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立芭蕾舞团的《舞姬》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虽然记者们有些好奇,为何临阵换角,而且出来谢幕的时候,马修·洛尔还坐着轮椅。但是鉴于国立每个人的嘴都很严,除了艺术,其他一概不谈,记者们也没挖掘到什么花边新闻,只得众口同声地称赞这次大胆的尝试,说:“在《卡门》之后,国立又一次带给观众全新的体验”“国立再也不是古板的象征”“国立勇于创新”……舞蹈评论家,亦不吝赞美之词,从编舞到演员,从灯光到舞美,全都夸得上了天。
在文化部里当领导的老团长,大赞江美华带领国立冲向新的高峰。又立刻开始联系,准备让这部剧去参加巴黎国际舞蹈艺术节演出,顺便到欧洲和北美各个国家巡演。江美华自然笑得合不拢嘴,趁便又提了提团里老楼翻新经费的问题。老团长一拍胸脯:用实力说话,最有说服力。放心,年内一定批下来!连宿舍都一起翻新!
随之,各种大小奖项也接二连三地飞了过来——夏瞳和陈岩双双荣获优秀青年演员奖。
顺理成章,夏瞳被越级擢升为主演。江美华再也不夸赞她的“外语能力”,而是人前人后地说:这是团里最刻苦的演员,也是最可靠的演员,什么叫成功等于百分之一的天才加上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夏瞳就是明证了。
她安排夏瞳去巡演。对于夏瞳去参加瓦尔纳大赛的事,团里也全力支持。此外,还送了陈岩一起去比赛。第二年七月,两人果然不负众望,在李亚的指导下,夏瞳获得那一年女子组金奖并总统夫人特别艺术奖,可谓技压群雄。陈岩获得男子组银奖——在金奖空缺的情况下,也是最高荣誉了。国立自成立以来,还没有这么风光过。
当两人载誉归来,等待他们的是《天鹅湖》的演出。之后,日程也满满地排上:《胡桃夹子》《吉赛尔》《罗密欧与茱丽叶》……《舞姬》……甚至,莫莉的成名作《卡门》。国立的“黄金搭档”就此诞生——
也许不应该说是“诞生”。因为在他们之前,国立也有一对黄金搭档,就是关海和华眉。命运弄人,关海和华眉的经历同夏瞳、陈岩有着天渊之别。
华眉手术之后虽然经过复建,但已经不能再跳舞了。当年年底离开国立。不过很快就加入了一间影视制作公司。虽然还没有拍电影,但是已经在电视剧里演过一个小角色。广告接了一大堆。夏瞳和陈岩从瓦尔纳归来的时候,在机场就看到灯箱海报里,华眉正笑容甜美地推销一款瘦身产品——任谁看到华眉那双美腿,都会忍不住心动吧?
关海还留在国立。跳槽飞天的事情,不了了之。每次有节目汇演,他仍旧出来跳变奏。干净利索的旋转和爆发力十足的跳跃,一如既往地赢得观众的喝彩。不过,由于华眉的那件事,许多女演员都害怕和他搭档。他自己好像心里也有阴影,对双人舞有些惧怕。故此,团里没办法安排他主演舞剧。只能让他参加汇演。而汇演的次数十分有限。最后就把以前分派给陈岩的任务交给了他——巡回全国各地,进行芭蕾普及宣传演出。不断地走进学校,走进工矿,走进农村。
他和夏瞳长期分离两地,婚事也就耽搁了下来。两人谁也不提,虽然照旧用手机联络着。但相比从前朝夕相见,这一年来淡薄了许多。甚至,关海到机场来接夏瞳,见了面,好像没话说。
还是一起来的莫莉先打开了话匣子:“哟,大明星从欧洲回来了,怎么也没个明星份儿?好歹也弄件法国时装,戴个墨镜呀。怎么像个女学生似的?”
夏瞳耸耸肩:“我给你们买了礼物不就行了吗?”
关海的是手表,莫莉的是胸针和巧克力。
“你这个坏心眼的小妖精!”莫莉骂,“自己整天减肥,却送巧克力给我吃,是想害死我吗?”
夏瞳不想解释——她去比赛,每天都在紧张地练习,根本没时间出去观光。礼物还是在机场买的。
“走吧!”关海来帮她拖箱子。她还回头问李亚和陈岩:“李老师,陈岩,要不要顺便送你们?”
李亚摇头。陈岩也笑道:“我才不做电灯泡呢!”这话引得莫莉狠狠一瞪:“怎么?那你的意思是,我是电灯泡啦?”
大家都一笑,就此告别。
车还是莫莉的车,不过开车的是关海。夏瞳不禁惊讶。
“挺容易的。”关海道,“莫莉说的没错,比跳舞容易多了。”
他们一起先到莫莉家,休息了一会儿,就出门吃饭,接着又泡酒吧,交换这一段时间以来生活中的琐事——夏瞳说起在瓦尔纳,有个来自哈萨克斯坦的选手,其导师喝醉了酒,躺在地上大声唱《天鹅湖》,幸亏选手和搭档合力将导师拖走,才没有惊动评委。关海和莫莉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到了十一点多钟,莫莉又喝醉了,一直嘟嘟囔囔,问:“你们两个啊,怎么还不结婚?快点结婚啦!生活这么无聊,我想找点儿乐子呀!”声音这么大,整间酒吧的人都听到了。夏瞳和关海好不难为情,赶忙连背带扶,把莫莉送回家里。
“你晚上住这儿吗?”关海问夏瞳。
“我想回宿舍。”夏瞳道,“明天要排练。”
关海听了,就帮夏瞳拿上行李,又开莫莉的车,送她回国立去。
街道满是车灯,是一条流光溢彩的河流。夏瞳和关海好像水里漂浮着,静谧,像是氤氲的水汽在蔓延。
“你怎么不说话?”关海忽然问。
“我……我怕你开车分心。”
“哈!”关海笑,“我就这么不值得信任吗?放心,开车比跳双人舞简单多了。我不会出错的。”
这茬儿,好像是夏瞳心里的一条刺。她不知要怎么和关海谈这个话题。那天,在手术室外,她也只是沉默地陪伴着关海。只不过脑子里想的,全是《舞姬》的动作。为此,她觉得万分愧疚。
“你……有没有找哪位老师帮帮你?”她问。
“有。崔大师一对一辅导。好长时间了,没用。”关海道,“江团长还逼我去看心理医生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觉得心理医生就会胡扯,纯粹是骗钱的。”
夏瞳沉默。
红灯。他们在十字路口停了下来。
“我妈还逼着我去求签算命。”关海回过头来嘿嘿一笑,“什么如来观音太上老君——各路神仙都拜过了,你说好不好笑?”
一点儿也不好笑,夏瞳想,而且她知道关海在强颜欢笑。
交通灯又变绿了。他们继续前进。
“连外国神仙也拜啦!”关海继续道,“我妈有个朋友信耶稣,带着我和我妈去了教堂。那个牧师说了句话,倒是有点儿道理——他说,任何事情会发生,都是经过上帝的允许,而上帝自有他的美意。我开始很想不通,但是后来忽然明白了——如果没有发生这件事……嗯,那一连串乱七八糟的事,你可能不是今天的样子吧——你是个出色的舞者,是一件宝贝,你值得被大家看到。真的。”
夏瞳的鼻子猛然一酸,眼泪滚了下来。
关海从后视镜里看到了,连忙刹车,靠到路边:“你别哭!我是说真的!你可以成为主演,可以去瓦尔纳拿大奖,我真的很开心!你是当之无愧的好舞者——从舞蹈学校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应该是天鹅女王,是睡美人,是糖果仙子……到了团里,我就一直想,应该咱们两个一起做主演,那就好了。现在可不是终于实现了吗?”他诚挚地望着夏瞳,但神色中掩饰不住有一丝黯然:“当然,这和我最初的梦想有一些不同。我以前是想和你一起跳舞,跳到七老八十,再也跳不动为止,现在……也许我们永远不能一起跳舞了吧?不过,我不后悔。我宁愿是现在的结果,真的!”
听他这样说,夏瞳哭得更厉害了,在后座上蜷缩成一团,抽噎不止。
关海完全不知如何安慰才好,手忙脚乱地寻找纸巾,却找不到。
“别哭啦!”他央求,“你再哭,我也只好跟着你哭啦——看,人行道的人都看着咱们呢!该以为我欺负你了!”
但夏瞳还是止不住哭声。
关海无奈,唯有发动车子,继续往前开,一直开回国立,才没再听见夏瞳哭了——她在后座上迷迷糊糊睡着了——想是因为长途奔波太过劳累吧。
关海就把她的行李放在门房,先抱她回宿舍去。一路上夏瞳都依偎在他的胸口,上楼梯的时候朦胧地醒过来,说:“看……托举也不是这么恐怖啊!”
关海笑了:“那是因为抱的对象是你呀!”
夏瞳扬起头:“那我和你练习不就行了?以前怎么没想过试试——走,咱们这就练习去!”说着,就要自己下来走。
“别!”关海道,“你才下飞机,太累了。再说……我已经摔没了一个首席女主演,难道还敢冒险摔另外一个吗?团长会杀了我的!”
“你再这样,我生气啦!”夏瞳道,“你刚才还说,任何事情发生,都是上帝的旨意,背后有他的美意——如果上帝不叫你摔我,一定摔不了!就算摔了,也是他的美意——走,上练功房去!”
“小姐!”关海仍旧推辞,“这都几点了?去练功房开灯,保安叔叔会骂的。”
“这里又不是学校,哪儿还有熄灯的规矩?”夏瞳拉他,“走啦——”
关海拗不过她,终于一起来到老楼里。不过,也没敢太张扬,只借着外墙的射灯和走廊的灯光勉强看见练习——这样偷偷摸摸,好像回到了舞蹈学校的时候,两人一起刻苦努力——或者不如说是夏瞳拖着关海刻苦努力的日子。
没有音乐。他们从最简单的Relevé,échappé开始,到各种Arabesque和Attitude造型,到小跳和旋转,如同在舞蹈学校最初开始学习双人舞的时候一样。
夏瞳还记得。由于她是插班的,入学的时候,其他同学都已经上过一年的双人舞课了。关海早先的搭档听说因为体重暴增被退学,所以他们两个才被凑到了一起。关海那时候还没有蹿个子,看起来跟夏瞳差不多高,又是满脸顽皮的笑容,让人一看就觉得是学校里调皮捣蛋学生的典型。见到夏瞳,他嘿嘿一笑:“你就是大家说的那个洋妞啊!我还以为是黄头发蓝眼睛的呢!不过还好你不肥,否则这学期我的手又要断啦——来认识一下,我叫关海!”
夏瞳当时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不明白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且想:这人,怎么话这么多?上课就上课,练习就练习嘛!所以那整一堂课,除了必要的指示,比如“朝左一点”“太靠后”了之外,她没有和关海说过一句话。这也搞得关海有些讪讪的,第二天再上课时,也不和她说话了。
这样也不知过了多久,忽有一天,夏瞳道:“就快要测验了,我们的《蓝鸟双人舞》还没练好,晚上练一下吧。”
关海大概是太讶异夏瞳会主动和自己说话,抓了抓脑袋,道:“可是今晚我要写作业,还要……恩,复习数学,下星期要考试。”
夏瞳皱了皱眉头:“下星期要考试,可以周末复习呀!但是周末练功房的人太多了,没办法练习双人舞的。”
“周末我和哥们约好了出去打机耶!”关海道。
夏瞳的眉头拧成了川字,露出厌恶的表情,想:我怎么碰上这样一个倒霉的搭档呢?打机有那么重要吗?你不知道上学年有多少人被退学了吗?她想这样说,但是不惯教训别人,所以只是那样冷着脸,瞪着关海,看他好像毫无觉悟的样子,就转身离开。
“等等!”这时关海叫住她,“练……练就练啦!不过,英文作业可不可以借我抄抄啊?听说你这洋妞闭着眼睛都考一百分耶!”
夏瞳瞥了他一眼,一声不吭,从书包里拿出英文作业本来:“晚上练习的时候还给我!”
这样,他们就开始了一起练功一起读书的“出双入对”的生涯。谁也没有想到,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但是,就这样走过来了,那么自然而然。
他们又开始跳《蓝鸟双人舞》了。这算是不那么复杂的一支舞——相比《罗密欧与茱丽叶》中那些毫不间断地抛接托举旋转,这里面大部分时间大家是各跳各的,旋转的难度也只算普通。但是毕竟生疏了,且关海很是紧张——夏瞳抓着他的手,感到他掌心全是冷汗。
他们凭着记忆,慢慢地踩着每一个舞步。开始只是尝试,小心翼翼,各自按照各自的节拍,渐渐,他们心里的音乐好像响到一起去了,动作的幅度也就变大了起来,躯干和四肢,呼吸和眼神,都能配合得恰到好处。夏瞳把手递给关海,关海就扶着她旋转,稳稳的,她整个人就像个锥子,钉在老旧的地板上,毫不摇晃。
她的稳定是对关海的鼓励。Promenade之后是Pirouette。夏瞳只轻轻推了推关海的手,关海就已经收到了信息。夏瞳一转身,两人紧握着的双手松开了。关海的手迅速地移到夏瞳的腰上——一圈,两圈,三圈……这里的极限是多少圈呢?他们已经不想去数了,心里哼唱着旋律,到了那个特定的音符,就停下。关海稍稍一推,夏瞳就转到Arabesque,完美的造型。
又一路跳下去——差不多在一分二十秒的时候,会有一个托举。夏瞳瞥了关海一眼,他似乎正沉浸在舞蹈中。
就是这样,她想,很好。试试吧!我亏欠了他。他对我这么好,我要如何来报答呢?如果摔倒,就摔倒吧!
合上眼。Chassé,跳跃。
关海接住了她,将她举过头顶。
成功了!她心里狂喜——看关海,似乎浑然不觉。她也就不去说破。继续着下面的舞步。
又是几十秒的时间,约在两分二十秒,是这一段的结束。她像鸟儿一样,飞身一跃,关海把她扛在肩上。定格亮相。
若是演出,此时观众会鼓掌。
在他们当年考试的时候,老师也忍不住拍起手来。
今天却没有。夜深人静,连风都没有,树叶也纹丝不动。
关海这时才愕然发现自己举着夏瞳。一个趔趄,险些把夏瞳摔下来。
“别急!”夏瞳自己站稳,“这不是很好吗?你跟我可以跳,跟别人也一样可以跳呀!”
关海瞪着眼睛喘着气:“真……真的……我真的做到了?”
夏瞳笑着点头:“要是没做到,我现在已经躺地上啦!”
“太好了!”关海一把将夏瞳抱起来,连连转了四五个圈,“那我们可以一起跳舞了!《天鹅湖》《睡美人》……我们都要一起跳!我再也不让陈岩那小子霸占着你啦!哼,看他不顺眼很久了,真想扁他一顿!”
夏瞳被他转得头都晕了,连连捶着他,要他放自己下来。“别骄傲得太早啦!你都多久没练双人舞了,只怕不让你魔鬼训练几个月,江团长才不会放你上台呢。再说,陈岩哪里碍着你了?谁和谁搭档还不是团里说了算?以前你和华眉搭档的时候,我也没成天嘟嘟囔囔呀?还有,‘打人’这种话,可不能乱说。你呀……有前科了!”
她还想再说教几句——这几乎是以前帮关海辅导功课时落下的毛病——可是关海忽然抓住了她的肩膀。
在昏暗的灯光下,两个人的脸都因为汗水而闪闪发亮。那种光彩是有热力的,让夏瞳有种要溶化的感觉。况关海的眼神不同以往,是那样的认真又那样的热切——即便是在向她求婚的那一刻,她也未曾看到如此的目光。
她呆住了。不会移动了。
于是关海把她拉向自己,深深地吻上了她的嘴唇。
夏瞳的感觉眩晕,耳朵嗡嗡作响,听到一个声音在说:要这样吗?不过,他们已经定了婚,怎样都无所谓吧?是迟早的事,不是吗?何况他对她这样好,她还有什么别的要求呢?
她的头脑变得一片空白。心里有一丝凉意,蔓延全身,让她直打哆嗦。但关海的身躯是滚烫的,抱着她,好像要把她嵌进自己的身体一样,宣告天下,她是他的,谁也不能夺走。
不过,谁会来和他争夺呢?
夏瞳迷迷糊糊的,感觉衣服自肩头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