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楚丽回了娘家,邹得林在鸭皮村赌得天昏地暗。
小豹子上赌场喊他:“爹,回家!”邹得林抬手给儿子小豹子一巴掌:“滚——”
这一切,孙楚丽也都不知道。
邹得林把姐姐一对银手镯借出来偷偷押上赌台,孙楚丽的公公知道就骂:“咱家怎么养了这么龟儿子!”是孙楚丽的婆婆流着泪掏钱把祖上流下宝物赎回来。
这一切,孙楚丽也都不知道。
孙楚丽下炕的那天,天很晴朗。孙楚丽身上的伤痕已经结疤,可她心头的伤却仍然流着血。吃过早饭,孙楚丽站在自家房屋的窗前,看着山头的红太阳。太阳下,嫂子和侄女菊菊正笑着相互追打。孙楚丽想,不晓得我儿小豹子现在怎么样了。
孙楚丽的爹进屋里,闷头坐下了。孙楚丽望着他,不知其意。孙楚丽的爹吭了好几声,方说:“自己错也错了,回家跟邹得林认个错赔个礼。娘屋里不能养你一辈子。你一个女人,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也得要有个规矩。”
孙楚丽脑袋嗡了一下,她明白她爹的意思。然而她被人打成这样,打得伤痕累累,没人来跟她认错,她的爹却还要主上她先低头认错。她觉得自己已痊愈的伤痕又一道道地乍裂了开来,全身仿佛被乍得铮铮作响。她要嚎叫,想要撞墙,想要撒破自己的胸膛,想要质问苍天,为什么对女人就这么不公平。
孙楚丽的爹见孙楚丽脸色变了,从衣袋里摸出一叠钱,又说:“这是五千块,秋日卖粮钱,先拿给你。跟邹得林两个起栋房子,自己好好过吧。莫再让大家没脸面。”
孙楚丽的爹孙叔把钱放在桌上,人便走了,走时仍然一副闷闷的样子。阳光透过窗子落在桌上,那叠钱便在阳光下光芒四射。孙楚丽的激愤忽地就被这光芒所软化。她慢慢地走到了桌前,将那叠钱拿了起来,然后找了一张纸,细心严实包好,掖在贴身的口袋里。孙楚丽回家时什么也没有带,走出也不必拿什么,但今天却把娘家卖粮钱揣走了。她到灶房跟她的母亲打了一声呼:“娘,我走了!”孙楚丽妈正给灶里添柴,扬头说了句:“女儿呀,要认命。你是个女人,订记得做女人的命就是伺侯好男人,莫要跟他斗,你斗不赢的。”
孙楚丽一个人上了路,她有些恍恍惚惚。恍惚中又想着我哪里又跟他斗过呢?
中午的时候,孙楚丽依稀看到了鸭皮村落在绿树中的房子,她心惊肉跳着,不知道这次回来会怎么样。村口有人在闲玩,远远地见孙楚丽走来,便急报了邹得林。邹得林推了麻将牌,就向村口奔。
孙楚丽刚进村,突然看到了邹得林走来。邹得林站在阳光中,高大而强壮。
孙楚丽两眼发呆,如同遭遇雷击。她看着邹得林,看出一个陌生人来。他的健壮,他的力量,他精神上的强悍,都是以压过自己的弱小而存在的,现在,全数当真,把她的生命也压下了。
孙楚丽一下子觉得自己的两腿发软。她怔怔地不敢往前走。邹得林迎了上来,说:“回来了?我正准备今天接你去的。”
孙楚丽低下了头,没说什么。邹得林在她面前真的好像一个陌生人。邹得林主动打破僵局说:“晓得不,儿子小豹子前几天在村里跑着撵汽车,喊妈妈,找妈妈,摔了一跤,可惜你不在。小豹子脸擦了一块皮,让他爷爷、奶奶好心疼。”
儿子小豹子怎么要抓汽车?孙楚丽猛然想起儿子,一股苦瓜似的思念,便揪心捣肺般地折磨着她,又再无法合上双眼,心跳加快。孙楚丽的眼泪含在眼圈,都快流了下来,她还是一句话没有说。
孙楚丽一进了家门,便四处找小豹子。小豹子鼻尖磕破一个皮,躲在门后两眼红红的。孙楚丽抱起小豹子,眼泪流出一颗她抹掉一颗,抹掉一颗又流出一颗来。抹得急,流得急。她忍了半天的眼泪,哗哗地流出来。她怕邹得林看见,把脸埋在小豹子的衣服里。可邹得林还是看到了。邹得林说:“嗳,回来了就好,你哭啥?”
孙楚丽说:“我好想小豹子。”
小豹子也哭了:“娘,你不要走。”
小豹子衣服赃了,手、脸好多天没有洗。孙楚丽打了一盆清水给小豹子洗净,泪珠“叭嗒叭塔”向盆里落。小豹子伸了手去揩:“娘,你怎么还哭。”
孙楚丽顺势把小豹子的小手抓住,贴在脸上,孙楚丽第一次当儿子的面大声呜咽起来。
小豹子受了感染,一时间想妈,一时间受过邹得林训斥,一时间没了小朋友玩,一下倾泻出来,一声高一声低哭起来,“妈妈你别走呀,你别走……妈妈呀,妈妈——我爱你呀,你不能不要我呀,妈妈你怎么能不要我了……”小豹子在孙楚丽的怀里号啕大哭起来。
小豹子那一句句软中带硬的挽留,那可怜兮兮的一声声乞求,仿佛是一把磨得十分锋利的尖刀,一刀刀都刻在孙楚丽的心窝上。也一把插到了她不想回到邹得林身边的想法上。她仿佛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突然地掉进了一个黑黑的冰窖里,被一种痛彻心扉的绝望完全包围了。她忍不住地大声啼哭起来:“小豹子,你都别说了!娘不离开你,一定不离开你,真的!”哭着,喊着,孙楚丽没了力气,仿佛一下子会瘫到。号啕大哭起来小豹子,用尽吃奶力气紧紧抱住孙楚丽。孙楚丽只好哽咽说:“小豹子,你别哭了。”
小豹子一但哭起来就不会停止。小豹子磕破皮的鼻子伤口向外流血水,孙楚丽拿了一瓶紫药水,用卫生纸一边擦血水,一边上药,小豹子刚洗净的脸让孙楚丽涂得像花脸和尚,触景生情,孙楚丽又唱歌似地放声大哭起来,“怎么不让我死呀,怎么不让我下十八层地狱呀,怎么不让我替我儿遭这场灾难呀……”她滚烫的泪珠子就泉儿般涌了出来,一颗连一颗,赶趟儿似的,想止都止不住。
邹得林坐在门槛上看娘俩哭成一团,眼圈发红,大口大口吸烟,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碾碎。
晚上,躺在热炕上,邹得林要替孙楚丽脱下衣服,孙楚丽不肯。
孙楚丽的拒绝很坚决,像铁一样坚决,坚决得让邹得林不敢相信。
过去一个温柔、善良、美丽的妻子今天变成铁石心肠一样坚决,邹得林说:“真的就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孙楚丽说:“连半点可能都没有了。”
邹得林也静静看她,还是那句话,“我今天正准备接你去的,你就回来了。”
她直愣愣地看着他,看没了希望。她的希望被纳入他的保护,孙楚丽想骂人的力量也全烟消云散,心上不服,行动上己表现不出来了。孙楚丽心发软,手发软,两腿更是发软。
邹得林瞪大眼睛看着孙楚丽,就像看着一个不认识的女人。孙楚丽躲过邹得林火辣辣目光,转过身去。
对孙楚丽拒绝,邹得林不生气。稍微费点事,斗斗嘴,打一打,闹一闹,也很有趣。它会让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更有意思。邹得林觉得有一道阳光穿透了身体,比在流火的七月还要觉得温暖。邹得林从身后搂住孙楚丽,主动说:“咱俩是领了结婚证的合法夫妻,小豹子没在屋,未必我都不能脱你的衣?”
孙楚丽反驳说:“你以为我身上还能让人看?”
邹得林说:“我不管,你是我老婆,我就要看。”
邹得林强硬地扒开了孙楚丽的衣服,孙楚丽身上的道道伤痕一下子袒露在他眼前。邹得林自己呆了。孙楚丽把脸朝向墙里,又哭了起来。邹得林此时突然满心内疚。邹得林抚着孙楚丽身上的伤疤,说:“孙楚丽呀,我真是昏了头,我不晓得打得这样狠,我真是疯掉了。孙楚丽你莫哭,你起来打我几下,用棍子,好不好?”邹得林说时要下床找打狗棍。
孙楚丽说:“我打你做什么?我打得过你么?”
邹得林俯下身来,说:“孙楚丽,对不起。只要你不恨我,从今往后,你要我做什么我都做。你千千万万莫恨我,我其实是真心喜欢你的。”
孙楚丽想了想,说:“你要是真喜欢我,你就拿出行动来。过去我一是想,不让你打麻将,吸烟喝大酒。二是,不跟大背头、张黑子、胖柱子来往,中学课本上讲,‘近朱则赤,近墨则黑’嘛。可今天俺管不上那么多啦,我只想第三条木材加工厂建起来。建木材加工厂是我心中唯一的一条了,别的什么我都可以不计较了。”
邹得林说:“建,我们建,这是早先就说好的嘛,我爹妈也都答应的了。就是钱——”
孙楚丽说:“我娘家拿给了我一些钱,我自己也赚了一些,先把木材加工厂基础建起来再说。建木材加工厂是我心中的理想,人家花家堡子村开发木材越过越富,咱守着金山却家家受穷,咱们差什么不能富?说句心里话建木材加工厂也是为了这个家,你有事做就不会赌,不赌就走正道,将来儿子小豹子也有财产继承。将来木材加工厂生产出华丰、华鹤那样的品牌家俱,你把大背头、张黑子、胖柱子都找来打工,发给他们工资,让他们把赌瘾慢慢戒掉。免得公安找他们罚款,家里打得鸡飞狗逃墙……你说走正道不好么?就手上的钱,建到哪里算哪里。”
邹得林说:“没问题,都听你的。明天我们就开始做。”
孙楚丽说:“建木材加工厂说起来是容易,可是操作起来会遇到很多困难,我们应该有心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