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天才刚刚蒙蒙亮,韩烁便出发了。
宜早不宜迟,若不是担心陈芊芊起疑心,他昨晚就想出发。
白霁望着韩烁策马远去的背影,不由得感慨:殿下向来果决聪慧,如今在陈芊芊面前却犯了糊涂。
连他都知道,最好的选择,便是现在立马派人将陈芊芊押进大理寺。这样,无论如何,至少抓住陈芊芊的功劳是殿下的。
但是,殿下已经作出决定,他作为下属,只能遵从。想想驿站中那个还什么都不知道的女子,白霁又有些同情。
终究是殿下欺骗了她。
她虽然是前朝旧人,与当今皇室势不两立,但无论如何,她救了太子一命。可惜,这份恩情,殿下恐怕只有下辈子才能还了。
正要转身回驿站。
忽然,身后传来极其细微的脚步声。
听声音,至少有十人。且都是武艺高强之人,脚步极轻,若非他自幼耳力过人,根本听不到这行进的声音。
有诈!
白霁正要通知驿站中随行的护卫,推开门,才见满屋子的人竟然都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有人在他们的饭食中下了药!果然是冲着他们来的人!
束手无策之际,只见一名身着暗紫色织锦衣裳的男子阔步走了进来,道:“别来无恙呀,白侍卫。”
白霁见到来人,暗道不妙,面上却恭恭敬敬地行礼道:“小的见过二皇子殿下。”
韩炯与韩烁虽是兄弟俩,长相却没有丝毫相似之处。相比之下,韩烁五官更为锐利,不怒自威,天生的皇室气度;眼前的韩炯则浑然一位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斗鸡走狗、玩物丧志,脸上永远是无所谓的笑容。
“白侍卫多礼了,我看你这神情,不太欢迎我啊?”韩炯明知故问道。
“小的不敢……”如今他们的人手全被暗算,根本毫无还击之力,自己又没有办法联络上太子殿下,驿站中又有个要命的人物……白霁急得冷汗直流,却只能拼命冷静。
怕什么,来什么。
一名藕色衣裳的女子急忙忙从楼上跑下来,嘴里还念着:“白霁白霁,我是不是起迟了,陆乐是不是……”
突然发现驿站里多了十几张陌生面孔。
陈芊芊再迟钝,也意识到事情不对。她看了白霁一眼,只见他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心知来者不善。
还没想好说什么,对面为首的男子先开口了:“这位,想必就是陈姑娘吧?”
陈芊芊看了一眼说话的人,流里流气的,一看就是她不喜欢的类型。
一身衣裳虽然华贵,人却没个正形。便没好气地说道:“你是谁?”
那男子颇讽刺地笑了一下,说出的话却让陈芊芊整颗心都凉了:“不对,我不该叫陈姑娘,应该叫——三公主。”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嘴上虽然还不承认,但眼前男子笃定的样子,分明就是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陈芊芊脑子一片嗡嗡地响。
到底发生了什么?眼前的男子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会知道她的身份?难道舅舅和四弟出事了?
“三公主忘记了自己的身份?”韩炯依旧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朝陈芊芊的方向走几步,引得陈芊芊一个冷战,“没事,跟韩某走一趟,你就会想起来了。”
韩某?
他是韩家人!
陈芊芊心乱如麻,不知道这一路是如何暴露了行踪。所幸陆乐不在这里,不至于牵扯到他。这之后,无论如何,她都要咬定自己与陆乐不相识。
“光天化日之下,无故捉人,是何道理?”陈芊芊继续嘴硬到底。
韩炯却懒得与她废话,招招手,示意手下的人将陈芊芊拿下。
陈芊芊一早起来,发现天已亮了,想起昨夜里陆乐说今早卯时便要出发,连忙赶了到驿站门口。
一下楼,便发现气氛不对。
白霁面色凝重,一言不发。自己双手难敌众拳,何况对方是二皇子殿下,轻易便可以治自己一个大不敬之罪。
两个身着黑色劲装的男子上前,正欲将陈芊芊押走,忽然两根银针破空而来,插入男子的手臂中。
仿佛只是刹那,男子的手臂便不由自主地剧烈抽搐起来,随即神色痛苦地倒在了地上。
陈芊芊想起那日木叙柔给自己看的一堆“特产”,心知这一定是木叙柔暗中出手想救下自己。但他们人这么多,叙柔擅长使毒,但功夫如何呢?
跟随在韩炯身边的侍卫们看到两个倒在陈芊芊面前的男人,面色一变。韩炯身边一位似乎是侍卫首领的人大喝道:“什么人?”
韩炯也收起脸上的笑容,眼神凌厉了起来。
“想不到三公主殿下还有暗卫,韩某失敬。”韩炯神色戒备地四处打量了一番,最终,眼神定格在楼上一间小房间的方向。身旁的侍卫首领会意,带领两个侍卫悄悄离开了。
两名男子在地上痛苦地呻吟,声音惨不忍闻。
韩炯道:“白侍卫,我奉父皇之命前来捉拿前朝旧人,你没有意见吧?”
父皇?白侍卫?
眼前的男子是皇子?白霁不是普通家丁?
陈芊芊脑海里顿时闪过无数种猜想。诸如白霁是潜伏在陆乐身边的人,白霁只是武功高强才被称作侍卫……
感性让她不愿意往最坏的方向想,但她的大脑仿佛霎时一阵清明。杭州时发生的许多令人感到古怪的事情,一下子有了答案。
陆乐……
白霁跪在一旁,道:“小的不敢。”
陈芊芊脑子一片混乱,甚至来不及再去细想,只能大喊一声:“叙柔,快逃!”话音未落,一个男子迅速上前,用一副味道奇异的手帕捂住了陈芊芊的口鼻。
陈芊芊便就这样失去了知觉。
再次睁开眼睛时,陈芊芊猛然发觉自己正躺在一所宫殿里。透过纱橱,隐隐约约剋按宫殿内陈设简单,只有一张花梨镂雕方几,两张紫檀嵌黄杨宝座。
床边立着两个宫女,见陈芊芊醒了,彼此看了一眼,其中一个匆匆出门去了,另一个依旧守在床边。
再愚钝,她也知道,自己是被今日那个突然来到驿站的韩家人捉住了。
如今大概是在皇宫里。
为什么要把自己捉来皇宫呢?直接把自己投进大理寺不是更好吗?
陈芊芊大脑开始高速运转。一定是因为自己还有利用价值,才会被带回宫中。
仔细想想,与自己有关系的人,不过就是舅舅、桑叔、四弟,以及陆乐。要么是为了找到舅舅,想以自己为诱饵,要么……就是与陆乐有关。
陆乐跟自己说他是皇商,自己便信了。可若是他与皇室有更深的瓜葛呢?
蓦地,她又想起昨夜陆乐欲言又止的神情。
眼中还有几分掩藏不住的愧疚。
他到底是为什么这么急匆匆离开……如果他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份,却又没有拆穿自己,那就是为了……
为了四弟!
陈芊芊一下子有如醍醐灌顶,是了,无论是没有立即将自己投入大理寺,而是带回宫的这个突然出现的韩家人,还是身份成谜、但显然不可能对她的事情一无所知的陆乐,如果说有什么原因能让他们明明知道自己是前朝流落民间的公主,却不立即处置自己。
那就是让他们更加挂念的前朝皇子了。
自己不过是个公主,是留是杀,对他们而言,正如对祁朝遗民而言一样,都是可有可无的。便是留下自己一条性命,也掀不起什么波浪。
但四弟不一样。
祁朝宗室,已被韩家的铁血手腕处置得不剩几个了。
余下的,不是隔了好几层的远亲,便是没可能与韩家抗争的软弱郡王,留下来,正好能给韩家做点表面文章。
而四弟,是父皇唯一的儿子。
若他出山,便能成为许多内心还暗暗向着祁朝之人的定心石。
因此,对韩家而言,四弟才是那个非除去不可的人。
那么,陆乐的去向就很好猜了——
陈芊芊突然有些心绞痛,几乎喘不过气来。他一定是追着舅舅他们的踪迹,知道了些什么,才如此迫不及待地跟了上去,连自己也不顾。
所以,陆乐到底是什么人?是韩家的爪牙?那为何不与今天捉住自己的男子一同行动?
那日,落在长乐村湖畔,引得自己去救他,也是设计好的么?
她想起与陆乐在长乐村度过的日子,还有在杭州陆府时,他时不时地调笑捉弄。原来这些斗不过是为了骗取自己的信任吗?
陈芊芊只觉得眼下发生的一切都太迅速、太复杂,她的脑海中仿佛一团乱麻。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陆乐绝不简单。而自己,很有可能连累了四弟与舅舅。
……
陆乐、陆乐。
还是其实这也只是他编出来的名字罢了?
陆乐……
电光火石间,陈芊芊猛然想起,当朝太子单名一个烁字。
莫非,他就是下江南督察水利的太子韩烁?
陈芊芊垂眸,眼神暗淡了许多。如果他真的是当朝太子,那自己与整个陈家遗留在江南的势力,以及初初寻到踪迹的四弟,几乎就全然暴露在韩家的眼皮子底下了。
再无翻身的机会。
她想起那个仿佛谶言的梦境。梦里,她再度重返宫闱,与母后的亡魂对话。
母亲声音中只有慈悲,不见责备。告诉自己今后不要再做陈家的公主,只做自己就够了。
那只是她想来安慰自己的吧?
不想再承担身为陈家儿女的负担,想自私地寻找自己的幸福,从此过上与前朝再无瓜葛的生活。
所以,这就是自己的报应。
想要逃避责任的她,不仅再也无法过上长乐村里平淡恬静的生活,还连累了更多的人。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犯下错的人是她,可是陈芊芊却突然很想哭。可是摸摸眼角,连泪水的影子都没有。
是惭愧得连哭的资格都没有了吗?
苟且偷生了这么多年,终于到了面对这一切的时候了。
纱橱外的宫婢见陈芊芊神情,一会儿面色沉沉,一会儿又仿佛要哭,一会儿又冒出一个冷笑,不由得心生同情:这前朝公主知道了自己的处境,似乎吓得脑子出了问题。
走出去的那个宫女,不多就便匆匆回来了。随她一同进来的,还有今日带头去驿站捉自己的那个男子。
陈芊芊见有人从门外进来,连忙收敛了神色,不愿让韩家人看了笑话。
于是韩炯看到的,是一个脸上无悲无喜的陈芊芊。韩炯不由得生了几分兴味:“三公主可真够沉静的,怎么样,故地重游,是不是别有几分感触?”
陈芊芊冷笑一声,既然已经撕破脸,自己也没什么好掩饰的了:“你好像对我很了解似的,那你又是什么人?自报家门,这点礼貌都没有吗?”
韩炯更觉得眼前的女子有意思了——不哭不闹,反倒敢质问自己。身旁两个宫婢,见陈芊芊言辞如此放肆,连忙低下头,看也不敢看面前的两人。
韩炯道:“我是什么人,三公主不知道?那你可真够可怜的,我那哥哥当真演得天衣无缝。”
哥哥……
他果然就是……
陈芊芊的心,不由得又开始绞痛——据说,这是她娘胎里带的病。但这些年桑叔为她调理得很好,几乎不曾犯过病。如今,或许是一日内情绪起伏过大,心脏又开始绞痛。
但比不上被人欺骗的万分之一。
陈芊芊咬咬牙,尽力不让自己的病痛表现出来,仿佛丝毫不为所动般说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二皇子殿下。”
韩炯倒是有些吃惊的样子:“哦?你都猜出来了吗?”又挂起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道:“既然知道了,那我就不和三公主绕圈子了。”
他弯下腰,凑近了身子——
“我们做一个交易如何?”
“殿下说笑了,我不过一个孤女,如蝼蚁般偷生罢了,哪里有资格和您做交易?”不必想,韩炯一定是想问四弟与舅舅的事情。
可如今,如果用她的命便能保住四弟与舅舅的命,她情愿一死。
仿佛看穿了她的心事,韩炯摇摇头,道:“我对陈家其他人的下落不感兴趣,我要你帮我——把韩烁拉下太子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