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瞳睁开眼睛,周围都是刺目的白色。
关海和莫莉在她的身边。他们告诉她,她从楼梯上摔下来,这里是医院。
“我见你练功迟到,又不在宿舍,就四处找你。”关海道,“几乎把整个舞团都翻遍了——幸亏李老师不知怎么机缘巧合,说要去老楼再找一次,看你倒在走廊上,立刻叫救护车把你送医院了。”
李亚。好一个机缘巧合。夏瞳盯着点滴瓶。
“你可不能总以为会机缘巧合啊!”莫莉抱着两臂,“医生说你是严重低血糖,所以才头重脚轻摔倒了。万幸送来的及时,大小无恙!迟片刻,就真的一尸两命啦——他把关海臭骂了一顿,怪他没看好老婆。要我说,关海有点儿冤枉,因为你这么个拼命的个性,他怎么看得住你?但话又说回来,正是因为如此,关海又实在该骂——明知道你是要芭蕾不要命,怎么当初还答应和你一起疯呢?”
夏瞳不说话,还是呆呆看着点滴瓶。
“好啦,你不要骂她啦!”关海道,“的确是应该骂我——当时应该听你的建议。怪我‘妻管严’好不好?”接着又拉着夏瞳的手,柔声道:“真的,不能再冒险。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我可不知怎么活下去了。你就好好休息,等到孩子生下来,还有很多时间可以跳舞。”
夏瞳仍然不答,仿佛没听见。
“到这时候,还有什么可商量的吗?”莫莉道,“救护车都惊动了,团长当然晓得出了什么事。你敢再玩命,她还不敢呢。不追究你们‘知情不报’,已经够客气的了。你们现在还是商量商量怎么和团长解释吧。”
夏瞳依旧不出声。
关海想从她那空洞的表情中解读出些什么来,但只是不能够。唯有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去解释。反正是我闯出来的祸。夏瞳,我知道你不开心,不甘心,不过,没有别的办法,将来的日子还长着呢!只要你健健康康的,什么机会没有?”
夏瞳还是什么都没有说,用被子蒙上头。
“你别给我耍小姐脾气!”莫莉抢上来一把揭开被子,“我跟你说——你以前玩命,玩的是你一个人的命,我不拦你。但是现在你要玩命,玩的可就不仅是你自己和你肚子里的孩子,还有关海,还有你的搭档——你有没有想过,陈岩知道你怀孕的消息,肯定会被吓得半死?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看陈岩这辈子也不敢再跳双人舞了!交警还宣传说,宁停三分,不抢一秒,你怎么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你休息一年,把孩子生下来,之后你爱怎么跳就怎么跳——生了孩子又回归舞台的芭蕾明星多得去了,你不是都在网上看过了吗?怎么还这么死脑筋?”
“你不要这么凶嘛!”关海阻拦。
“你别宠着她!”莫莉道,“这不是宠她的时候!你该赶紧去和江团长坦白从宽,然后和你爸妈还有你岳父岳母把事情都说清楚。多几个人看着她,她就不敢再胡来了。”
“可是……”关海仍想先劝服夏瞳——夏瞳那样呆滞的眼神,实在让他不放心。
“还‘可是’什么?”莫莉道,“现在就要快刀斩乱麻!咱们分头行动——你去团里自首,我等这点滴打完了,就把夏瞳送到你家去,让你妈看着她——她爸妈成天飞来飞去,可指望不上。”
关海这时候心里乱糟糟的,没了主意,听莫莉说的有理,就不反对。出了门去——不忘再三回首。
夏瞳则在床上死人一般躺着,等到点滴打完了,护士来拔了针,莫莉就用轮椅把她推出去,又扶上了车。驶出医院去。
天已经黑透了,雨还没有停。千丝万线,织成一张网,把这城市笼罩。每一盏灯光都在氤氲的雨雾里毛茸茸地扩大了数倍。白色的,黄色的,红色的,移动的,跳跃的,静止的,街道就好像舞台一般。
夏瞳把头靠在车窗上静静地看。感觉自己来到了一座恢弘的剧院,容纳成百上千的舞者同台共舞——为何一次可以有这么多人上台呢?因为她们都不是人。她们是幽灵。是那些郁郁不得志的舞者的幽灵。她们在生的时候,都想做天鹅女王,做睡美人,做吉赛尔,但是她们始终只是一只天鹅,一个宫女,一个薇莉姑娘。如今她们死了,阴魂不散,在剧院里游荡。这时已经没有人阻拦她们,她们可以想跳什么就跳什么。所以,幽灵们争先恐后跳起自己心仪已久的变奏来——白天鹅变奏,黑天鹅变奏,玫瑰慢板,紫丁香仙女,吉赛尔变奏,吉赛尔双人舞……可是很快,这些幽灵们又不知怎么跳下去了——因为她们已经跳了一辈子天鹅、宫女、薇莉姑娘,她们根本不知道怎样跳主角。
生前不能,死后仍旧不能!
夏瞳呢?如果今天摔死了,会成为这群幽灵中的一员吧?
她打了个冷战:就算今天不死,难道就能逃脱成为怨灵的命运吗?
作为一个舞者,唯一能控制的就是自己的身体,唯一让她不懈追求的就是舞台上的完美……如今,两样皆失去。暂时——他们会说是暂时——但是,在变数无限的世上,暂时可能变为永远!
如果在生孩子的时候死了……如果生下孩子却不能恢复现在的状态……如果……她不敢再想象下去。
“你放心……”她听到莫莉在前面絮絮叨叨地教导她,“你还这么年轻,恢复起来可快了——凭你这么拼命的练功方式,我看你不用一个月就可以回到舞台上啦。我敢和你打赌!”
练功?只有这个词能在夏瞳的心里留下印记。
“这世界上如果有一件东西是靠得住的,那就是这把杆。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每天早晨,都要到把杆前来练习。”
“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两天不练老师知道,三天不练观众知道。”
这都是她奉为金科玉律的话,多年来,一丝不苟地遵守。
可是——把杆——李亚就是她所依靠的把杆,在今天,折断了,倾倒了,报废了。
所以她也跟着摔倒了。
以后,她要回到哪里?她要怎么练?她要怎样继续下去?
感觉有个硕大的黑影在跟着她。是厄运吗?还是死神?她迷迷糊糊地想,死了也无所谓了!此刻就变成幽灵吧!至少她比这些其他的幽灵幸运——她会跳不少主角的变奏,到闹鬼的剧场里去做女主角,总好过躺在家里,做一个生不如死的孕妇。
“讨厌!会不会开车啊!”莫莉低低的咒骂将她稍稍拉回现实——这才发现那黑影是旁边一股车道上的双层巴士,不知怎么的,想要变道,挤得莫莉没路走。
反正夏瞳不急着要去关海家,就继续脸贴在玻璃上出神。对于她来说,这样漂浮在雨中的大街上,胡思乱想,总比面对一大堆向她嘘寒问暖的人好。
巴士和她离得很近,几乎逼在眼前了。她看到车厢上是广告,一个穿着粉红色制服的小护士,正对她微笑。什么事让这个护士这么开心?夏瞳想,这是整容广告吗?电话号码……一长串的数字,她无意识喃喃地默读——由于雨天交通拥堵,车行缓慢,莫莉的车几乎在这里停直不前了,夏瞳便一直与这个微笑的护士对峙,一遍又一遍默读那电话号码,几乎铭刻在心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车流才又开始移动了。莫莉的车小巧灵活,率先开了出去。巴士在夏瞳的视野里倒退。她终于看到了那广告的另外半截——玛丽医院,帮您解决意外怀孕的困扰。
关海的妈妈是个和蔼又慈祥的妇人。不像夏瞳的父母那样有文化,但是烧得一手好菜。也许是关海特别交代过,别说任何会刺激夏瞳的话,所以关妈妈除了问她想吃什么,又嘱咐她好好休息,并没有讲别的。
莫莉也留下来一起吃晚饭。八点多的时候,关海才回来了。告诉夏瞳,一切都搞定了:江美华没生气,批准夏瞳休产假,让原本安排在CastB的演员代替她演出《天鹅湖》。至于芭蕾明星节,也会临时给陈岩找一个搭档。只要夏瞳安心休养,以后再为团里做贡献。
“明天我就去你宿舍帮你收拾东西。”关海道,“有什么你想要的?CD还是书?你告诉我,我帮你拿来。其他的,不着急拿回来——我想,我们摆酒结婚之后,就搬出宿舍来住,在国立附近买房子,到时候直接把咱们的东西都搬过去,好不好?”
夏瞳没什么可说的——问她的意见的人很多,但往往在听她的想法之前,已经擅自决定了她的人生。她抗争过,但素来没有用。
这一夜,她睡在关海的床上,关海则睡沙发。
雨仍然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一直到第二天早上。
关海出门了。关妈妈陪伴着夏瞳,两人一起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实际,夏瞳是望着电视发呆,而关妈妈则一边织毛衣,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夏瞳拉家常——说起关海小时候,还没进舞蹈学校,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又问夏瞳自幼和父母周游列国是什么感受。夏瞳起初都一一有礼貌地回答了,后来,不经意中,看出关妈妈织的是一件婴儿衫,她立刻就觉得那毛线针好像戳在自己身上一样,“腾”地一下从沙发上蹿了起来。
“怎么了?”关妈妈莫名其妙。
“我……我想出去走走。”夏瞳说。
这时雨已经停了,天空的阴霾逐渐褪去。“也好。”关妈妈说,“正好我要去买菜。”
于是两人就一起出门去。走去菜场,又走去超市,买的东西太多了,关妈妈舍不得夏瞳帮她拎回去,就提议去搭巴士。
这会儿人很少,该上班的都上班了,该上学的都上学了,只有退休的老人和带着婴儿的家庭主妇。有不少是同一个小区的,都认识关妈妈,就上来打招呼。少不得问夏瞳是哪一个。关妈妈当然笑呵呵地介绍:“这是我媳妇呀——以前经常和关海一起来玩的。也算从小玩到大了。他们都忙,所以你们难得见到。”
“哦——”大家都拖着长音,然后上下打量夏瞳,让她浑身不舒服。
她就坐在长椅上发呆。一辆巴士驶过,又一辆驶过,都不是她们要等的。
到第三辆开过来的时候,她的眼前忽然闪过一片耀目的粉红色——那个微笑的护士——玛丽医院,帮您解决意外怀孕的困扰。
好像听到人的召唤,又好像有人牵着她的手,她起身,走上车去。
“喂夏瞳!”关妈妈发现了,追上来。可是,车已经开了。“夏瞳,那不是回我们家的车呀!”她跟在后面叫。
可是夏瞳就好像中邪了一样,全无反应。
这样坐了一站路。她下了车,看见有出租车来,就拦下了,吩咐去玛丽医院。
司机是个沉默而技术娴熟的人,不到十五分钟就把夏瞳带到了目的地。那医院只不过一栋楼,门前巨大的广告牌,还是那个微笑的护士。“来呀!来呀!”她似乎正这样鼓励夏瞳,“来了,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是的,烦恼!夏瞳觉得自己的身体里充满了烦恼,如果谁可以将这些烦恼全都拿走,那就好了——这间医院可以吗?她迈步朝里面走。
有个中年妇女拉住她:“小姑娘,你要做什么?有些事情是回不了头的!你不想给你的孩子一个机会吗?”
夏瞳呆了呆:“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我是天主堂的姐妹。”那妇女道,“你知道吗?孩子虽然没生出来,但已经是一个生命,生命都是宝贵的。你是不是有什么难处?不怕说给大姐听。”
难处?说给她听?夏瞳忍不住大笑起来:“你不是要跟我说,万事能够发生否是经过上帝的允许,每件事情背后都有上帝的美意?你倒是告诉我,上帝毁了我的人生,夺走我的一切,究竟有什么美意?”
那妇女怔了怔,显然是被她尖刻的语气和近乎恶毒的笑声所震慑。
夏瞳即挣开了她的掌握,跑进医院里。
大堂很安静。有四五个女人坐在长椅上,有的身边还有男人陪着。夏瞳那仿佛逃亡般的动作引起了她们的注意,都望过来。
也许是目光,也许是空调,使夏瞳打了个哆嗦——她的心,自从昨晚见到巴士上的广告,就仿佛是一壶水被放在了烈火上,慢慢加热,慢慢冒泡,终于沸腾起来,将忧愁埋怨,烧成一种一了百了的冲动,驱使着她来到这里。不过这时,那种不管死活反正豁出去了的感觉猛地被扼住,好像关上了一道阀门,“噗噗”涌出的蒸汽被挡住了。热力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深入骨髓的寒冷与恐惧:真的要这样做吗?刚才那天主堂的女人也说了,一旦做了,就回不了头!这是谋杀!是一条命呀!
但是她有那么多的难处——她的一生,将被这孩子给毁了!她不这样做,又能怎样?
她不信上帝有美意。她不信上帝能帮她。但她又需要一个人来帮她。
谁可以这样做呢?
她唯一想要询问的,是李亚的意见。然而李亚——她怎么能去找李亚?
她环抱着自己,想减轻些寒意。
忽然又想:她所看到,也许不是事情的真相!马修·洛尔这疯子,什么都做的出来!是他对李亚纠缠不休!李亚不是最后还警告他,不要再去骚扰自己吗?根本一切都是马修·洛尔搞出来的吧!她误会李亚了!
这念头给了她一丝希望。于是拿出手机来给李亚打电话——那上面显示,已经有十几个未接来电,关海,关妈妈,莫莉……她不予理会,只是按下了李亚的号码。
响了四五声,没有人接。
也许在带全团练功,听不到?夏瞳不死心,又打了一次,响了六七声,还是没人听。她于是又拨,第三次,第四次,一连打了不下二十次,仍旧没有人听。
有个护士走过来对她说,这里不能用手机。
她此刻没心情顾及公德和礼貌,狠狠地瞪了那护士一眼,才走出门口去继续拨号。又拨了十来次,还是没接通。
李亚出了什么事吗?她没有别人可问。想来想去,只有打给陈岩。这次倒是立刻通了。
“夏瞳!”陈岩首先要表达作为一个搭档,他得知了事情的真相是多么的担心和不爽。
但夏瞳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只是劈头问道:“你知道李老师……出了什么事吗?”
陈岩愣了愣:“李老师出事了吗?你……你怎么知道?他出什么事了?我只晓得他离开国立,回舞蹈学校当老师去了。他是出了事吗?”
“离开国立?”夏瞳紧紧握着手机,好像是抓着陈岩的手臂在追问他一样,“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下午?”陈岩不太确定,“刚才练功的时候,江团长宣布的——你说他出了什么事?”
夏瞳不答,挂断了电话。
李亚走了。离开国立了。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马修·洛尔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他怕事情泄露出去,所以逃走了!
夏瞳的把杆真的已经不复存在!
她双腿直哆嗦,但是没有倒下去。转身走回了医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