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场
窃书女子2025-11-10 11:355,112

  《天鹅湖》公演的时候,夏瞳终于出院了。

  自从那次关海来看过她,她的精神状态稳定了许多——至少,在医生和她父母来看是如此。她没有再抗拒父母的提议,答应离开国立芭蕾舞团,随父母赴美国,报读杜克大学舞蹈专业,也许日后会继续攻读西方艺术史。杜克那方面,因为她毕竟是瓦尔纳大赛金奖出身,也愿意破格录取她,春节学期即可开始大学课程。

  她父母开着车,载她从医院回家去。经过国家大剧院,见到《天鹅湖》的大海报——深蓝色的湖水,黑衣王子,衬托出那洁白的天鹅女王。这一次,她看得清清楚楚,王子是陈岩。没有幻化成李亚的形象。

  父母忙着收拾行李。又带着她出去买这买那。他们小心翼翼地问她,要不要去和朋友们告别。她想了想,说,不必了吧。他们也就不再提——其实她看得出,他们是很怕她回去见国立的人,怕一点点小事都会让她再次发起疯来。他们巴不得她和过去一刀两断!

  她有了很多的空闲时间在这座城市里逛来逛去。以前莫莉整天说“逛街”,她却从来不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种活动。这会儿,她去商场,去图书馆,去博物馆,甚至可以在公园里坐着,复习TOEFL。

  深秋金黄色的树叶,好像一副水彩画——好像芭蕾舞剧《奥涅金》的布景。她合上眼,想,以后再也不要去惦记这些了,再也不要去想着舞台了!芭蕾之神已经将她从舞台上推下来了!

  她沿着落地满地的小径散步。漫无目的,听着脚下的沙沙声。走啊,走,忽然听到背后有几个人唧唧喳喳道:“咦,那个好像是夏瞳耶!”

  她一愣,回过头去,只见是几个小树一样挺拔的女孩子,一例梳着光滑的发髻,显出小巧的头和修长的颈。

  “真的是夏瞳耶!真的是她耶!”女孩子全都围了上来。

  夏瞳再看看周围,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走进了国立舞蹈学校。

  “哇噻!我是你的超级粉丝耶!”一个女孩子道,“你的技术太完美啦!你在瓦尔纳大赛的视频,我看了无数次呢!给我签个名吧!”

  “我也要!我也要!”

  一瞬间,夏瞳被笔记本、足尖鞋、手帕、毛巾等各种可以签名的东西所淹没。

  虽然自从去年跳完《舞姬》她就已经升任主演,但那之后——直到今时今日,还从未主演过任何团里的大制作,所以素不晓得自己还有“粉丝”,更加没经历过眼下这种阵仗。她一时呆住了。而就在那一愣的时间里,更多的女孩子围了上来,甚至还有几个腼腆的大男孩,也加入了“追星”的行列。

  “我将来也要像你一样。”一个女孩道,“我今年就要去参加洛桑大赛。以后也要参加瓦尔纳大赛,要做首席女主演!”

  “我也要像你一样!”另一个女孩挤上前来,“我可喜欢你了!我本来买了票,要去看你的《天鹅湖》,谁知道你生病了。换成了王艳艳学姐——我就不怎么喜欢她——也不是不喜欢她,就是觉得她和陈岩不配!”

  “没错!夏瞳学姐和陈岩学长才是黄金搭档呢!”其他人也附和,“《舞姬》里就很棒了,瓦尔纳大赛汇演的时候,简直美翻天了啦!”

  “咦,你们才不知道!”一个女孩子皱着鼻子,“夏瞳学姐和关海学长才是黄金搭档呢——他们是舞校情侣,舞团情侣,舞台情侣——总之就是芭蕾界的黄金情侣!”

  “八卦女!”别的女孩子笑话她,“这是你羡慕不来的,有本事让你男朋友去赶超关海学长呀!”

  她们嘻嘻哈哈的,似乎是在挑战夏瞳的神经——难道她们还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吗?她们不知道夏瞳是因为什么才没有出演《天鹅湖》?不知道夏瞳就要离开国立芭蕾舞团——离开这城市,离开芭蕾?她们也不知道,关海离开了舞台,这一切都是夏瞳害的?

  她们不知道——所以,她们也不明白“像夏瞳一样”究竟意味着什么!如果她们真的像夏瞳一样,付出了那样的代价,造成了那样的伤害,走到了今天这样生不如死的境地,她们会不会前来质问她:为什么?为什么你没有告诉我们真相?

  但真相,是多么的残忍?如果可以选择,她宁愿没有看到小练功房里的那一幕,宁愿不让李亚知道她看到了那一幕,也许,她也宁愿没有在警察局里对关海说出那些话……过去的,已经不能回头。眼下的,还可以选择——她应该保持微笑,让这些女孩子继续做梦。

  所以,她什么都没有说,耐心地签完了所有的名,然后又和学生们一一合影。直到上课的铃声响起。

  “学姐再见!我们永远支持你哦!”学生们挥手跑远了。留下她一个人,静静伫立在深秋的校园。

  她才有机会细细打量阔别多年的舞蹈学校。

  这里的一切和从前并没有太多的分别。虽然盖起了一栋新的宿舍楼,所有的教学楼都还是以前的模样。此外,最大的变化,也许就是这条林荫道上的树,比从前长高了一截——十二岁的那一年,夏瞳也是从这条林荫道走进国立舞蹈学校,那时候,她对芭蕾有的只是美好的憧憬。而当她一步一步走进来,她走进了艰苦的训练,无数的伤痛,同学的排挤,无情的竞争……以及后来的各种麻烦。

  她仍是爱芭蕾的,她想,虽然芭蕾之神从来不爱她,以致现在离弃她。

  顺着那熟悉的道路信步走去,进了教学楼,听到钢琴声,还有足尖鞋踩在地板上“吧嗒吧嗒”的声音,有老师在吆喝:“轻一点!这样吧嗒吧嗒的,哪儿还有梦幻的感觉?”

  这也是她以前常常听到的教训——大家都有一套折磨足尖鞋的方法:用刀削,用水泡,用火烧,用锤子锤,放在门缝里夹,或者干脆拿着鞋子狠命往地上砸……一双鞋子,要经过工匠们多少道的工序才能到她们的手上?又在她们的手上经过了多少的摆弄,才能穿到脚上?而正当一双鞋子穿着最舒服的时候,也就差不多是那双鞋子该报废的时候了!

  芭蕾就是这样,苦学十几年,排练几十个钟头,上台只有几分钟。正当你是最美好年纪最巅峰时刻,你就差不多该走下坡路了。

  而许多人,甚至不能达到巅峰时刻。

  那到底是为了什么,才这样折磨自己?

  已经走到了走廊的尽头。她记得就在那里拐角处的一间教室,她第一次遇到李亚。

  她犹豫了一下。她的心在害怕——怕走过去,就控制不了情绪,会尖叫,会忍不住跳出窗户去。可是,她的双腿就好像着了魔,一步步走向那间教室。

  里面空无一人。

  墙上的镜子依旧,把杆依旧,地板依旧。随时等着想要练习的舞者。

  夏瞳的脑子在说:快回头,不要进去!然而身体却已经按照舞蹈学校的老习惯在行动,将鞋子脱了,放在门边的架子上,然后走进去。

  鬼使神差,她找到自己当年所站的那个位置——靠窗那排把杆的中间。伸手抚摸了一下把杆,握住——这光滑的木头碰在肌肤上的触感让她有莫名的喜悦。

  “这世界上如果有一件东西是靠得住的,那就是这把杆。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每天早晨,都要到把杆前来练习。”

  她听到这声音,就捂住了耳朵。

  然而音乐却在她的脑海里响了起来。节奏随着她的脉搏跳动。

  会失望,会痛苦,应该放弃——已经放弃了!她这样对自己说,但又忍不住扶着把杆微微屈膝做了几个Plié。这样一开头,后面的动作便一个一个顺着次序继续下去Tendu,Jeté,Ronddejambeàterre……她停不了,停不了。她的身体需要这一切!哪怕下一刻就是毁灭,此刻她也需要跳舞!

  她忘情地练习,大汗淋漓,连脑子里最后一丝理智的声音——那一直命令她停止的声音——都被汗水蒸腾得无影无踪。脑海一片空白,世界一片空白——是那种耀眼的太阳光一般的白。

  一气做完了整套把杆的练习。该去中间了。她才停下——她知道,她现在无法做中间练习了。无法保持平衡。

  就到这里吧!她轻轻摩挲着把杆,在哪里开始,就在哪里结束。

  再见了!她抬头,赫然发现门口有好多脑袋拥挤着,正在朝里面张望。其中不乏方才在向她要签名的那几个女孩。

  她呆住了,本能地想要逃跑。

  可是门已经开了,外面的人一拥而入。

  “夏瞳,你还记得我吗?”一个花白头发的女人首先上来握住她的手。

  夏瞳认得,这就是当初招生的时候嫌夏瞳身体条件不合格的那个老师,目前已经是国立舞蹈学校的校长了。

  “我就知道你这孩子会有出息。”她说道,“我看过很多身体条件很好的孩子,但是都仗着自己条件好,就不好好练功,结果不仅技术没练出来,身体也都跟着长偏了。最后没一个成大器的。你却又一股倔犟的拼命劲儿,不管当初我们怎么说你条件不够,你都刻苦练功。现在到瓦尔纳拿了大奖,可算是为国家争光了!”

  夏瞳笑笑:如果她说,从始至终都看好夏瞳,只怕会令夏瞳嗤之以鼻吧?但现在这样的说法,也不能算不准确。夏瞳没有别的长处,就是肯拼命。只不过,世上也有拼命却不能解决的事吧!

  “今天怎么这么有空回学校来?”校长问她,“之前听说你病了,芭蕾明星节和《天鹅湖》都没参加。怎么样?现在身体好了吗?”

  “好了。”夏瞳不想麻烦,就礼貌地客套。

  “那就好,孩子们都伸长脖子想看你演出呢!”校长道,“大家都跟我说,王艳艳虽然也是我们舞蹈学校的高材生,但是毕竟年轻,跟你还是没法比的。”

  “老师过奖了。王艳艳其实跳得很好。”夏瞳说。不知不觉,她又戴上了以前的假面具,恭顺,柔和。还以为自己经历了这么多事,会彻底甩脱这假面,没想到重新戴上面具是这样的容易。

  “既然来了,就给孩子们分享分享。”校长道,“他们听我的老生常谈已经厌烦啦,还是见到像你这样的明星才有动力。你说一句,好过我说十句。”

  夏瞳腼腆地推辞,说自己不会说话。

  校长当然记得,她在学校里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就不勉强,转而道:“那就带着孩子们练练功——你带着他们,让他们看看自己和舞团演员的差距在哪里。”

  夏瞳婉拒:“校长,我在医院躺了太久,已经退步很多了。会误导学弟学妹们的。”

  “别瞎谦虚。”校长道,“你刚才露的那两手,已经把他们的眼睛都看直啦!我也不强人所难,你需要慢慢恢复嘛——带他们练练把杆,总可以吧?”

  话说到这份上,夏瞳没法拒绝。于是她走到把杆跟前,带领大家再次从Plié开始做起。这一次,有钢琴老师现场伴奏。

  “你们看到了没有?”校长一边点头微笑一边说道,“不管你是舞蹈学校一年级的学生还是国立芭蕾舞团的首席,每天都要到这把杆跟前来——这是芭蕾舞演员必修的功课。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两天不练老师知道,三天不练观众知道。你们千万不要偷懒!”

  “嘻!”现在的孩子已经不像夏瞳她们当年,见到老师就像老鼠见了猫。现在他们颇有叛逆的胆量,听到老师教训,还敢做鬼脸。夏瞳在镜子里看到,不免摇头微笑——校长这话,已经听得大家耳朵起茧了吧?

  回到把杆前来!现在想一想,这也不是李亚专属的名言呀!舞蹈学校的每一个老师都是这样说教的。只不过是她对李亚的教训最为印象深刻罢了。

  李亚是在舞蹈学校的练功房里自杀的。不知是哪一间呢?他的灵魂是否还在这大楼里飘荡呢?他此刻在看着夏瞳吗?

  李老师,对不起!夏瞳在心里说,你要我怎么做呢?你要怎么惩罚我都行啊!放弃芭蕾,这是最大的惩罚了吧?你能原谅我吗?

  “手不要抓那么紧!”她忽然听到有人在她耳边说道,“把杆很结实,但是你们也不能依赖把杆。把杆只是让你们练基本功的,到了中间,你们还是得靠自己——难道不是吗?你们自己想想,到了中间,到了舞台上,你们扶谁?扶搭档吗?你怎么知道搭档靠得住呢?”

  这倒也是一句老生常谈,是每个教基础班的老师挂在嘴边的——夏瞳毕业太久,已经很少听到这话了。

  此时就好像一粒石子,投在她的心湖上,激起一片涟漪。

  大家正练到把杆上的PasséRelevé。她把重心放在主力腿上,一只手轻轻扶着把杆,另一只手在胸前保持一位。接着,她慢慢放松了掌握,好像碰到了把杆又好像没有碰到,在这样的若即若离中,她寻找着微妙的平衡,然后,她彻底松开了,双手都在胸前保持一位。

  她没有倒下去。一秒,两秒,三秒……心底迸发出狂喜。

  李亚——方才是李亚的鬼魂在跟她说话吗?

  大家都转向另一边了,她趁机看了看四周——多么可笑!难道鬼魂会被人看到吗?

  又是PasséRelevé。她轻轻松松地保持着平衡,好像有无形的搭档在扶着她一样。

  李老师,是你吗?她泫然欲泣。

  “都让你不要抓把杆这么紧了!”校长喝斥一个学生,“你要掐死把杆吗?你看看人家夏瞳!”

  看夏瞳什么?

  汗水顺着鼻尖流下来,滴在地上,仿佛能听见“滴答”一声。

  那是心灵被撞击的声音——没有李亚。不是李亚的鬼魂。从始至终就是校长在教训学生而已!

  李亚是夏瞳的把杆。夏瞳就是抓这把杆抓得太紧,以至于自己不知如何跳舞了。其实,李亚在课堂上也必定说过和校长相同的话——把杆也许是坚实可靠的,但是,你并不是时时刻刻都可以抓住它!有些时候,你必须要靠自己的力量!无论你每天怎样忠实地回到把杆前来练功,但最后舞台上的那一程,还是要靠自己去走过!

  钢琴老师停下了音乐。校长拍手说:“把杆练习结束,到中间来。”

  学生们迅速地站队。夏瞳也和他们一起——不过对于她来说,这还有更重大的意义——她人生的把杆练习已经结束了。她要迈向中间,迈向舞台。

  大家一起挥汗如雨地舞着,小跳,中跳,大跳,旋转,组合。

  校长满面欣赏的目光。夏瞳忽然想起了马修·洛尔那“有意思,有意思”的表情——这家伙虽然面目可憎,但他说的不错——不要惧怕别人的眼光。世界上没有人能毁了别人,人只能自己毁了自己

  夏瞳不要毁掉自己。

  她是这样热爱芭蕾。《天鹅湖》《睡美人》《胡桃夹子》《吉赛尔》《葛蓓莉娅》《舞姬》《海盗》《堂吉诃德》《关不住的女儿》《仙女们》《梦神》《罗密欧与茱丽叶》《法老的女儿》《雷蒙达》《小驼马》《巴黎火焰》《火鸟》《卡门》……

  还有那么多她想要跳的舞。

  只有跳舞的时候,她才感觉自己还活着。

  所以她要跳下去,一刻不停地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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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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