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楚丽将围巾忘在了娘家,走了一阵,风只往脖子里灌,她便耸起肩膀,缩着脖子往前走。孙楚丽想想就很有些憋气。男女平等,男女同工同酬,妇女也能撑起半边天,说了这么多年,口号喊到大街小巷。凭什么到头来不管遇到什么事,都是女的倒霉。而且连女人自己都认为应该这样,比方她的母亲。女儿嫁了人就不是你们的骨肉了?婆家本来不是女儿的家,而娘家又不拿女儿当自己的家人,做女儿的人,为什么就这么命苦呢?现在孙楚丽总算明白,天下女儿在出嫁时为什么要分离娘肉,女儿出嫁时为什么要嚎啕大哭了。因为女儿一旦嫁人,就永远失去了自己的家,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在空旷旷的天地之间,多少没有家的女儿都在漂泊,她们真是天底下最可怜的人呵。
孙楚丽怀着这样的悲伤走进了鸭皮村。在村头,六、七个无赖汉、二流子,骑在木头堆上晒着太阳,见到孙楚丽,一个个眼睛放了亮。他们一律嘴里歪叼着烟,烟头上火光在阳光下一明一灭。他们有说有笑,样子很成熟,对孙楚丽指指点点。他们说话的内容,在孙楚丽听来像高空落下一枚炸弹,既遥远,又陌生,更恐怖。
孙楚丽不想把注意力集中在这些人身上,可她却管不住自己,耳朵和眼光一次次被牵引过去。
一个叫大背头的无赖喊了起来:“孙楚丽,什么时候在我们鸭皮村也脱一回呀?”
孙楚丽抨地站住脚,“大背头,你叫什么?你这个人怎么骂人哩?你的嘴放干净一些!”
“没有这事你脸红啥?”大背头一嚷,骑在木头堆人齐刷刷目光盯过来。
“脸红,精神好,管你屁事!”
“你是我们鸭皮村的女人不能在外放野!”
“大背头,你这不是骂人么?你这张狗嘴吐不出个象牙来!”孙楚丽不想和大背头这伙人纠缠,昂起头,脸红红的向家走。
大背头是村里最好吃懒做一个人。过去靠当村长的爹生活,如今爹死了,如今改革开放了,一个大男人,却不想着法子挣钱,家里穷得叮当响。前两年,他老婆一气之下跑出去打工了,留下他和一个女儿在家。他不寻思着照顾好女儿,而是让刚上五年级孩子退了学,回家给他洗衣服,做饭收拾家务。他老婆回家之后号啕大哭了一场,差点把大背头祖宗十八代都骂了,可是女儿已经退学好几个月了。哭也罢,骂也罢,打也罢,又有什么用呢?就这样,大背头花着老婆没日、没夜打工挣来的钱,享受着女儿锅前、锅后忙活做出饭,却整天在村子里甩朴克、打麻将,东溜西窜。这家伙虽然不能挣钱养家糊口,可嘴皮上的工夫可不得了,能言善辩之外,还会对女人花言巧语。人也长得不错,头发抹上黑发油,疏得光亮,再加上没干什么活,四十岁的人,却比村里三十刚出头的人,看上去还年轻。用鸭皮村里人的话说,就是一个绣花枕头。但凭借绣花枕头的光鲜,他居然勾搭上村里好几个女人。那几个女人的男人都到城里打工去了,不知是她们耐不住寂寞,还是因为大背头花言巧语的魅力非凡,反正据说这些女人,对大背头还是死心塌地的。
孙楚丽心上不愿再和村上“二流子”答腔,可听大背头一说,她心一惊,暗想,糟了,怎么传得这样快呢?可刚走几步,二柱子撵上来,打劫说:“脱呀,脱光啊!”孙楚丽嘴上笑道:“那叫三点式,是形体艺术,是展示人体美,电视上还演哩,你懂个屁!”
二柱子插话说:“露也叫人体美,你脱光了在俺们面前也艺术艺术?”
大背头嬉皮笑脸道:“孙楚丽,我们一村人都羡慕邹得林哩,说你的皮肉比冬天的雪还白哩,鸭皮村都传疯了。”
嘴长在人家脸上,上下一合缝,不让他们说也不行啊,孙楚丽好恼火,说:“放你妈的臭屁!大背头,二柱子,刘黑子,你们心眼太坏,一唱一和的,耍人吧?小心我剥你们的皮。”孙楚丽骂罢,不敢多停留,她心里有些发慌了。孙楚丽知道如果邹得林听到这些闲话,一定不会给她好眼色。孙楚丽想起刘娜娜说的,给男人二百块钱,他连手指头都不敢动一下。孙楚丽想到此,忙拐到村上供销社,给邹得林买下一条烟和两瓶酒,又给公婆买了一盒大蛋糕、一盒脑白金,孙楚丽掏这些钱时,心里一阵阵疼痛。食品部女老板娘却阴阳怪气地笑道:“哟,给邹得林买吧?难得太阳从西边出来,邹得林是好福气呀。”
依了往日孙楚丽的脾气,非要扬起嗓子跟她一争高低,但这天孙楚丽无心搭理这些。她满脑子里都是如何通过邹得林这一关。
世上事就这样,要叫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第一次没人知道,第二次就要出事。孙楚丽远远地看到了邹得林家大门。过年时大门刚刚刷过黑漆,色泽很亮,发出黑光,但这一刻的大门却正掩着。平常公婆在家,很少掩门,孙楚丽心里扑扑地跳得厉害起来。她走到门口,镇静了一下自己,然后故意用一咱快乐的声音高叫着:“邹得林呀,邹得林,快来帮我拿一下,你看我给你买什么回来了。”喊叫时,她推开了门。她尽可能使自己自然一些。
孙楚丽的公公、婆婆阴着脸,端坐在堂屋门坎上。他们的头上仍然是大大的“福”。
孙楚丽想,公公、婆婆早早把掉了腿红桌子搬出来,是不是又要开家庭审判会呀?孙楚丽把大蛋糕、脑白金,放在桌上,媚笑着说:“这大蛋糕、脑白金,是给您二老买的。”
孙楚丽的公公猛拍一下己退色红桌面,不屑地哼了一声。孙楚丽的婆婆伸出尖尖的手指,指着孙楚丽的鼻子,用一咱尖厉的声音叫喊道:“你这个烂货,用卖x的钱买这些,想害死我们呀!”
孙楚丽反驳道:“你们二老又要开始审判么?”
邹得林从屋里冲出来,一把揪住了孙楚丽的头发。孙楚丽立即“哎哟哟”地叫抽唤起来。邹得林说:“你这个臭婊子,老子让你在外面演唱挣钱,又没有叫你脱衣服。你还要不要脸呀!你要钱要疯了?钱比脸还要紧么?”
孙楚丽大叫:“邹得林呀,是你疯了。”
邹得林一边大骂,一边使劲地扇着孙楚丽大耳光,“你他妈的天生是一个当婊子的货色。老子真是看走了眼!”孙楚丽能感觉到自己的面孔肿了起来。孙楚丽本能地反抗,她用脚踢踏邹得林,两只手胡乱舞动着。孙楚丽说:“谁家大老爷们不在外赚钱,咱家反过来,老娘们在外赚钱老爷们胡花。我就是想赚钱怎么样?有本事你赚钱回来养老婆呀!”
邹得林说:“你这个臭婊子,你还嘴硬!”一个大巴掌甩过来。
孙楚丽闪身,大巴掌落在肩膀头,火辣辣钻心地痛。
趁邹得林扬起另一个大巴掌空隙,孙楚丽迅速抬脚踢出去。孙楚丽的一只脚踢中了邹得林的下身,邹得林“妈呀”惨叫了一声,松开手,弯下腰捂着下身。孙楚丽趁机掉头向门外跑。孙楚丽想,娘呀,我不能被他打死呀。孙楚丽跑出院子,却看到先前坐在堂屋里的公公先她一步站在院子里。大门己被锁上了,钥匙不知何处。公公冷冷地笑着,理也不理孙楚丽便往屋里走。邹得林追了出来,他手上拿了一根打狗棍。邹得林嚎叫着:“狗娘养的,你踢老子,老子还让你活?!”
邹得林一棍便朝孙楚丽打了过去,孙楚丽闪了一下,棍子从孙楚丽脸边刷过,落在肩膀上,孙楚丽惨叫一声,跌倒在地。孙楚丽已经站不起来了,她朝着猪圈爬去。邹得林跟在她的身后,抡着棍子在她身上胡乱抽打。
孙楚丽爬到猪圈边,没了退路,她也爬不动了。
孙楚丽悲愤地想,打吧,顶多就是个死。这样活着,还不如就死了。这样想过,她便无意继续反抗,她蜷缩在猪圈的墙根下,任由邹得林抽打。直打得孙楚丽几乎感觉不到了疼痛,但她习惯用双手抱住头。
一棍子打在头上,孙楚丽在那一瞬间,其实己经失去了任何知觉。她记忆中的最后感觉是头顶迸出一缕轻微,但极其恐怖的声音,像是口吹足色银元发出那种细微振颤的铮铮声。这一定是她的魂魄被击出天灵盖的抨击声。孙楚丽觉得自己的生命曾有过几十秒钟的中断,那一刻她己经变成了一个灵魂出窍的躯壳,一具虚空的肉身遗体,任人宰割,任人践踏。
邹得林一阵乱棍,把孙楚丽打得昏死过去。
邻居们以为邹家发生了事,黑大门上了锁,推不开,趴门缝向里看。孙楚丽醒来时,已经是中午了。猪躺在她的身边,与她为伍,一股臭气直冲她的鼻子。她挣扎着爬了起来,不敢进屋,朝着门外走去。
这时的大门已经打开了。孙楚丽走到门外,觉得院外的天空好亮呵。
孙楚丽踉踉跄跄地走出了鸭皮村。她的棉袄已经被邹得林打破,几缕棉花露在外面。她的脸青肿着。一道道血痕一直拉到了脖子上。孙楚丽脑子里已经没有了什么意识,她只知道往前走。平日里她穿戴整齐,公路边一站,一招手,司机们准停车。可今天车停下了,没一个人敢拉她,哪一个司机开车愿招个祸背上。孙楚丽脑袋嗡嗡响,耳朵嗡嗡叫,她甚至并不知道自己走的是不是回家的道路。幸亏回家的路不需要记忆也能认得。差不多天挂黑的时候,孙楚丽才到家。她的嫂子先发现的她。嫂子立即发出惊天动地的叫喊。嫂子说:“公公——婆婆——,你们快看孙楚丽怎么被打成这个样子啦——!”
“娘啊!”孙楚丽尖叫。
“楚丽,谁打你啦!”孙叔第一个奔出来。
一家人随后都从屋里跑了出来。孙楚丽听到杂乱的脚步朝她而来,她一个人也没有看清楚,然后就倒了下来。
整整一个礼拜,孙楚丽都躺在娘家里,连炕都没下。孙楚丽的爹妈和哥哥看到孙楚丽遍体鳞伤,都气愤得摩拳擦掌。孙楚丽的爹带着儿子和花家堡子十来个能动手的人,当晚便奔到了鸭皮村。孙楚丽的大哥说血债一定要由血来还,绝不能饶了邹得林这王八蛋。这伙人冲进鸭皮村,孙楚丽的公公正在打扫现场向地上洒水。孙楚丽哥激动指着他鼻吼说:“光天化日下你们皱家为什么肆无忌惮打人?”
孙楚丽的公公忿忿地孔:“闭上你的乌鸦嘴吧!多嘴多舌的东西,你看你姐脱光了衣服都干了些啥?”
“我妹子干啥,那是她自己的事,伦不上你们动手打!”
“说,为什么动手打人!”
“无法无天啦,真是一群有娘养没爹教的东西。”孙楚丽的公公见花家堡子人围上门,眼前晃动一张张愤怒的脸,就无赖地高声孔道:“你们是来讲理,还是打仗,这是法制社会,我让你们打,打死我偿,反正我年大你们年青,呸!”
孙叔向前一步说:“小豹子的爷,我们是来问事的,谁愿跟你这样的人打仗。”
孙楚丽的公公有了台阶下,便挤眉弄眼、嬉皮说:“他们俩口子的屁事,找我干啥呀?”
邹得林刚才下得钻进厕所,这会儿钻出来。
孙叔红了脸,叫邹得林过来问,然而当把他揍孙楚丽的理由高声地说来时,孙楚丽的父亲孙叔傻了眼,向情向不着理,本家媳妇跳脱衣舞,他原因是爱她,方式方法过了头。结果他们非但没有打邹得林,反而再三四给邹得林赔了半天不是。回来的一路,都垂头丧气。
送走孙叔一行,邹得林为自己编造的谎言笑了。
这一切,孙楚丽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