厮引路,朝灵堂而去。
窦安边走边看着萧府内各处丧幡飘动,白色帷幕悬空而挂,一路前行的石板路上,还有随处可见的白色钱纸,好不萧瑟,她心下不由一沉。
前方处,嘈杂声渐起,再行几步,入眼便是停棺木的灵堂。
窦安远远的就一眼看到萧宋。
他冠布缨,着丧服,腰间系生麻布带,足踩疏履,短短数日不见,整个人竟变得尤为消瘦憔悴。
此刻他正站在棺前,与一人对谈,那人一身素服,身材清瘦高挺,面容肃严,萧宋与他说话时,微倾身俯首,俨然几分受教之态,对其尤为尊敬。
窦安认得此人,他正是苏芙芗的父亲,当朝尚书令,清流世家之首苏家家主苏甫。
他亦是萧宋的授业恩师。
窦安看向萧宋和苏甫之时,萧宋似是有所感应,他很快便朝窦安的方向看过去,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交汇,无声胜有声。
不知为何,窦安觉得萧宋的眼中好像多了些她看不清的情绪。
她正犹豫着要走过去跟他打个招呼,不想萧宋却在下一刻立马撇开目光,继续跟苏甫说些什么。
窦安一愣,收住正要迈过去的步子。
一旁的窦遣将两人这一幕看在眼里,他不由凑近窦安:“既然都抛弃旧爱,找了新欢,怎么还天真地以为旧爱会对你假以辞色?
“窦氏阿韫,你以为你是谁,竟还妄想齐人之福?”
窦安很是无语,但她并未还嘴,只是跟着窦家人齐齐走进灵堂,在萧权的灵位前行祭拜之礼。
行完礼后,萧宋也跟苏甫结束了对话,转而朝窦家一行人走过来。
如今萧权一死,萧宋就是兰陵萧氏嫡支的唯一血脉,亦是萧氏的新任家主,今日的吊唁之礼,他便需尽家主之责,与每位前来吊唁的宾客见礼攀谈。
窦安与萧宋此刻就面对面,萧宋在与窦家每个人一一寒暄过后,才终是看向窦安。
“窦二姑娘身子可好全了?”
他率先关心的,是她身上前些时日受的伤。
从前他也一直唤她“窦二姑娘”,可此番他这般叫,窦安却察觉出他语气里多了些生分和疏离。
“好得差不多了。”
萧宋点头:“那便好。”
没想到,就这一句,他便再是与她无话可说了。
萧宋对她的态度很不对劲。
准确的说,是他整个人都变得很不对劲,不是单单对她。
方才她隐约感觉到他眼中多出的情绪,此时她终于察觉出那是什么。
是对炎凉世态的绝望,所以变得冷漠疏离。
定是因他祖父之死,已让他大悲后再无喜。
窦安不禁蹙眉,眼神复杂地看着萧宋,她欲再说些什么安慰他的话,身侧却突然响起苏芙芗的声音:“窦二姑娘。”
苏芙芗朝窦安使了个眼色,窦安当即看明白她是在提醒自己,此时少言为佳,窦安了然,当即作罢。
苏芙芗将她拉到一旁:“萧老大人死后,闲以就沉默寡言,谁都不理,今日是他这些天来第一次开口说话。”
窦安并不意外:“我若是他,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
两人沉默片刻。
窦安准备告辞时,苏芙芗再开口:“窦二姑娘,我有话跟你说。”
两人来到灵堂外不远处的一处僻静地。
苏芙芗显得很是庄重,她与窦安面对面而立,几许斟酌后,复开口:“你可知晓,我一直心慕阿煜?”
窦安微愕。
她本以为苏芙芗如此慎重的专门带她来此独处,应是要与她商量为萧宋向太子复仇一事。
“我……知晓。”
被窦安抹去的苏芙芗和李明玉的人生轨迹里,他二人曾定过亲,那时她便知晓苏芙芗对李明玉的心意。
苏芙芗并不意外窦安的回答:“但我决定放弃阿煜了,因为你。”
窦安诧异,她思忖一二:“可是因为我与李明玉的婚约?
苏芙芗摇头,苦笑道:“婚约,随时可以破坏,但感情却无法强求,这一次,我输得心服口服。
“窦二姑娘,你会陪阿煜一直走下去的,对吧?”
窦安愣住。
“你会救他,对么?”苏芙芗追问道,她的脸上划过一抹黯然之色,似在自问自答,“也只有你能救他了,毕竟你能策算未来。”
苏芙芗说出这一连串的话,窦安反应了好久,此刻终是回过味来。
她才意识到,苏芙芗恐怕是误会她与李明玉互生情愫了。
难道是前几日她与李明玉在窦府演的那一出情投意合的戏码,已传至苏芙芗的耳中?
窦安顿时犹豫着是否要跟她解释,却在此时,又有宾客前来。
前来之人,正是窦安和苏芙芗当下在谈论的正主,李明玉。
与他一道的,还有太子王祉。
窦安和苏芙芗见此,迅速回到灵堂内的人群中间。
李明玉和王祉,以及跟在李明玉身后的梁生三人一出场,原本还有些人声的灵堂瞬间变得鸦雀无声。
下一刻,众人朝王祉叩首行礼,其目光俱是汇集在走入灵堂的李明玉和王祉两人身上。
窦安注意到,所有人看李明玉的眼神,跟先前似有不同。
过去,众人慑于他身为太子的杀人刀,对他只有敬畏,而如今,他被太子用五行咒操控一事已传遍整个洛阳,众人看他的眼神里,便不由多了一丝惋惜和怜悯。
李明玉先前受伤,此时看上去跟窦安一样,也已无大碍,而走在他前面的王祉,也恢复了平日的神光。
只是,王祉这个刽子手竟还敢亲自前来吊唁,这倒着实有些出乎窦安的意料之外。
王祉一现身,萧宋周身就瞬间弥漫出遏制不住的恨意和杀气,他怒目而视,提步便欲朝王祉冲过去,好在及时被苏芙芗拦下来,眼神提醒他切莫冲动。
王祉和李明玉刚近到萧权的灵位前站定,又有吊唁者前来。
只见虞夫人携戚王,还有另外几名皇子缓缓步入灵堂,堂内众人又是一通行礼叩拜。
虞夫人亲自携众皇子出宫前来吊唁,这在洛阳皇城里,可是独一份的荣宠,足见皇帝和虞夫人对萧家的看重。
虞夫人和众皇子先是行完吊唁之仪后,虞夫人便宣读带来的一道圣旨,圣旨的内容大抵是哀悼萧氏一门忠义,陈诉萧权生前为国尽忠等追悼之辞,末了才是关键——
追封萧权为卫国公。
这公爵之位,是虞夫人特地为萧氏求来的。
豊国公爵可世袭,萧权已去,其子萧冶更是早几年就身亡,是以这卫国公的位子自然而然便轮到了萧宋这个孙子辈身上。
“萧侍御史,你如今便接替你祖父,成为我豊国的卫国公,日后需继续秉持忠君爱国之心,将萧氏门楣发扬光大!”
突然前来的一道圣旨,令萧宋摇身一变,从不过八品的侍御史瞬间成了公爵之身。
这个消息来得极为突然,现场当即陷入一片惊诧。
东宫显然未提前得到这件事的半点风声,此刻王祉面上虽然还带着一贯伪装的温良,但嘴角强扯起的笑意已有些绷不住。
萧宋先前的身份便已是难对付,如今竟还有了爵位,王祉要再收拾他,便是难上加难。
窦安不禁暗自瞟了眼戚王,见戚王此刻正和萧宋交换眼色,她福至心灵,顿时明白这道给萧家封赐爵位的圣旨,恐怕是戚王的意思。
上次萧宋差点没能逃脱王祉的陷害,戚王让他母妃去天子面前帮萧家要来的这个爵位,只怕是为了防止上次之事日后再发生,于是便给萧宋弄这一道保命符来。
王祉想来此时也反应了过来,他的目光冷冷地射向戚王,两人的视线隔空交战,现场气氛顿时剑拔弩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