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
窃书女子2025-11-11 14:225,281

  李亚光荣退休。国立好像并没有什么变化。星期六的晚上,舞台大幕落下。曲终人散。星期天,大家都各自休息。然后星期一,又照常去练功。好像不过是这样周而复始的机械生活中某个环节少了一颗螺丝,但是转到下一个步骤,就无关紧要了。

  除了夏瞳。马修·洛尔的话像是扎在她身上的刺。让她每走一步,每呼吸一次,都会疼出一身冷汗:这个疯子为什么要这样说?李亚哪里不好?哪里得罪他了?李亚是整个国立对夏瞳最好,帮她忙最多的人,他怎么可能毁了夏瞳?

  虽然心中翻滚煎熬,但是她没有让这影响她星期六晚上在舞台上的表现。《吉赛尔》第二幕大双人舞。和上次业务考核的时候比起来,她的技术又精进了,对人物感情的刻画亦更加准确。此外,她这次好像真的找到了跳主角的那种感觉——那种“舞台属于我”的感觉。

  台下的观众若非舞蹈学校的学生,就是李亚的铁杆粉丝。他们买票入场,当然不是为了看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女搭档。不过,当李亚携夏瞳出来谢幕的时候,他们还是给予了热烈的掌声。后来关海到网上去搜索有关这场演出的评论,于诸多表达对李亚退休的惋惜之情的帖子中找到一条评论,说,李亚和夏瞳的《吉赛尔》可以“媲美SvetlanaZakharova和RobertoBolle的版本”。关海得意道:“看,不是我一个人说好看吧?你就是跳得很好啊!”

  对于这些外行的溢美之词,夏瞳一笑了之。她清楚自己和SvetlanaZakharova还相差十万八千里。不过她知道自己进步了。这除了要归功于自己的努力,还要感谢李亚的指导。有李亚在,她会继续努力,继续进步,她会征服瓦尔纳大赛!马修·洛尔的那句话,是纯粹的谎言!

  她会证明给这个疯子看的——虽然,她想,这疯子根本就不会在乎她这样的小角色,也许说完了那句话,转头就忘了。但无论如何,她觉得自己被激怒了。就算没有人在乎,她也要证明那是一句疯话。

  带着这样的决心,星期天她独自练习了一整天,星期一又早早到小练功房里练习了一个多钟头,才回到新楼的大练功房参加全团的集体练功。不过,才到走廊里,便看到人头攒动——都挤在公告栏前面呢!

  应该是马修·洛尔宣布了《舞姬》的甄选结果吧?夏瞳不屑:这疯子自以为可以把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呢!

  她目不斜视地朝练功房里走。

  背后传来华眉的声音:“夏瞳!你怎么不来看公告?”

  我为什么要看?夏瞳不耐烦地转身,却见到所有的人都盯着自己。然后关海兴奋万分地跑了过来:“你快来看!快来看!”拉住她,一直拽到公告栏前。那里面果然是《舞姬》的演员表,CastA里面写着“华眉,关海”,CastB里面赫然写着“夏瞳”以及另外一位团里男主演的名字。

  夏瞳!真的是“夏瞳”两个字!

  不由呆住了——这是什么意思?她没有参加甄选呀!

  人群里发出嗡嗡的议论声,问的也是这两个问题:“什么意思嘛!她都没有报名参加呀!”

  关海却高兴得有点儿“没心没肺”,当众抱起夏瞳转了两个圈:“太好了!这太好了!还是老外识货!我们的那支舞没白跳——我们可以一起跳舞了——不如你和华眉换一换,好不好?”

  这怎么能换呢?CastA是首演和压轴的阵容,是所有重要人物会来观看的阵容,也是会得到最多舞蹈评论家点评的阵容。CastB不过是跳那些周间的,不太重要的场次,或者随时准备顶替出了什么状况的CastA成员。这两组人怎么能随便换呢?

  夏瞳本可以说出这样的道理,但是她完全傻了。都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是梦是醒。

  “关海你胡说八道什么呀!”华眉尖声道,“夏瞳一点儿经验都没有,怎么能换到CastA来?”

  “那有什么!”关海道,“你不愿意跟她换,我换到CastB好了。我就是想跟夏瞳一起跳舞,怎么啦!”

  “演出又不是过家家!”华眉跺脚,“你要谈恋爱,在台下谈——真不知道这是发什么神经了!”

  对呀,发神经了,那老外!余人也议论,上次把大家折腾了一番,选了个乡巴佬莫莉,这次又把大家折腾了一回,选了个连报名都没报的夏瞳。敢情老外是拿着国立寻开心呢!他开心完,拍拍屁股就走了,国立可闹了一身的麻烦——莫莉跳槽,搞得国立都快成业界的笑话了!都是这老外选出来的奇葩——他是不是对奇葩情有独钟?夏瞳接下来该闹什么?

  “喂,你们够了啊!”关海恼火,“夏瞳哪里配不上跳主角了?莫莉又有哪点不好?不要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夏瞳虽然没报名,但是人家老外不是在正式甄选之前,看过大家跳舞吗?他就那时候选中夏瞳,不可以吗?”

  大家不想引起正面冲突,都嘀嘀咕咕的。

  “喂,你们不练功了?”崔宁的声音在圈外响起。

  大家好像忽然遭了电击似的,猛地朝两边分开,让出一条路来。这就看到江美华、崔宁等人簇拥着马修·洛尔来了。

  “啊,姑娘们,小伙子们!”马修·洛尔显得十分开心,根本感觉不到眼下这“群情激愤”的情况,“咱们开始干活吧!我都等不及啦——华眉小姐!夏瞳小姐!”他伸出双手来。

  华眉犹豫了一下。毕竟是见过大阵仗的明星,还是十分有风度地挽住了这位编舞大师的胳膊。而夏瞳依然还傻站着,直到江美华大声咳嗽着提醒她:“夏瞳,还不进练功房去?要开始排练了!”

  马修·洛尔向全体演员解释新版《舞姬》的构思——这是一个和原作风马牛不相及的故事。背景乃是现代,地点是某大都市一个芭蕾舞团中,情节就是几个舞者对名利、对爱情、对艺术的追逐与取舍。其中免不了有人为了名利放弃爱情,也有人为了爱情失去前途,更有人抛弃一切,只为艺术上的完美。然而结局却是,追求爱情的,失去爱情,追求名利的,失去名利,追求艺术的,也最终失去了艺术——成为了残废。最后,大家面对空荡荡的舞台,各自颓然离去。

  有人在小声的议论:马修·洛尔的风格,最喜欢把丑陋的东西放大一万倍给你看,然后把美丽的东西撕得粉碎抛在你面前。古典舞剧中绝不会出现这样的情节,就连现代舞剧,也很少表现得如此直白。喜欢童话故事,喜欢轻松消遣的那些观众,不会买票入场的。不过,好在现代人都已经不再喜欢童话故事了,有时还偏偏喜欢花钱让自己不开心。所以马修·洛尔的这部戏,应该会大卖!

  夏瞳心不在焉。马修·洛尔亲自带着大家热身,然后又开始分组,向一组一组的舞者讲解他们的动作。这个过程中,夏瞳只是一直不停地在把杆上重复自己的基础练习。她看不见,也听不清,周围的人好像冒泡的沼泽,缓缓地流动,要将她拉下去,窒息而死,而她唯一可以抓住的,就是把杆——这世界上如果有一件东西是靠得住的,那就是这把杆。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每天早晨,都要到把杆前来练习。

  李亚的话又响在她的耳边。

  李亚!

  如果不是马修·洛尔对她说出那样的话,说李亚会毁了她,此刻,她的心情会完全不同吧?这好像是一个阴谋,好像是马修·洛尔为了针对李亚而挑选夏瞳来做主角一样。

  她不要这样!

  李亚是在这个残酷的芭蕾世界里对她最好的人。她不能背叛李亚!

  汗水流进眼睛里了,尖锐的刺痛,她用手背去擦,结果就更痛了。

  偏偏这个时候,听到马修·洛尔的声音:“来,我的两位舞姬,该你们了!”

  她好像被开水烫到了一样,差点儿跳了起来。周围的沼泽这时候才变回一个一个的人,正向她投来异样的目光。她不敢放开把杆。

  马修·洛尔向她伸出手来。崔宁和江美华几乎“恶狠狠”地瞪着她。

  上不来台面的丫头!大家窃窃地议论。

  “夏瞳!”关海来拉她,又对马修·洛尔道,“洛尔先生,你让我和她一组好不好?那天那也看到啦,我和她搭档多完美——求你了!”

  “No,No,No,小伙子。”马修·洛尔笑着摇头,“我知道她是你女朋友,我也知道你们两个很般配,所以我才不把你们分在一组——你忘记这戏说的是什么了吗?是‘失去’,说的是你追求什么就失去什么。所以,非要把你们分开,才能让你们体会到那种‘得不到’‘已失去’的痛苦。”

  他比手划脚说着英文,关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个劲儿地问夏瞳。夏瞳只得收拾心情翻译给他听。这样一打岔,愤怒、恐惧、不安、疑虑才稍稍松开它们的掌握——夏瞳才发现,自己的双腿一直在颤抖。她便将重心从左脚移到右脚,又从右脚移到左脚。

  “这算什么逻辑呀!”关海孩子气地嘟着嘴,“芳婷和纽伦耶夫也跳过许多悲剧,就是因为他们般配,所以悲剧才够悲惨呀!”

  “别胡闹了!”夏瞳用胳膊肘捅了捅他,“我们又不是芳婷和纽伦耶夫。”

  “我们比他们好!”关海咧嘴一笑,“他们只是舞台上的情侣,下了舞台就什么也不是。咱们台上台下都是。”

  “你还闹!”夏瞳咬着嘴唇沉下脸来。江美华也咳嗽了一声,道:“关海,严肃点儿,这是团里的大制作,洛尔先生怎么安排,你就怎么做。别以为自己跳得稍微有点儿成绩了,就可以胡作非为。”

  “哦。”关海这才不再争辩了。

  马修·洛尔满意地笑了笑,开始讲解第一段重要的双人舞——女主角妮可是一个独舞演员,冉冉升起的新星,为人认真努力,力求完美;男主角保罗是春秋鼎盛的舞团首席,同时也是一个行为不羁,思想大胆的人,他已经对古典芭蕾失去了兴趣,爱上了现代舞。他欣赏妮可的舞姿,想和她一起表演自己新编的一支舞蹈。这里表现保罗如何向妮可展示现代舞的魅力,而妮可则更擅长古典芭蕾。他们用两种截然不同的舞蹈语汇交流。

  由于关海和华眉是CastA,所以马修·洛尔先指导他们。夏瞳则和自己的舞伴在后面跟着学。

  关海本来就很喜欢现代舞,所以学起来毫不吃力。华眉也已经当了好一段时间的首席,早就操练出学习新舞步的本领了,虽然不是每个动作都能做得很完美,但比划起来也似模似样。和夏瞳搭档的那位男演员是舞蹈学校的学长,叫陈岩,技术其实犹在关海之上,可惜不像关海生就一张时下流行的阳光偶像脸庞,所以提拔的过程不如关海顺畅,是这一次业务考核之后才刚刚升上主演的。他显然要把握好这一次和国际大师合作的机会,所以几乎使出浑身解数,把每一个动作都发挥到极致。反而夏瞳,看着眼前舞动的人影,就好像看着大街上和自己擦身而过的人,一点儿印象都没有留下。

  整整两个小时,夏瞳好像在梦游。从一群人的视线中游到另一群人的视线中——其实那视线好像阴天黄昏模糊的影子,一团一团的湿气,没有形状,只是让人喘不过气来。

  她也不知做了多少莫名其妙的动作,又撞到陈岩多少次,才终于挨完了整个排练的时间。

  当舞者们一个一个地离开练功房,她才稍稍感觉可以呼吸了,口干舌燥,嘴唇好像要烧起来。便走到一边去喝水。

  “晚上要不要一起练习?”陈岩问她——下午团里还要排练别的剧目,开小灶自然要等到晚上。

  “喂,师兄!”关海一副老大不愿意的模样,“上班的时候,夏瞳是你的搭档,下了班可就是我的女朋友。今晚我们有约了。不能陪你练习。”

  陈岩一向不太喜欢关海这个少年得志的毛小子,瞪了他一眼,道:“刚才团长说的话你不记得了?这是团里的大制作,大家就算拼了命,也要跳出点儿成绩来——夏瞳你说是不是?”

  是,拼了命也要跳出点儿成绩来。夏瞳是团里有名的拼命三郎。若换在以往,哪怕要她练习一整夜她也没有怨言。可是今天,她提不起精神来。

  “你怎么啦?”关海看她恹恹的模样,不无担心地问。

  “我……有点头晕。”夏瞳顺水推舟地撒谎,“我想会宿舍去躺一会儿。”去静一会儿,好好想清楚这件事。

  这可把关海吓坏了,差点儿要把她抱起来:“你……你怎么会头晕呢?你是不是又不吃东西了?我就跟你说不吃东西是不行的!会低血糖的!你已经瘦成芦柴棒啦!走,跟我到医务室去——不,你坐下等等,我先去给你买瓶果汁来。”

  “我吃了早饭了。”夏瞳拉住他,“我昨天晚上没睡好而已。回宿舍睡一会儿就好了。”

  “我不信!”关海道,“那反正午饭咱们得一起吃。我要看着你吃。”说着,不容分说把夏瞳的东西收拾起来,拉她出门去。完全将陈岩当成了透明人。

  夏瞳就这样被关海押着,去食堂吃了午饭,然后又被押回宿舍去了。

  她在床上躺了一会儿,门外有女孩子在叽叽喳喳地打电话,这将她脑海中好不容易才理出来的些许思路又吵得烟消云散。她一直翻来覆去,明明不困,却真的睡着了。等到一觉醒来,竟然已经过了下午排练的时间。

  看看手机上,有关海的短信:“你好好休息吧,我已经帮你请假了。晚上吃饭的时候来叫你。”

  也好!夏瞳想,她实在害怕面对那湿气一般的目光。害怕那窒息一样的感觉。

  她现在迫切地想要见到李亚。她相信,一切的问题在李亚那里都能得到答案。哪怕李亚不会把答案说给她听,她想要李亚指导她练习比赛的变奏,然后,她也许就会自己找到答案。

  李亚说,把杆是唯一可以依靠的东西。

  但在夏瞳,把杆还不足够。还要有李亚。当李亚用那样严格的眼光盯着她,完全抛开她的性格与爱恨,只将她看成肢体,看成正确的动作与错误的动作的组合,她就感觉无比的安心。

  她要去找李亚!

  便一跃跳下床来。

  可是才穿上鞋,心里忽然又一凉:她要去哪里找李亚呢?在舞蹈学校的时候,李亚是兼职的老师,她知道在楼里兼职老师的办公室里,李亚有一张桌子。到团里来之后,大家都是演员,成天除了练功就是排练,此外只有吃饭睡觉的时间。团里总共就这么多练功房,再有就是礼堂,医务室,仓库,总有一个地方能找到他。就算不找,在练功房里傻等,也能等到。然而如今,李亚退休了!

  她要到哪里去找李亚呢?以往就是因为抬头不见低头见,她甚至没有李亚的电话号码,也不知道李亚住在外面的什么地方。他走出了那个门,就消失在人海里。

  天哪,他到哪里去了?

  夏瞳一刹那好像变成了石像,呆呆坐在床上。

  李亚走了。这个事实,到此时此刻才忽然变得真实了起来。夏瞳的心,之前似乎被许多源自“习惯”的不切实际的盼望所包围,有一个坚硬的保护壳。如今,现实拿起一把锋利的锥子,将这个保护壳凿去了。她的心就开始剧痛起来。

  不过她却没有哭。不知是什么原因。

  然后,有一种奇怪的力量驱使着她,起身,换衣服穿鞋,出门去打听李亚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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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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