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日本人占用了的那所大院原来是英国人开办的一家教会学校,日本人来了以后,英国人撤离,学校散伙,日本人便占用了这个大院。院子的格局上一回我们搭救被日本人报复军火库爆炸而关押的人质时,已经踩过了。所以,这一回最主要的目的就是察看仓库里到底有没有我们需要的药品。
我们重返这所大院,发现大院里基本上没有了日本人的军事警戒,而是由一些便衣汉奸队担任守卫,这证明目前大院里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看守任务。不要说奶奶和我爹,就是以我练成的半吊子功夫,要想躲过这些汉奸队也不是什么难事。我们三个人顺利地从房顶上进入到了房子里,发现这里的房子都是串通的,房间和房间之间用隔门隔断,门虽然都用锁头锁着,用的也都是普通的那种日本人生产的巴掌锁,现如今,开这种锁头对于我来说已经是手拿把掐的小意思了。
于是我们根本就不出门,在房间里串糖葫芦一样的一间一间查看过去。这儿也不像东亚会社楼上那么黑暗,东亚会社楼上不知道为什么把原来的窗户都堵上了,外面的天光根本透不出去。这栋房子的窗户都没有堵,外面院子里又挂了好几盏气死风灯照明,灯光透过窗户朝屋里投下了淡淡的光亮,不用鬼明子什么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有的房间整整齐齐,有办公桌、文件柜、纸张文件资料和电话机,一看就是办公的地方。奶奶见着文件柜就打开,见着纸张文件就要往怀里揣,让我爹拦住了:“闹那些东西干啥呢?”
奶奶说:“能卖钱。”
我们知道她是想拿回去送到国民党行动组那边卖钱,我爹阻止了她:“那能卖几个钱,不要动这里的东西,叫人家知道进来过人了。”
奶奶这才醒悟,如果人家发现进来过人,势必要加强防守,等到我们正式来“闹”药品的时候,就会更加麻烦一些。奶奶多少有些遗憾地小心翼翼把刚才动过的东西一一归位:“下一回专门来闹这些纸,”然后跟着我们继续察看。
有的房间里堆满了杂物,铁锹、镐头、箩筐等等掩盖在灰尘下面,弥漫着铁锈、霉变的难闻味道,药品不可能跟这些不用的杂物放在一起。也有的房间储藏了一些物资,有日本军服、汉奸队军服、一捆一捆的麻袋、一包一包的布匹,这种房间我们就查看得细一些,显然,这种房子是专门用来作为仓库的。
最先发现药品仓库的是奶奶,她神经兮兮抽着鼻子说:“在隔壁呢,在隔壁呢。”
我和我爹虽然明白她说的是什么,还是忍不住异口同声地问夯实判断:“啥在隔壁呢?”
“药,隔壁有西药味道。”
对于奶奶奇妙的嗅觉,我和我爹早就已经心悦诚服,试想,一个连钱的味道都能嗅出来的人,要闻出西药的味道,应该是一件更加容易、更加有把握的事情。
然而,这间房子和那间可能存放西药的房子中间却没有门,而是实实在在的墙壁。我们只好从窗户出来,出来以后原把窗扇关好,然后爬上屋顶,再从屋顶下到屋内。我们之所以要从屋顶进入,就是要防止从门外进入,锁打开了以后无法从里面照样锁上,那样就还得从大门出来。院子里几盏气死风灯照得明晃晃地,从大门出来很容易被守卫发现。从房顶进出就没有这个问题,进去的时候揭开瓦片,出来以后再把瓦片盖好,一般情况下别人很难发觉。
奶奶的鼻子真的很好用,一进到这座房子,连我都闻到了一股药味儿。这间屋子很大,可能过去是用作教室的,靠房间的里手,挨着墙壁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箱子。凑近一看,我们又大失所望了,箱子上印得全都是勾勾圈圈的外国字儿,有一些箱子上印的倒有方块字,可惜不是中文,而是日文,看着像中国字,意思却跟中国字是两回事儿。奶奶已经把药品单子掏出来塞给了我,让我根据单子上的药品核对一下到底这里有没有我们要的货。
我不无遗憾地告诉他们:箱子上的字没有我认识的,跟单子上的字都不同,由此可以断定,这里并没有我们要闹的药品。
我和奶奶当时还都没有意识到,也不可能具备那方面的知识:王先声可能估计到我们不懂外语,也可能他自己也不懂,所以按照中国人的称呼写下了药品单子,却不知道这些西药的包装上用得都是外文。
失望的感觉很不好受,尤其是期望值过高的时候,失望的感觉就更让人难以接受。奶奶开始抱怨我爹:“你弄得啥事情么,还得人深更半夜跟着你跑到这里来,药呢?还做生意呢,就你那个样子不把自己赔进去我就烧高香了。”
我爹的习惯已经潜移默化的影响到了我,我下意识地说了一句:“咋弄呢?”这句话由我自己说出来,我才能感觉到,这句话表达的并不是字面上的意思,而是自问自答或者喃喃自语式的思索行为。
我爹这一回却没有说“咋弄呢”,而是从怀里掏出了一页纸:“三娃,跟这上头的对照一下。”
我就着窗口透进来的光亮看了一下,那页纸上写着药品名称有三种字:中文、勾勾圈圈的外文,还有看着像半拉中国字的日文。不识字的奶奶都看出了名堂,惊讶地问:“你从哪里弄的?”
我爹轻描淡写:“收货的下家给的订货单子么。”
不管我爹说的是真是假,显然,我爹的生意伙伴,比奶奶的生意伙伴办事靠谱得多。
拿着我爹的那张单子,我一箱一箱的核对了一遍房子里存放的药品,这一次我们都高兴了,屋子里存放的全都是我们需要的货。
“这一回发财了。”奶奶兴奋得紧,以她那个贪心样儿,恨不得现在就把这里的药品全都闹走。
我爹提醒我们:“弄清楚了就成了,赶紧扯风,明晚上来提货。”
回家的路上,奶奶又开始操心:“不成,干脆今晚上闹完了算了,万一明天日本人发现了,或者日本人把货运走了咋办呢?”
我爹反问她:“今晚上闹,怎么运出去?”
奶奶纠结:“就怕夜长梦多。”
我爹安慰她:“这个院子归汉奸队看守,院子里的货既有日本人的,也有中国人的,就是日本人的货,也不都是一家的,既有军营的,也有宪兵队的,还有日本商行的,日本人不会那么轻易的就发现。还有,明天我安排两个伙计过来盯死,随时有变化我们都知道。”
奶奶又想起了另外的问题:“咋往外闹呢?”
我爹说:“我安排,你和三娃就管一件事情。”
“啥事情?”我和奶奶异口同声地问。
“明晚上跟我一起来取货。”
6.意外发生
每当鸡屁股说话,我就被紧张和期待两种情绪左右。紧张的是,我担心随时从那个翕动的小嘴中喷出鸡屎来。期待的是,最好能随着话音从那个翕动的小嘴中挤出一个鸡蛋来。当然,这两种可能都不会变为现实,鸡屁股是我爹的同伙,而不是真正的鸡屁股。
“一个班,一共有十二个人,都有枪,白天就一个人站岗,夜里两个人站岗,大概两个时辰换一回岗,没有日本人。”鸡屁股被我爹派去打冒,具体任务就是摸清楚大院里守卫的情况,“白天那些狗日的汉奸队就窝在房子里打牌睡觉,夜里不上岗的也在屋子里打牌睡觉。”
我爹纳闷的时候,就闷头抽旱烟,此时他正在纳闷,旱烟烧出来的烟雾缭绕,蒙在他的脑袋上,活像地里正在烧荒。奶奶纳闷的时候会自言自语,把自己的纳闷说出来:“西药既然那么珍贵,日本人咋就派这么几个汉奸队看管呢?”
鸡屁股随口说出的话竟然说透了当时的国际形势:“日本人怕是没有那么多人手吧。”
那个时候我们都不知道,太平洋战争爆发,中国战场的辽阔战线,加上东南亚战场的激战,令小日本的兵力分散的非常单薄。美国人参战更是令日本产生了大量的伤亡,小日本的兵力就像穷人家的钞票入不敷出,所以,不是他们不想派兵看守,而是实在派不出兵来看守,所以只能把大批珍贵的药品堆放在仓库里,将看守任务交给了汉奸队。汉奸队是老百姓对给日本人干事的武装人员的统称,包括伪警察、伪军和便衣侦缉队等等。
我爹问鸡屁股:“鸡冠子他们准备的咋样了?”
鸡屁股说:“没问题,都准备好了。”
我爹把下决心的责任交给了奶奶:“师姐,你看咋弄呢?”
奶奶毫不犹豫:“闹么,谁不想发财谁就在家里蹲着。”
那天晚上跟以往走财神的时候那种小心翼翼、胆战心惊相比,绝对属于明火执仗的抢劫,就连奶奶也不再拘泥于“干净活”的教条,眼瞅着鸡字头的家伙捅了两个汉奸队不识时务的笨蛋。
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动手捅刀子的竟然是我爹鸡字头伙计里最不起眼的两个家伙:鸡屁股和鸡鳖子。如果鸡冠子、鸡爪子动手杀人,我还可以理解,在我的印象里,体格壮健的鸡冠子和鸡爪子具有杀人的潜质,鸡屁股和鸡鳖子两个家伙都很不起眼,身坯瘦小,人也蔫不唧唧的,别说杀人,就连打架这种事情都很难跟他们联系起来。那天晚上却是他们俩动手杀了人,倒也真应了那句话: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那天晚上因为要装货运货,所以我们去的时间比一般走财神要早一些,以往都是等到子时以后才到达,到达了以后再加上打冒的时间,真正动手一般也就到了丑时以后,也就是相当于现在的一点到两点多钟左右。那天晚上我和奶奶戌时就到达了大院那幢存放西药的库房上头,相当于现在的十点多钟。按照分工,我爹要带着大车过来运货,用大车运货是我爹的主意,也是他的承诺,他一再说这些事情由他办,不用奶奶操心,我和奶奶的任务就是潜入房子,打开房门,里应外合。
我和奶奶趴在房顶上,房顶的瓦片已经揭开,潜入房子里面的洞口黑洞洞地等待着我们,我们并没有急于进入,我们还在等,等着我爹和他的同伙赶着大马车过来接货。居高临下,虽然深夜,院子里的几盏气死风灯却也将景致照得一目了然。而我和奶奶,躲在房顶上,恰恰在灯罩的阴影之中,整个场面就像我们坐在戏园子的包厢里看戏。
始终没有见到我爹许诺的大车,奶奶有些焦躁,悄声詈骂:“你爹那个人就靠不住,马上到哪里去找大车?即便找上了又马上怎么躲得过日本人?要是今晚上走了空,你爹再回家了怎么处置他?”
我半真半假:“不给他吃饭。”
“太轻了。”
“叫他赔钱。”
“他有个屁钱呢。”
“那你说咋办呢?”
奶奶沉默没有回答,我估计,她对我爹那种针扎不透、水泡不锈的人,除了骂几声,还真没有能够见效的好办法。
围墙上出现的墨黑身影把奶奶从如何惩处我爹的困境中解救出来:“好像是鸡屁股?”
我看着却像鸡鳖子,暗夜之中,远远只能看个大概的身形,鸡屁股和鸡鳖子长相天差地别,身材却都属于那种干瘪瘦小型,或许正是因为他们瘦小灵活,我爹才派他们俩打前站的。
这个时候我们又看到了院墙另一堵墙上出现的另一个身影,远远看去也是既像鸡鳖子又像鸡屁股,两个身影分别从两头朝大门趋过去。岗哨此时已经缩进了岗亭里面,两个人中的一个顺着院墙爬上了岗亭,抬手轻砸岗亭的屋顶,另一个趴在墙头上动也不动。我估计敲岗亭屋顶的那个人手里可能有临时捡的砖头瓦块之类的东西。
奶奶扑哧笑了:“狗日的还有路数得很。”
奶奶话音未落,两个岗哨背着大枪从岗亭里面出来,本能地抬头观察岗亭上面,其中一个还拉了枪栓:“干啥的?”
就在这个时候,趴伏在院墙上等候的另外一个黑影,悄没声地从墙头跃下,重力加速度,一下就把那个端枪咋呼的岗哨按倒了。与此同时,在岗亭顶上把两个岗哨吸引出来的黑影,趁另一个岗哨被眼前的事情闹懵的瞬间,也从岗亭上面跃下,同样转眼间就把岗哨给按倒了。两个人动作利索,三下五除二就把两个人捆了起来,嘴也塞了起来,然后把两个岗哨拖进了岗亭。从岗亭里出来,两个人换上了岗哨的衣裳,扛着岗哨的大枪,冒充起了岗哨。
奶奶忍不住赞赏:“这两个货还都是行家。”
奶奶话音未落,远处就传来了马蹄声、大车轱辘吱吱咛咛的碾地声,奶奶说:“来了。”
我有些迫不及待:“我们进去开门吧。”
奶奶没动窝:“再看看。”
两个假岗哨把大门打开,三辆大车鱼贯而入,每辆大车除了车夫以外,都有押车的,首车押车的是我爹,后面依次是鸡冠子和鸡爪子。
奶奶这才说:“走,开门去。”
我们正要潜入屋内,却出了意外状况,从汉奸队睡觉的屋里出来两个人,还都扛着枪,原来是到了换岗时间。那两个人看到大门敞开,三辆大车堂皇驶入,连忙吆喝:“干啥的?深更半夜做啥呢?”
由鸡鳖子和鸡屁股两个人伪装的岗哨回应:“日本商行拉货的。”
两个换岗的家伙可能听出口音生疏,把枪栓拉得哗啦啦响:“你们两个是谁?”
从口音我听得出是鸡鳖子回应:“日你妈呢,连我都听不出来了?你头睡扁了。”
那两个岗哨边说边跑了过来,鸡鳖子和鸡屁股也迎了过去:“狗日的急着抢屎吃呢,商行拉货你管球他呢。”
其中一个换岗的汉奸还挺负责任:“深更半夜的拉啥货呢?站住,再不站住老子开枪了。”
另一个扭头朝汉奸队睡觉的房子喊:“有……”
这个时候,鸡鳖子和鸡屁股距离两个汉奸也就一丈来远,不等那个汉奸喊出声,也不等另一个汉奸枪响,鸡鳖子和鸡屁股两个人同时猛然发动,扑向两个汉奸,只见他们手里白光一闪,同时手也捂到了两个汉奸的嘴巴上,两个汉奸软软地倒在了地上,大枪着地磕出了轻微的金属碰击的响声。
我趴在屋顶上,整个过程看得清清楚楚,两个汉奸躺在地上抽搐着,我甚至听到了他们喉头发出的痛苦呻吟。鸡鳖子和鸡屁股看两个人还没有死定,又分别给他们补了一刀,两个人这才纹丝不动了。鸡鳖子和鸡屁股端着大枪,也不管大车,奔向汉奸队睡觉的房外,守在门外不动弹了。
我吓坏了,这还是我头一次亲眼看见杀人,我的脑子一片混沌,身子也僵僵地没了行动的能力。奶奶在我肩膀上狠狠拍了一巴掌:“走,赶紧。”
我这才清醒过来,挣扎着跟奶奶从事先揭开瓦片的洞口进入了房间。两脚着地,门外已经听到了大车的声音,我和奶奶连忙从里面打开房门,大车已经停在门外。我爹他们从车上跳下来,也不说话,直接搬运堆放在库房里的药品,整整装满了三大车。
车装好了,我爹又在房子四处洒了一些煤油,晃燃了鬼明子,把鬼明子扔到了煤油上,大火顿时熊熊燃起,然后我爹才说:“走。”
我和奶奶爬上马车,我朝汉奸队睡觉的房子瞥了一眼,鸡鳖子和鸡屁股守在门口,这个时候只要屋里有人出来必死无疑。大院门旁边,两具汉奸尸首蜷缩着,活像两个被人遗弃的破包袱,四肢就像错位的枝杈,以一种扭曲的姿态默默诉说的死亡的痛苦。大车辚辚驶出了院门外,鸡鳖子和鸡屁股这个时候才奔跑着追了上来。身后,装药品的房子已经烈焰冲天了,他们已经爬上大车,惊惶的汉奸队方才惊觉,狂呼乱叫着从屋里冲了出来,可惜的是,他们的灾难并没有到此为止,人丛中,突然两声巨响,爆炸的火光中有人的肢体四散升空,汉奸队鬼哭狼嚎,扭头又钻回了屋里。
鸡鳖子狠狠地骂:“狗日的,甜瓜的味道香得很。”
奶奶有些不忍:“狗日的你们手也太黑了,活做得太脏了。”
鸡屁股的小圆洞洞里冒出了一句:“日本人和狗汉奸就是杀得太少了。”
有了这句话,奶奶再也不吭声了,放在以往,鸡屁股敢这样公然跟她顶嘴,奶奶肯定要扇他两个大耳光。过后我也问过奶奶同样的问题,就是像我们这样做净活的人,那天晚上活做得那么脏,是不是违背了我们的原则。奶奶态度肯定地说:“杀日本人和汉奸,是抗日救国,跟我们做活不是一回事情,我们既抗日救国,又赚钱发财,这就叫一箭双雕、一举两得,对啊不?”
我连连点头:“对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