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场
窃书女子2025-11-10 11:355,549

  她下一个有记忆的场景是医院——到底要多少次在医院醒来?

  但这一次守在她床边的是她的母亲。她母亲说,一接到关海的电话,她和夏瞳的父亲立刻就去订最早的飞机票赶回来。只是没有想到,本来他们是打算来参加婚礼,照顾女儿安胎的,结果,不仅外孙没了,女儿还吃了大量镇静剂进医院洗胃!

  不过,她母亲还是一如既往的民主大度:“你不用和妈妈解释——好好休息,养好身体最重要——你什么时候想和我说了,再和我说。”

  想,说,什,么?

  夏瞳望着天花板。

  莫莉来看她,告诉她,是关海在练功房里发现她的。因为那天上午,关海到莫莉家里来找夏瞳,莫莉正睡得迷迷糊糊的,起来才看到夏瞳在桌上留了个条子,说到团里去了。接着,就发现家里的药全都不见了。立刻有了不祥的预感。她和关海火速赶到国立——江美华说,夏瞳早就走了。关海就和莫莉分头去找。后来关海发现了夏瞳——他手上还打着石膏,挣扎着把夏瞳抱起来,跑出老楼去求救——如果不是关海,夏瞳可能已经死了。

  “你为什么做这样的傻事呢?”莫莉道。

  夏瞳不答。

  “你是不是觉得孩子的事……对不起关海?”莫莉问,“其实,无论你做什么,他都不会……不会离开你的……你没有看到他当时的样子,整个人都傻了,只要是你能好起来,要他的命他都不在乎。”

  夏瞳呆呆的——为什么要好起来呢?为什么要救她呢?

  莫莉见她神情恍惚,十问九不答,只得叹了口气:“你要相信,关海真的很爱你,无论你做什么都好,他还是很爱你——他迟些会来看你的……你好好休息。”

  挥挥手,她走出门去。此后没有再来。也许是为怕撞到关海,会尴尬吧?毕竟她已经把心里的话都告诉夏瞳了。

  可是关海却没有来医院。夏瞳在床上躺了三天,仍然没有见到他。

  这样也好,夏瞳想,本来她也不知道见到关海要怎么和他解释。如今看来,只怕关海也不晓得该怎样面对她。不见面反而省了麻烦。

  倒是陈岩来探望她了。跟她说了些团里的琐事——那个江美华安排来顶替夏瞳的王艳艳,虽然单独看来高挑漂亮,但实在也太高了些,一立起足尖来,比陈岩还要高出半个头,给双人舞配合带来种种不便,视觉上也大煞风景。所以陈岩满腹牢骚。“我还是喜欢和你搭档——你要快点好起来,回团里来。”

  夏瞳不说话——就算她好起来,她也回不去了。江美华已经给她贴了封条,只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将她扫地出门。

  陈岩看来还不知道这消息。给夏瞳带了好多芭蕾舞剧的DVD来解闷——在他看来,夏瞳这样的“舞痴”,这样的“拼命三郎”,要她乖乖躺着养病,简直是一种折磨。身体还不能跳舞,解解眼馋也是好的。

  连夏瞳的母亲也这样认为。所以拿了笔记本电脑给夏瞳,支在床上给她看。第一部播放的,就是SvetlanaZakharova和RobertoBolle于2005年在米兰斯卡拉剧院主演的《吉赛尔》。这是浪漫芭蕾的巅峰之作,一个关于爱,欺骗,宽恕,以及救赎的故事。Zakharova与Bolle版尤其为人所称道——男的高大英俊,女的纤细优雅,堪称经典。

  夏瞳静静地看着,那样色彩绚丽的第一幕,在疯狂和死亡中结束了。第二幕整一幕都是阴森冷清的——幽暗的森林和硕大的十字架,深蓝色的夜幕,飘着白色的幽灵。雾气腾腾的舞台上,满是心碎的人,有的在怀念逝去的爱人痛不欲生,有的因爱成恨,发誓要向一切负心人报复,还有的虽然阴阳永隔却依旧想守护自己的心上人。

  薇莉姑娘们围住了阿尔伯特。幽灵女王强迫他跳舞直至筋疲力尽。吉赛尔冲出来,挡在他的身前——这是多么熟悉的场景,多么熟悉的舞步!小小的电脑屏幕瞬间无限延展,占满了整间病房。夏瞳好像来到了斯卡拉剧院的舞台上,感觉到了干冰烟幕的丝丝凉意。

  薇莉姑娘们的白纱裙磨蹭着她的腿,RobertoBolle所扮演的阿尔伯特穿着夜蓝色丝绒的上衣。他向夏瞳转过头来——忽然间,那雕塑一般的脸变了——变成了李亚,淡定平和,微微有一丝忧郁。

  “我跟你跳,《吉赛尔》第二幕大双人舞。”他这样对夏瞳说。

  夏瞳浑身的每一根神经都紧绷了起来。

  李亚向她伸出了手。

  她是他的吉赛尔。她应该把他从幽灵的世界里救出来。当太阳升起,如露水一般消失的那个人,应该是她。

  可是为什么,渐渐模糊的却是李亚的脸?

  他分明伸出了手,却越离越远。

  夏瞳尖叫了起来。将电脑推下床去。

  “什么事?”她母亲和护士闻声而入。

  夏瞳在床上挣扎——分明面前什么都没有,她却手舞足蹈地要推拒:“拿走!拿走!我不要看!不要看!”

  她母亲皱起眉头;护士的眉头则拧得更深——这人,不是疯了吧?

  可能真是如此!

  不仅是《吉赛尔》,陈岩带来的所有碟片,她一张都不敢看——哪怕只是DVD的封套。无论是《天鹅湖》的王子,还是《胡桃夹子》的骑士,无论是ÁngelCorella还是VladimirShklyarov,她看到的只是李亚。

  他充满她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她逃脱不了。

  马修·洛尔说,别让李亚毁了她。有谁会想到,其实是她毁了李亚呢?

  为什么不让她死了干净?

  医生时常在门外和她的父母低声私语——显然是为她的精神状态感到担心——自从她因自杀未遂入院,之前她一直否认的神经性厌食症也被确诊。“再这样下去,她会死的。”医生说,“就算不自杀,也会因为器官衰竭而死!”

  她的父母终于无法再“民主”下去。

  “当初爸爸妈妈让你去学跳舞,是希望你做你自己喜欢的事,开开心心生活。现在你这个样子,让爸爸妈妈怎么安心呢?”她母亲道,“如果你在国立这样难过,不如离开吧。我和你爸爸之前接到美国大学的邀请,打算去那边做研究。你跟我们过去读大学,好不好?你也应该知道,一个舞蹈演员的舞台生涯是很短暂的,总要为将来做打算。趁这个机会,去读大学吧。”

  放弃芭蕾?

  夏瞳看着她母亲——这怎么能够呢?除了芭蕾,她什么也没有。再放弃芭蕾,她还活着干什么?

  她摇头。

  “傻孩子,除了芭蕾,还有很多可以做的事呢。”她母亲道,“你都没有去尝试过,不可惜吗?”

  她还是摇头。

  “妈妈不是逼你。”她母亲道,“你也不用立刻做决定——我和你爸爸要到圣诞节的时候才去美国。你就算不去读大学,跟我们去散散心也好啊。你慢慢考虑吧?今晚想吃什么?”

  她什么也不想吃。看到床头柜上有削苹果的小刀,就一把抓了起来,朝手腕上割了下去。

  她母亲吓坏了。虽然眼明手快地抓住了刀,可是没想到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夏瞳有那么大的力气,竟还是在手臂上划出一条两寸多长的伤口。待医生护士闻声赶来,床单被褥都已经被鲜血沾污了。夏瞳并没有说话,也没有喊叫,但歇斯底里地挣扎。

  医生护士没有办法,只好给她打了镇静剂。

  她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梦里依然看到舞台,色彩明丽,好像是《吉赛尔》的第一幕,吉赛尔发疯了,在人群中奔跑,但是每一个人都恐惧地向后退去。但又好像是《舞姬》,妮基亚在宴会上起舞,毒蛇从花篮里蹿出来,咬在她的心口。大祭司说,我有解药,吃下去就不会死。大祭司是她母亲的模样,说:“别跳舞了,跟我们去美国读大学吧。”她不要。妮基亚选择了死亡。她也宁愿去死!

  于是,妮基亚死了,去了影子的国度。

  夏瞳在梦里死去,睁开眼,还是躺在医院里。深秋的夜,澄澈清明,星光灿烂。

  她被这样的辉光所吸引,下了床来,走到阳台上,铁栏杆在月色下闪闪发亮。仿佛是一种召唤。将手搭在栏杆上,她的身体就充满了力量。树叶的沙沙声是她的伴奏,秋虫的鸣叫为她打着拍子——Plié,Tendu,Jeté……这些睽违已久的动作。无论发生什么都好,这些永远不会改变。

  她痴狂地练习着,忘记时间,忘记地点。

  早晨护士看到她的时候,吓了一跳,还以为她要跳楼了。可却发现她的神情异常安详,异常的快乐。叫来了医生,又叫来了她的母亲,小心翼翼地问她:“你感觉怎么样?”

  她不说话,只是以微笑回答。

  “让她跳吧。”她母亲道,“也许能跳舞,她就能好起来。”

  医生护士都半信半疑——这个一阵风就能吹走的女孩,这样跳了一整晚,大概下一刻就会倒下去。

  可是夏瞳却没有。她好像一个虔诚的信徒或是一个尽职的神职人员,正举行着一项庄严神圣的仪式。每一个细节都要做到尽善尽美,稍有偏差,就要重新来过。众人在门口看了大半个钟头,她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连许多其他病房的病人也都聚集了过来——没想到医院里还有这样的风景。只不过他们很快就厌倦了——这难道就是芭蕾吗?怎么做来做去都是那几个动作呢?

  夏瞳毫不理会旁人的目光,这样如痴似狂地又练了一个多小时,才总算对自己的把杆动作感到满意了。她用袖子擦了擦汗,走到房间空阔的地方,打算继续中间练习。

  由于空间的限制,中跳、大跳都是不可能的。小跳大概也会被楼下的病人投诉。于是她选择练平衡和旋转。从最简单的PasséRelevé开始。她弯曲双腿,Plié,然后伸直腿的瞬间,吸起左腿,脚尖顶在右腿膝盖处,同时,右脚踮起,只用前脚掌站立,双手在胸前,保持一位。

  身子摇晃了一下。她失去平衡。急忙用有抓住床栏杆。

  慢慢的,慢慢的!她告诉自己,借着栏杆的帮助,重新找到平衡,然后轻轻松开了手——又是一摇晃。这次向后倒了下去。她赶忙踩下左脚,双脚着地,这才没有摔倒。

  才几天没有练功,就退步到了这个地步?她咬牙,不肯放弃,再次重复这个动作——两次,三次,四次……一次一次失败。

  为何会这样呢?以前因为脚伤,也曾中止过练习,虽然肌肉力量退步,但平衡、旋转、跳跃这些技术是不会忘记的。最多不过练两三次,已然找回感觉。这一次,难道是因为怀孕和堕胎,使得舞者最重要的腰腹力量受到了损害?可是,她抓着床栏杆的时候,分明做得到啊!不仅PasséRelevé做得到,就连极考验控制力的Développé也完全没问题。只是,当她松开床栏杆的时候——她试了再试,不仅单腿的平衡无法做到,就连双腿着地的脚尖平衡也做不到。

  怎么回事?若是不能保持平衡,就一定不能旋转,不能旋转,还怎么跳舞?

  她的心焦虑万分。越是焦虑,就越是做不到。起初还只是难以独自保持平衡,重复得多了,甚至练扶着床栏杆也会歪歪斜斜。最后竟手一滑,整个人朝床头柜上撞了过去。还好她母亲一直在旁边看着,及时扶了她一把。“今天不练了吧——明天再继续,好不好?哪儿有一口吃成胖子的呢?”

  夏瞳只是摇头不肯,还要继续练习。纠缠的时候,床头柜上的一摞报纸杂志滑落地上,里面掉出一张漏网的DVD来——《霸王别姬》,国立芭蕾舞团创编作品,主演,李亚。

  李亚!封面上的男旦眼神忧郁,却像薄刃的刀片,割开了夏瞳的喉咙——她不能呼吸。她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能保持平衡了——这是诅咒!是芭蕾之神对她的诅咒!因为她害死了李亚,所以她要付出代价——让她不能再跳舞!

  一瞬间,她失去了所有的力量,瘫倒在地上。

  她开始不吃也不喝。原本就沉默寡言,现在几乎一句话也不说了。医生完全拿她没有办法,请了精神科的专家来,说不出个所以然,心理治疗师也来了,可是她拒绝交流,人家也没法分析。只能问她父母:这孩子究竟有什么心结呢?

  父母这时也顾不上面子,将他们所知道的全都告诉医生。医生想了半天,建议:“她男朋友……我是说,他先生,能来看看她么?我想,他们得把话说开了,才能解开心结。”

  于是,夏瞳的父母联络关海。关海就来了。

  他的手果然打着石膏,好像戴着两个巨大的白色拳击手套一样。很难想象他是怎样用这双手抱起夏瞳。

  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远远地坐在墙边,不敢看夏瞳的眼睛。

  “对不起,我那天不应该乱发脾气。”他说,“我没有怪你……我是说,都怪我。”

  夏瞳摇摇头——这一切都是她自找的。真要怪,就怪他救了她。让她活着接受芭蕾之神的惩罚。她真想死!可又觉得自己连死的资格也没有——若不接受这惩罚,去到幽冥的世界,她也不能面对李亚。

  “其实……我早就想来看你了……”关海低声道,“不过……有很多事情要办……嗯,我们都去参加李老师的追悼会了……还有……”他嘟嘟囔囔的,也不知在说些什么,然后,忽地抬起头,看着夏瞳:“其实……其实是我……不知道怎么……怎么面对你……你……真的是为了要跳舞,才不要孩子的吗?”

  算是吧。夏瞳微微点头。

  “我早知道你热爱芭蕾,只是没想到你爱芭蕾爱到这个程度。”关海盯着双手的石膏——你爱芭蕾甚于爱我——还是你根本就不爱我?这些话,夏瞳已经准备好他要问。但是,他却没有问。只是低声道:“那件事,老外和他老婆都说不追究了。不过团长说,现在风头还紧,再说我手上有伤,所以暂时不能回去跳舞。不能练功。所以后面安排给我的演出,也都换人了。”

  就知道江美华会这样做,夏瞳想。是我连累了你,是我害了你,她想这样对关海说,但是张开嘴,却发不出声。

  “我不想跳舞了。”关海说,“我跟团长说,我不想跳了。她说,别意气用事,休息休息再回来。我说,我真的不想跳了,跳不下去了。真的。”

  为什么?夏瞳望着关海,虽然心里隐隐猜到答案,可还是禁不住要有这样的疑问——除了芭蕾我们还有什么?你为什么不跳?不跳芭蕾,你要做什么?

  “团长让我再好好考虑。”关海道,“她说,也可以送我去读大学。我说,那就去读大学吧,什么专业都好,别和跳舞有关。”

  为什么?夏瞳还是这样盯着关海,充满了惊愕,充满了惋惜。

  “团长又说,那就去读工商管理,将来还可以回团里来帮忙。”关海笑,很不自然,“我说,不要,我不想再回团里了,不想再和芭蕾扯上关系了。”

  “啊……”夏瞳终于发出了声音来,有些嘶哑。

  “没什么。”关海说,“这都是我的真心话。我都跳了十几年舞了,厌烦了。一点儿也不开心。我不像你——我妈有没有跟你说?我其实是被她骗去考舞蹈学校的。那时候她说,读舞蹈学校可以不做功课,我就上当了。所以,我从来就不喜欢芭蕾。”

  从来就不喜欢芭蕾?不可能!夏瞳的嘴唇打颤:他们一起跳舞的时候,难道没有过片刻的快乐么?

  “我想我能在舞蹈学校坚持下来,在国立坚持下来,是因为你。”关海道,“可是……”

  可是你变了——不,你欺骗了我,用你的假面欺骗了我——他是要这样说吗?若他如此指控,夏瞳不会否认。马修·洛尔曾说,关海是一个好演员,他可以成为世界级的舞者。是夏瞳毁了他!毁了李亚,又毁了他!

  脸颊上滚烫的,是泪水。她还以为李亚死了之后,她已经不会哭了。

  护士从外面进来,该是打针的时间了。

  关海就站起了身。

  “关海……”夏瞳唤他——他们两个,以后会怎样?

  关海看着她,深深的,然后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在这儿呢!”

  什么?夏瞳不明白。

  关海用打了石膏的手笨拙地从衣领里掏了半天,拽出一条链子来,上面挂着他的戒指。

  夏瞳也就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戒指正戴在她的无名指上。

  “我不想就这么完了。”关海道,“至少不是现在。”他笑笑,走出门去。

  夏瞳的眼泪,打湿了半边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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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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