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万泽2025-07-02 20:124,204

时间过了多久,孙楚丽已经不晓得了。村里的人声渐渐地没了,四周的窗户也一个一个地熄了灯光,依稀能听得见公公、婆婆向邹得林的几个麻友分发香烟,一一道别表示感射的声音。邹得林从外面跑了回来,他当然什么也没有找到,进了院子反扣大门,大喊大叫了一通,也没了声息。从玉米秸的缝里,孙楚丽看到家里所有的光线也都灭了,这时候,她慢慢地站起了身,试着朝猪舍外面走了几步。她甚至没有了走出的勇气。人都到了门口,脚步却情不自禁地退了来。孙楚丽心里急骂自己:孙楚丽呀孙楚丽,你如果再不趁机走人,你就再没有机会了。孙楚丽在自己的腿上狠狠地掐了几把,掐得生疼生疼的。然后,她走了出来,她的腰仍然猫着,像一个女贼,她不敢直起身来,她怕一直起来,就会有人看见她。

  月亮和浮云仍然在头顶上,好温柔好安静的一个夜晚。孙楚丽弓着腰,贴着墙根屋角从鸭皮村悄然逃出。出了村子,站直起来,她迅速爬上一座山梁。山梁是被放山人、穿山者踩踏出的,山梁上盘旋着曲折的山路。山路两侧长着茂密的篙草。篙草在风里左右摇摆,呼啦啦地响。这座山梁只不过是长白山脉数千万座山中普普通通的一座,但登高望远,脚下的房屋、马厩、森林、山岗、河流却依稀可见。孙楚丽回头望了一眼暗夜里鸭皮村的轮廓。孙楚丽说,邹得林呀邹得林,我要记你一辈子,你害得我好惨呀,我辛辛苦苦筹办木材加工厂,想生产出木筷子、木碗,让家庭生活富裕起来,吃饭总需要筷子和碗吧,可是却落得这种下场!我的厂子将来也不晓得会被哪个狗日的当上厂长啦?

  一阵山风吹来,孙楚丽被公公踢过的肚皮隐隐疼痛发作,像猫咬似地一阵比一阵疼,她捂着肚子蹲下。

  孙楚丽坐在山头把邹得林骂得狗血喷头,一文不值。

  孙楚丽为防野兽袭击,捡一块山石,蹲下后往下砸,边砸边骂,什么混蛋、畜牲、狗屎、毛驴子,反正是能想到的骂人话全说了个遍,把邹得林的祖宗八辈子都骂了个遍,地上黑土砸下一个坑。骂完了,孙楚丽一下子却没有劲了,身子一软,一点声音发不出来,连呼出的气息都微弱得如同游丝了,整个人瘫倒在山坡上。像死了一样,好长时间一动不动,就像身边的那棵刚裁下松树苗一样,气呼呼地喘。还不如那棵松树苗,小松树苗还是站着的,一见阳光就茁壮成长,今后也有出路,但孙楚丽却只能是躲在那里了,逃避打骂。

  休息一会,孙楚丽勉强爬起来。如果一个人沿着公路往家走,孙楚丽不觉得怕,眼底下这条公路她已经在夜里走过几回了。这么想过,她觉得还是离开公路走小路更安全。小路是让农夫、穿山者、挖煤工踩出来的,纵横交错像人身上的血管从山下向山头沿伸。孙楚丽就沿山脊小路翻过了几座山梁。但黑森林的喧嚣,有野生动物从森林中传出,孙楚丽害怕了。但孙楚丽也清醒了,这样走下去会迷路的。许多穿山者因为迷了路,在山头翻过一座座山梁,走了几天最后又走回原处,把力气折腾没了,脚步却只是划了个圆圈,孙楚丽害怕这种事情发生,就从山脊小路走下来。

  孙楚丽走下公路一看路标,她有些发愣,废了九午二虎之力,担心的事情原地踏步一样发生了。她只不过从狭长的鸭皮村村西逃到了村东,她随意地向后望了望,恍惚之间,孙楚丽走了一阵子,突然想到自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在公路上,是不是太扎眼了?万一邹得林回家后,气愤不过又追出来了呢?那岂不是给他抓了个正着。她看到在她身后远远的月光下,有一个人跑步而来。静夜无声,隐隐地,孙楚丽甚至能听到他的脚后踢打路面的急促之声,只听那人大喝一声:站住!孙楚丽心头轰地一炸,她想完了,邹得林追来了。念头到此,这一声“站住!”像发令枪一般给她的脚上满了劲,她拔腿就跑。深一脚浅一脚,慌乱中择路而逃。她不知道前方会是哪里,也不知自己脚下的路是什么样的,甚至她这么疯狂地奔跑连解脱之感都没有,她只觉得风从耳朵的两边呼呼呼落到了身后。

  孙楚丽跑过菜地,跑过田埂,跑过林子,跑过地窝棚,跑在野地里,蒿草、树枝把她的脸、手臂划出了血道子,她还在拚了命似地奔跑。孙楚丽一直跑到了邹得林占有他身子的那片松树林。孙楚丽一头扎了进去。这一片松树林面积很大,漫山遍野散开去,黑夜中把一个人丢进去,就跟一粒沙放进海里去一样,引不起任何波动。孙楚丽已经没有了思维,她不晓得她可以停下来了。她仍然奋力地用手分拨着树枝,以她的最大气力往前跑着。直到她被一块山石绊了一下,摔倒在地,她的奔跑才停止。摔下去的孙楚丽立即瘫软了,她没有了爬起来的力气了,孙楚丽想,死就死了吧,她昏迷过去。

  孙楚丽一动不动地叭在黑土地上,露水打湿了衣裳,黑蚂蚁爬上脸颊,许久许久,她才清醒过来。她都记不起来自己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会瘫痪一样地躺在暗夜无边的松树林里,一个人躺在潮湿的土地上让蚊虫叮咬。她甚至不明白自己心里的恐惧和紧张从可而来。夜风中的吹打着松枝,孙楚丽压仰地大叫一声:“我在这,你们打死我吧,我不想活啦!”蓦然间会有野鸡、山鸟惊悸般地“嘎”地一声窜出,在幽暗的林子上空盘旋、哀叫,更增加了黑森林的阴凉恐怖。孙楚丽已经死过一次了,她什么也不惧怕了。平静安宁的夜夜声,缓解孙楚丽的心声,她感觉心脏又慢慢跳动起来,仿佛过去了一百年、一千年,她终于记起了一切,记起了她龟缩在臭烘烘的而猪舍里的情景,公公、婆婆、邹得林提了菜刀、斧子、棍子要打死她的情景,她扒下脸上的虫子,失声地痛哭了起来。她想她再也回不去鸭皮村了。鸭皮村和邹得林都没有什么留恋的,甚至儿子小豹子,在她的心里头也不过如此,小豹子让公公、婆婆调教的竟然会骂自己亲生母亲骚货、破鞋、讨厌,因为他是邹得林的种,她也是邹家的人,他生下来就是欺负妈妈、欺负弱者,像山上野生动物山豹子一样残害人民、鱼肉百姓。这样一想:邹家人都是一丘之貉、狼狈为奸的人。

  可是圈了地,挂了牌子,只是那处没有建完的厂子呢?是她孙楚丽几年的心血,是她靠自己的喉咙,靠自己的妖媚,靠自己的身体,靠自己的灵魂,一分一分挣回来的钱建造的,刚刚有了眉目,为了挣这笔钱,她舍弃了多少尊严和脸面,她吞咽了多少委屈和羞耻。她把自己的身体都放贱了,结果,她这样拼了一场,却是血本无归。

  尽管孙楚丽把自己仅剩的一点气力都哭没了,可是每一阵哀嚎、失声痛哭、大把大把的落泪都被黑森林吞没,根本都汇不进这个夜晚的声响之中,仿佛这个世界拒绝哭声,拒绝女人的悲痛。

  孙楚丽的嚎哭是戛然中断的,她突然间明白,哭,对于她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没有人会向她伸出援助之手,没有人会来救她,救她的只能是她自已,眼泪从来都没有救过她。如果她还想活在这个世上,那么,她应该想的是她下面的生活应该怎么办。孙楚丽将衣袖从脸上挥过,只一把就把眼泪抹干了。她坐了起来,开始想问题,想她的下一步。第一个闯入孙楚丽脑海的念头便是:我没有钱了。她摸了摸从公婆抽屉里抓出来的一把票子,借着落入草中的月光,她看了看,又摸了摸,知道那只是些毛票,甚至连一张拾元的都没有。孙楚丽苦笑一声,想要扔掉,可是转念间还是把它们揣进了怀里,这不能丢,在需要的时候毛票子也会应急的,孙楚丽想,下一步,我要挣钱,没有钱用,我就走投无路,连到南方去的车票都没有。爹妈必定会让我跟邹得林回去。而我再回到鸭皮村,就当驴当马也会被打死。我不怕死,只是,我不愿意死,我还没有到该死的时候。我年轻,我有嗓子可以唱歌,我有身体可诱人,可以表演,我甚至还有力气,还有本事,可以赚钱来养活自己。再下一步,我就是拼了命,也要建一处属于自己的木材加工厂,这山上的木头就是原料,这厂子就是我的爱,这个厂子就是我对社会的奉献。谁也无法把我的自己的家里赶走。我还要把厂子建得大大的,里面要有练歌房,要有洗澡的地方,要装上窗帘,要安电话,要有电脑,要像城里人的一样。到那时,我要邹得林亲眼看看,要邹得林的爹妈亲眼看看,我不做你家的媳妇就会比谁都过得好。再再下一步,我一定要让自己过好日子,没有人打我,没有人骂我,还有人给翻白眼,我就用我女人的力量和本事来养活自己,活出样子来,让看不上我的人瞧瞧。

  孙楚丽把这一切翻来覆去地想着,呼啦啦唱着的黑森林仿佛为她助力助威,她失落的力气在她思想的过程中又回到了身上。她觉得自己信心百倍。她才不怕什么哩,天塌下来有人支,脑袋被打只不过是碗大一块疤,东北女孩就应该高门大嗓地说话,就应该无所顾忌地放声大笑。她孙楚丽什么怕什么?她孙楚丽从来就是想怎么做就么!

  孙楚丽再无牵挂,抬头看看东方,天际已经泛红。

  这时,不远处又传来拔动树枝的响声和脚步声,还有隐隐的说话声。不知谁提供了线索,邹得林组织一帮人,牵着狗在山脚下打转。透过繁茂的树枝,孙楚丽能看到影影绰绰的人,他们向周围的大山比比划划,看来他们并没有明确的目标。牵着的笨狗一阵狂吠,搜索的人上来了。孙楚丽想:邹得林他们一定是开了会,有了分工,不容再迟疑,孙楚丽掉过头向后山,也就是山的背坡方向奔去,一路上非常小心,尽力不弄出一点声响。

  半个小时后,孙楚丽安然地来到山脚下。这时,眼前的景物变得十分清晰。孙楚丽在树丛中看到,山脚下有一段小公路,路上刚刚驶过一台轿车,车身扬起一些粉尘。可是,怎样才能从这里尽快离开,赶到大姨妈家才好,目前,她孤身一人,没有什么负重,也就没有累赘了,可也没有人帮助,一想邹得林人是不是追到了?孙楚丽心里一阵胆怯。爹妈是爱她的,可是,这个时候还能指望他们吗?不能,现在谁也不能指望了。一切,只能靠自己。怎么办?一阵马达声传来。右边公路方向,三辆满载粮食的卡车驶来。

  没时间细想了,孙楚丽迅速打定主意,把头上的发叉扔掉,腰带一紧,埋伏在公路壕沟边,在车头从眼前驶过的瞬间,她翻过沟沿,飞速从树丛中窜出来,跳上公路,紧跑几步,脚下一蹦,双手抓住了车尾的护栏,随之双脚离开地面,翻了上去。

  卡车已经超载,不但装了满满一车厢粮食,上层还盖了一层装过煤块的脏麻袋,孙楚丽悄悄移动了一下两个麻袋在它们中间的缝隙藏下身来。她不知车去向哪里,可己顾不上这些,不管去哪里,只要能逃离鸭皮村就成。

  可是,正像她估计的那样,卡车行驶了十几分钟,就被拦住了。孙楚丽往前挪了挪身子,从麻袋缝隙中望去,见邹得林的麻友叫三楞头的将这三辆拉粮车堵住,问车上是不是藏了人?司机回答是送粮车,藏人干什么?孙楚丽迅速把身体藏入麻袋缝隙中。大背头手下人三个货车厢全查看了,准充放行。

  卡车慢慢启动,慢慢加速,驶过路口,向远方驶去。

  半路上,孙楚丽产生过跳下车的想法。她担心这辆车已经引起他们的怀疑,会导致邹得林跟踪而至,自己最终暴露并被抓获。孙楚丽太疲劳了,己没了体力,她慢慢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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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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