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国立的领导们都挤在医院的走道里。
马修·洛尔被关海打地鼻青脸肿不算,还断了两根肋骨。幸亏李亚拼命把这暴怒的小伙子拉住,才没有闹出人命来。
“老色鬼!老混蛋!”关海被李亚紧紧钳住,还挣扎叫骂。李亚则喝令傻呆呆站在一边的夏瞳:“还不快去叫人?叫救护车!”夏瞳这才像被发动了机关的木偶,跑出礼堂去。
正要下班的江美华和崔宁闻讯赶来,要处理这“国际影响极坏”的事件。不过首先是尾随着救护车到医院去。然后在走道里,把来龙去脉问明白。
大部分的经过是由李亚陈述的。夏瞳只在叫人、叫救护车的时候清醒了片刻,之后又回复那傻呆呆的状态,什么也说不清楚,问她,她就哭。关海则只是暴跳如雷。即便江美华多次威胁要处分他,他还是咆哮道:“处分就处分!那老外分明就是衣冠禽兽!我非打死他为民除害不可!”
李亚的证词,的确是说马修·洛尔行为不轨在先,所以江美华也没法反驳关海的话,只是严肃地批评他道:“就算人家是衣冠禽兽,也轮不到你来‘替天行道’。我们国家还有法律呢!有什么事,报警不就行了?你却跑上去把人家打成这样,有理都变了没理!”
“好啊,那就报警啊!”关海嚷嚷道,“这老外算什么呀?以为自己是个名人,就想玩潜规则呀?就让他知道他不能胡作非为!”
“你这孩子怎么死脑筋?”崔宁道,“团长刚才不是说了吗?本来是你有理,但是你已经把人给打了,警察来了,不是连你也一块儿抓走吗?这事影响也太坏——马上都要公演了,还是这么重要的剧目,国立可丢不起这个人。”
“我不怕丢人!”关海当真认死理,脸涨得通红,“非要把这老色鬼绳之以法不可!”
“你这孩子!”江美华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了。又看看旁边哭得已经快虚脱的夏瞳,更加心烦意乱:“你们这一对,真是……真是够麻烦的!”
“关海,”李亚拉住额头青筋暴露的小伙子,“你先带夏瞳回去吧,要不然,我看她该进医院了。”
好像火山一般随时要爆发的关海,这才稍稍冷却下来。“我们回宿舍好不好?”他问夏瞳,“不,不回国立那破地方——回你家去好不好?你爸妈在家吧?”
夏瞳不说话。关海只道她此刻无法面对父母。便又问:“那……那去我家好不好?我爸妈老问我什么时候带你去玩……”
夏瞳还是不说话。
李亚叹气:“我看还是回宿舍吧,去别的地方太折腾了。夏瞳需要好好休息——不过最好有人看着她……你叫她的朋友莫莉来吧。”
啊,莫莉!关海这才想起今晚原本那“三喜临门”的庆祝会。全都被搅和了!
偏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莫莉,声音大得几乎整条走廊的人都能听到:“你们到底在哪里啊?我等的花儿都谢了!”
“我们在市立第一医院。”关海回答,“你快过来接我们!”
四十五分钟之后,关海和夏瞳都坐在莫莉的家里。
在车上,关海已经把事情都和莫莉说了一回。以莫莉那火爆脾气,自然也是气得七窍生烟,几次差点儿冲了红灯。
“这老家伙真是个混蛋!”她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再也没想到他看起来人模人样,却做出这种禽兽不如的事情来。江团长和崔大师,明显就是要包庇他嘛!要是让人知道国立请来当菩萨拜的国际大师竟然是个色鬼,国立的脸要往哪儿隔?太他妈混蛋了!”
关海怒冲冲:“所以,这事才不能靠什么官方途径解决。就要好好揍这混蛋一顿。我还觉得刚才打得不够重。”
“话也不能这么说。”莫莉道,“你动了手,到时候人家还反咬你一口。你还不知道国立做事的风格?为了保全自己的面子,肯定要千方百计把这事情压下去。到时候倒霉的就是你和夏瞳。你们有冤都没处申!”
关海看看蜷缩在沙发上发呆的夏瞳,感到心痛万分。“有什么吃的没有?让她去睡觉吧!”
莫莉家里只有开派对用的食品。少不得打电话让楼下的粥店送碗粥上来。关海端给夏瞳。但夏瞳摇摇头,表示自己没胃口。
“乖!”关海像哄小孩子一般,“吃两口就去睡觉,把什么都忘掉。你又没做错什么。有我在,不用害怕!”
夏瞳还是摇头。但关海坚持。她只能顺从了吃了两口。而关海第三勺还没递过来,她已经感到胸口一阵恶心,冲进卫生间呕吐起来。
其实她从中午开始就没吃什么,这时虽然呕得厉害,吐出来的只是胆汁而已。
“慢慢,慢慢……”关海拍着她的背——隔着衣服已经可以清楚地摸到肋骨。夏瞳瘦得可怕,一阵风就能吹走。她用这么单薄的身躯如此拼搏,为何要遭受这样不公的待遇?他感到万分的心酸,竟也落下泪来。
“你们两个,哭什么!别好像苦命鸳鸯似的!”莫莉递上毛巾和一杯清水,“那老外还不能只手遮天,天下也不是就只有国立一间舞团。江美华要是欺负你们,不好好给你们一个说法,你们就走——我们赵总监早就等着你们过来了——听到没有?喂,关海!”她狠狠地拍了那哭泣的大男孩一巴掌:“你还是不是个爷们?是爷们就不许哭!把夏瞳抱到主人房去,我给她洗洗澡,让她睡觉。”
关海这才擦了擦眼睛,把几乎瘫倒在卫生间里的夏瞳抱起。
莫莉就在主人房的卫生间里放了一浴缸水,又拿了肥皂毛巾,把夏瞳当成个玩具似的擦洗。一边洗还一边说:“真的,夏瞳,你不要怕。要收拾那禽兽,我有的是办法。你也别在国立这一棵树上吊死,不值得!你为他们呕心沥血,他们只想把你榨干——你稍稍有什么不顺着他们了,他们就往死里整你——我当初不就是这样?所以,不值得!人活在世上,要为自己打算。你听到没有?”
夏瞳只是呆呆的。热水,粗糙的海绵,让她的皮肤火辣辣地疼。她的胃还在痉挛。头更好像要裂开一样。值得,不值得?值得,不值得?莫莉到底在说什么?好像梦呓一般遥远。
终于,莫莉洗完了,帮她擦干身子,又套上一件睡衣。才叫:“关海,来帮忙!”
关海一直等在门外。就算他和夏瞳从舞蹈学校开始就耳鬓厮磨,跳了那么多双人舞,对彼此的身体都万分熟悉,可是,他们之间还是很纯洁很羞涩的。他还从未看过夏瞳穿着吊带真丝睡裙的模样,不禁有些脸红。但只有一瞬间而已,随即大步走上来,帮着莫莉把夏瞳抱上床。
“你乖乖睡觉吧。”莫莉道,“你还想要什么?跟我说。”
“我……”夏瞳愣愣地开口,“我明天要穿的那对新足尖鞋还没有缝。”
莫莉真不知该生气还是该哭:“现在还想什么足尖鞋呀……好吧,你睡觉,我帮你缝。我这闺蜜可不是一般的哦!”
夏瞳摇头:“我的包……丢在……礼堂里了。”
礼堂!关海看来,这个词等同于地狱。他甚至觉得夏瞳每说一次这个词,都会被伤害得更深。
“好,好,我们帮你去拿,然后帮你缝。”莫莉全然哄孩子的语气,“不过,你不睡着,我们也不敢出门。你刚才只差没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了。我给你喝杯牛奶,吃一粒胃药,你乖,我就帮你去拿鞋子。”
夏瞳完全没觉察莫莉的语气,只听到她说要帮自己拿鞋子,就怔怔地点了的头。于是莫莉就去厨房热了杯牛奶来,又递了一粒药给夏瞳。
夏瞳都乖乖吃了,又任由莫莉把她塞进被子里。依稀听到关海嘟囔:“难道还真要去那鬼地方拿鞋子吗?”
“放心。”莫莉小声道,“给她吃的是地西泮,她马上就会睡着的。”
“地西泮?是什么东西?”关海不解。
“是镇静剂。”莫莉道,“也可以当安眠药,我常吃。放心。没事的。”边说边把关海拉出房间去。
夏瞳分明地听到了这些话,可她的脑子已经开始糊涂了,根本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眼前也开始模糊。接着,就做起梦来。
人生的一幕幕,电影一般在她眼前重演。她看到小的时候,跟着父母周游列国,因为在学校里没有什么朋友,所有放学就窝在家里看电视。那个时候迷上了芭蕾。此后,无论搬家去什么地方。都要找一所芭蕾学校。
然后她看到自己去考国立。看到老师挑剔的眼光,又看到同学们蔑视的模样。只有莫莉是她的朋友。还有因为双人舞被分在一组,所以“习惯成自然”,成天呆在一起的关海。
再然后,有一天,来了兼职的指导老师。身材高挑面容俊秀,走进教室来,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这是国立芭蕾舞团的首席男主演,李亚。他带大家上课,十分注重基本功,尤其在把杆上花了大量的经历。他说,无论发生什么,每天都要站到这把杆前来。夏瞳那时隐藏在云云众同学之中,点头赞同李亚的观点。可是她想,李亚一定没有看见她。她习惯了被老师忽视。老师从来只看到华眉。
她来到国立,继续过着被人忽视的日子。年复一年的业务考核,年复一年跳群舞。直到她的鞋子出了状况,关海又不在身边,李亚忽然向她伸出了手:“我跟你跳,《吉赛尔》第二幕大双人舞。”
她在李亚面前落泪。一次,又一次。李亚却从不会因为她的眼泪而大惊小怪。他总是那么平和淡定,就像是把杆,时刻提醒夏瞳:什么都不重要,你要回到这里来,操练基本功,雕琢动作,力求完美。
这就是李亚,就是夏瞳所习惯的李亚。
可是今天在小礼堂里,李亚露出那样惊愕与失望的表情。这是夏瞳所从来没有见过的——仿佛是在责备她:你在做什么?我让你踏踏实实练功,勤勤恳恳准备比赛,你说过不参加这舞剧,却又参加了。你又和马修·洛尔单独在这里做些苟且之事!难道你是想要出卖色相换取更好的地位吗?我简直怀疑你这主角的位子是不是如此得来的!
夏瞳几乎可以听得到这严厉的诘责。
她一方面感到委屈,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己是活该的——是啊,她为什么要被马修·洛尔迷惑?要参加这个自己连甄选都没去的舞剧?她是一个不蒙芭蕾之神眷顾,连身体条件都不合格的次货,马修·洛尔怎么可能选择她呢?必然是为了别的不可告人的理由啊!所以,她真是活该!活该!
既然你都承认了,那还有什么好说呢?梦境中,李亚叹息道,我对你很失望。以后,你的事情,我不管了!
他转身,消失在舞台的黑暗里。
李老师!李老师!夏瞳哭着追上去。
足尖鞋的鞋带忽然断了。她向前扑倒在地。
接着,一惊而醒。
外面已经天光大白。
听到她的喊声,莫莉匆匆走进房来:“你……你怎么了?”
夏瞳呆呆看着周围,似乎费了些功夫才想起昨天发生了什么事。“几点了?我……练功迟到了吧?”
“你呀就给我乖乖在家休息吧。”莫莉道,“关海已经去国立给你请假了。他自己也会请假几天。正好我这两天也不用排练。咱们陪你好好疯玩一场,把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都忘掉。”
夏瞳咬着嘴唇:她怎么可以忘掉呢?李亚的眼神,烙印在她的心上。
“来,快起来!”莫莉拉她,“刷牙洗脸换衣服,我带你上美容院去,咱做个spa彻底轻松一下,再去买衣服,好好打扮打扮——咱们都多少年没一起买过衣服了呢?喂,好像我们除了一起去买练功服,还真没买过衣服呢!今天一次性都补回来!所有闺蜜要做的事,全都做一回。”
夏瞳懒懒的,虽然被拖下了床,但还有些头重脚轻。这时才想起昨天临睡前听到关海和莫莉的对话——给她吃了药,地西泮。因为她父母都是做生化研究的,她知道这药,Diazepam,头晕乏力就是副作用之一。
莫莉可不管那么多,说风就是雨。几乎又像昨晚那样,把夏瞳像个洋娃娃一样拽进卫生间,一通梳洗,又给她选了出门的衣服——粉荷色雪纺的连衣裙——画了个粉粉的妆,活像杂志上的韩国少女。
“你看!多漂亮!出去可要招蜂引蝶啦!”莫莉指着镜子道。
夏瞳却没心思看镜子,目光飘向墙上的时钟——十一点半了。平时这个时候,大家正在练功房里挥汗如雨。无论是生病,还是受伤,都咬牙坚持。今天,这样呆呆地坐在莫莉家的梳妆台前,浑身都不自在。可是,她还能如何?昨天礼堂里的发生的事情,是不是已经在国立传开了?或者,江美华和崔宁做足保密措施?如果关海不帮她请假,夏瞳还真不知要怎么面对团里的各位。《舞姬》她只怕是跳不下去了!
“好啦!”莫莉得意道,“我再给你拿个小手袋,就完美了——让我来挑一挑!”她像个花蝴蝶似的,扑进玲琅满目的衣帽间去。
这时,便听到门铃响。
“帮我看看是谁!”莫莉从无数丝绸皮草中吩咐道。
夏瞳即从猫眼里望了望:“是关海。”她打开了门。
门外的关海穿着一身休闲的白西装。大约没想到会是夏瞳开门,又或者不习惯看到夏瞳画着日常妆的模样,略呆了呆,露出尴尬的笑容。
“你……帮我请假了?”夏瞳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她觉得很对不起关海。不仅仅是因为礼堂里发生的事。
“嗯,是啊。”关海两手背在身后,“我……我也请假了……我……可以进来吗?”
夏瞳赶忙笑笑,侧身让出路来。“说什么呢!这是莫莉家,又不是我家。”但她还是去找拖鞋来。
才一转身,关海忽然拉住了她的手:“夏瞳!”
她怔了怔,回过头,只见关海单膝跪下,手里捧着一大束玫瑰花。
“什……什么?”她僵住。
“夏瞳,我们结婚吧!”关海把花塞给她,又取出一个丝绒的盒子来,打开了,里面一枚闪闪发亮的戒指。
“咦?”莫莉从房里冒出头来,“哇塞!我错了什么好戏?好你个关海,真有你的!你昨天晚上说,要永远保护夏瞳,就是这个意思?果然有魄力!”
关海并不搭腔,只是保持着他的姿势——这是夏瞳在芭蕾舞剧里见多了的,只不过,从来站在关海面前的那个女主角都不是她。
她曾希望过,舞台上,追光灯打在她的身上,她是睡美人奥罗拉公主,她是茱丽叶,她是白天鹅。
只是,她从没有想象这一幕会发生在现实里。即使她知道,照她和关海那样发展下去,结婚,只怕是迟早的事。但她没想过求婚的这一刻会真的到来,而且是在这种时候。
怀里的玫瑰发出呛人的浓香。戒指的光芒更令她双眼刺痛,眼泪不听使唤,涌了上来。
“我……我是真心的。”关海结巴道,“不是因为昨天……”
“呸!”莫莉抢上来打断了他的话,“什么昨天,多杀风景!你们两个啊,真是要把人急死了!来,别在我家门口演苦情韩剧,叫邻居都得了福利了——夏瞳,快点头!”她上来按住夏瞳的后脑勺,揿了两下,又夺过关海手中的丝绒盒子,三下五除二把戒指戴在夏瞳的手上:“这不是快很多吗?”
快很多!快得夏瞳想不出拒绝的理由——甚至,傻呆呆连自己到底是想答应还是想拒绝都不知道。只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一切都成了定局。
就好像昨天,她明明可以推开马修·洛尔。她明明可以拒绝和这个疯癫的老外单独相处。她明明在一开始,就不该接受妮可这角色……只是一念之间,一切都太迟了。
“你……你是答应了?”关海还不敢起身,小心翼翼地望着夏瞳。
“戒指都戴上了,还有不答应的吗?”莫莉哈哈大笑,“走,打铁趁热!咱们今天不去逛街了——注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