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正腔圆二人转从关紧门缝钻出来。孙楚丽的公公扒门缝听到,他断定儿媳不会立即出来,他一个人进屋不妥,就想找邹得林回家。
邹得林是黄昏的时候被他的爹揪着脖领子提进院,孙楚丽的公公过去就是纠斗“黑五类”强将,这种提脖领子方法派上了用场,邹得林想走也逃不掉。山里桀骜不训的猎狗一但被束了脖子,只好乖乖听命。开始,孙楚丽的公公满村里叫喊,找邹得林,几乎快把嗓子喊破了。而邹得林这天却不在村上打麻将,鸭皮村对面江汊有一麻友结婚,他跟着胖柱子、张黑子、三楞头一伙人去吃喜酒了。村长的儿子大背头因为老婆生孩子,爹生病,正在院子里摆弄那杆秃了毛的猎枪准备上山偷猎,就没有去赌博。见孙楚丽的公公越急越找不到,叫喊声如此凄厉,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趟江过去,把邹得林找到,急冲冲说:“你家出事了,你不回家看看?”
邹得林上了麻将桌是油瓶倒下也不扶的人,他对麻友说:“给我留位置,今天晚我还过来玩!”他恋恋不舍离开,与大背头趟江向回返,远远看见他爹不停向他招手,到岸边爹的骂声近了。
“你这狗杂种在村上玩不行,谁让你到江对岸去赌?”孙楚丽的公公见到邹得林,也不给他半点面子,提上他的脖领子就往回走,邹得林喘不上气,疼得咿咿呀呀地乱叫,可孙楚丽的公公不理这叫。直到没人巷子口,他才对着邹得林大喊大叫:“狗男人闯到家里来了,你还参加婚礼,看人家的热闹。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哩!你不快点回家,是不是发傻?”
邹得林脖子薅出红印,疼得哎哎哟哟地叫了半天,听他爹这么一说,暗想,爹妈跟孙楚丽真是不共戴天,冤家死对头呀。啥年岁啦,屁大点事就上纲上线,孙楚丽顶多跟一个男人说一下子话,飞个媚眼,就成了跟人勾搭了。邹得林想到此,忙说:“爸,你莫神经了,孙楚丽喜欢热闹,跟个别男人说说笑笑,算不上啥事。”
孙楚丽的公公说:“光是说说笑笑,还用跑到新厂子二楼上说?还用得着脱了裤子粘在一起?”
邹得林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他不高兴道:“你骂我就行啦,何苦把家里人说得这么难听?”
孙楚丽的公公抬手给了邹得林一巴掌,愤怒道:“男的一吹笛,就把你媳妇像狗一样唤去……”
邹得林吃了一惊道:“这事属实?”
孙楚丽的公公说:“狗男人把你家母狗都配上啦。我说的话你不信?你那个不要脸的狗娘们说的话,你就信?今天是我亲眼看见的,你不信也得信!”他又要动手薅邹得林脖领子。
邹得林像狗一样吓得向后退,见他爹如此神情,方觉得事情有些严重,他说:“真的?爹,你真的亲眼见到了?”
孙楚丽的公公说:“我是拿了扁担捉奸去的。那狗男人跳入松林子里跑了,我去时,你那个不要脸的狗娘们提上腰带,正在扣裤子。”孙楚丽的公公说着,想起孙楚丽冲着他说过的话,一般火气冲上脑门子,他再次一把揪起邹得林的脖领子,像牵狗一样,跳起来吼道:“你今天不把你老婆打死,你就不是我儿!”
邹得林和他爹进家时,天已经擦黑了。
孙楚丽一直焦急地在她的房间里看动静,她把他的衣物都清理在一个包里,想找个机会溜走。可是孙楚丽的婆婆跟胖柱子的姨妈、大背头的姐,三个人一直坐院里张家长了,李家短的说话。孙楚丽能感觉得到,她们说的就是她,硬冲出会出事。孙楚丽全然不在乎她们三个人会说她些什么,事到哪此,她什么都无所谓了。她想得透彻,脸面对她来说算得了什么?最要紧的是她以后的生活、她这辈子的生命,甚至还想到刚刚有一点眉目,木材加工厂的发展。
太阳彻底落山了,天空出现黑色。好容易等到大背头的姐出了门,小豹子不知为了什么吵吵闹闹要水喝,孙楚丽的婆婆跟着小豹子进到屋里,孙楚丽见时机来了,拿起她的包,开了门锁,便往外跑。但是,孙楚丽还是晚了一步,当她拎着包刚刚迈出大门时,便看到邹得林和他爹朝大门走来,两个几乎同时看到孙楚丽,邹得林暴吼一声:“你往哪跑?”
孙楚丽浑身一哆嗦,迈出大门的脚又缩了回来。孙楚丽知道,她今天难逃这关。孙楚丽在缩回脚的瞬间,看到大门门扣上晃荡着的锁,她刹那间想起曾经有一个夜晚,她欲逃跑出去,却因了大门紧锁使她无法奔逃,于是她一个激灵,伸手将锁摘下,扬手扔进了猪圈里去。
孙楚丽跑回屋里,再次将房门反锁。她还不放心,又费好大的劲,将柜子拖到门后,把门抵住。孙楚丽不知道是因为惊慌还是紧张,脑门冒虚汗,浑身发抖。一想到暴跳如雷的邹得林要闯进来,她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只有眼睛和耳朵活着。她全身吓得僵成了一条棍子,这条棍子就倚到柜子上。她像是大难临头了一般,紧闭了双眼躺倚着,一动也不敢动,仿佛只要她稍微动弹一下,立刻就会天塌地陷一般,她真的不敢动。
孙楚丽完全无法预料,下步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以邹得林的脾气,打死她的可能性都有。孙楚丽绝望地想,天爷爷呀,请你保护一下我吧,无论如何,我不能死,无论如何,我不能死在邹得林手上。
孙楚丽向天爷爷的乞求还没有完,邹得林的吼叫声已在门外响起,邹得林说:“你这个臭婊子,狗娘们!把门打开!过去你在外跳光屁股舞,今天竟然在家里偷狗男人,老子不打死你,还是个男人么?老子警告过你多少回:你要是让老子当乌龟,老子就不会让你过剩下的日子!老子要杀你,还要把那个狗日的狗男人杀掉!”
孙楚丽缩在炕上,不敢动,也不敢搭腔。邹得林把门撞得“哐哐”响,叫骂声引来一些领居围观。于是孙楚丽又听到邹得林在对外吼道:“看啥看,有啥看的?老子打老婆你们有啥看头,要看回家看你爹打你妈去。”围观的人便一阵哄笑。
孙楚丽的婆婆向丈夫与儿子说:“先吃饭,吃完饭再收拾这个狗娘们。”
邹得林再一次把门“哐哐”猛地踢了几脚,骂道:“你以为你能躲在里面一辈子?你听好了,老子饿也能把你饿死。你识相点就自己打开门走出来。”
孙楚丽想,这怎么办呢?怎么办呢?有什么办法能够通知到娘家呢?电话线也被拉断了,有谁能够在这个时候出来救她呢?孙楚丽能想象得到,躲在这间屋里最后的结果不是被邹得林饿死,也会被他打死。孙楚丽想到邹得林曾经对她有过的暴力,全身筋骨和皮肉都火辣辣地疼了起来。与其这样被打得疼痛而死,还不如自己了断了好。思路到了这一步,孙楚丽不禁看了看屋梁。屋梁的木头很粗,甩一根绳子甩上去,吊死在此,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于是孙楚丽一骨碌跳下床,找了条床单,三下两下把床单撒成条。然后,她挪过板凳,站上去,将床单做成布强用上了梁。她使劲用手扯了一扯,觉得十分结实,现在她只需要把头放进去,用脚一蹬板凳,一切就都结束了。做成这些,孙楚丽只花了几分钟时间,而再把她这个活着的孙楚丽变成一具尸体,时间要得就更短。孙楚丽不由地打了个寒噤。人活一世十分艰难,可要死掉就太容易不过了。虽然活着已经然无趣,可是,孙楚丽突然想,凭什么又该我去死呢?难道死在鸭皮村邹得林家的这根梁上,就有了快乐?她一下就从凳上跳下来。孙楚丽想,我才不死哩,我二十岁才出头,我以后的日子还多得很,我如果逃出去,将来定会有好日子过。眼下如果我死了,不是太不合算了?孙楚丽想,无论如何,我得逃,逃到天涯海角,今生今世不再回来。
就在孙楚丽如此这般左思右想的时候,突然停电了,屋里一片漆黑。外面的公婆在叫:“赶紧点灯。”
孙楚丽一阵狂喜,孙楚丽,老天爷,是你来救我了吗?孙楚丽忙不迭地搬开柜子,她趴在门上听了下动静,觉得没有声响,悄然地把门锁打开。孙楚丽还没来得及开门,邹得林便提了打狗棍子闯进来,邹得林叫道:“老子早知道你这个狗娘们想趁黑跑掉,没门!”
邹得林举着瓶口粗打狗棍,挥舞着冲进来,但邹得林没料到屋中间放着孙楚丽未能挪开的柜子,打狗棍落在柜子上。邹得林用力过猛,避让不及,自己一头撞了上去。邹得林高叫了一声“哎哟”仰头倒下。孙楚丽却在他叫喊之时,从柜子的一侧溜了出来。孙楚丽的公公和婆婆听到邹得林叫声,都跑了过来。邹得林躺在地上说:“不晓得这狗娘们搞些啥名堂。快点灯,她跑不了的。”
几个人便在屋里搜索。孙楚丽黑灯瞎火中,看不准屋门,她不知道自己跑进了哪个房间。这时的邹得林一家开始寻找好了。孙楚丽哆嗦着躲在门背后。找她的人始终没有进这间屋子,孙楚丽借着月光定神看了看,发现是她公婆的房间。孙楚丽晓得公婆的屋里除了粮食就只有一张小柜子,柜子上有一个抽屉,孙楚丽的公公平常总是把钱放在这里面。孙楚丽想自己两手空空,包裹也拿,真要是跑出去了,又怎么办呢,便蹑手蹑脚走过去,轻轻拉开抽屉,黑暗中抓了一把票子塞进口袋里。外面有微弱的光线泄了进来,有人喊,一个房是一个房间地找。这是孙楚丽公公的声音。孙楚丽慌乱间,四下乱窜,便在一瞬间,她发现公婆房间的窗子竟是开着的,她忙不迭地跑到窗下,翻开窗子,猫着腰奔到后院里。后大门是关着的,孙楚丽想,难道他们找到了锁?她跑过去伸手一摸,心里不觉狂喜,锁只是挂着,而没有锁上。她不顾一切,拉开后大门拔腿便跑。
邹得林听到后大门的响动,发现孙楚丽已经跑出,立即喊道:“她跑出后门了!”说话间,他抄起一把铁锹,朝后门跑去。一边跑一边喊:“狗娘们,你站住!你就是跑到天边,老子也要抓你回来打死你!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挖了你的眼,看你往哪儿跑。”
孙楚丽并没有跑远,此时心情是打翻五味瓶——说不上是啥滋味。她想:邹得林气头上力量大,抓住自己一定会大打出手,自己不是男人的对手,这阵势不能是钢刀对生铁――硬碰硬,更不能是张公喝酒李公醉——殃及她人。再殃及父母、哥嫂,唯一选择就是逃跑。孙楚丽知道,她如果真的跟邹得林拼跑,她是跑不过的。她出了大门便划了一圈,倒过头跑进隔壁家里。隔壁的院外有一个废弃的猪舍,夜里没有人会注意那里,情急之中,顾不得猪味屎臭,孙楚丽钻进去。她把一人多高玉米秸扒拉出一个洞,跳进去,蹲在墙根玉米秸里向外窥探。她听着邹得林的声音远去。邹得林的几个麻友平日里勾搭成帮,在某些方面利益空前地一致,他们三三俩俩一伙,举着火把,狼狈为奸般加入捉奸的行列。公公、婆婆眼睛里揉不进沙子,拎着斧头、菜刀在后边撵。她知道邹得林一定会沿着她回娘家的路追赶。她决定不跑,决定等半夜天黑,再逃。
时间擦肩而过,月亮照在头顶上,有一层浅浅的云在它的旁边浮来浮去。可一眼望去,依然让人觉得空旷辽远。孙楚丽怕坐在玉米秸上一喘气弄出声响,先是蹲在地上,蹲久了,她的腿酸疼酸疼,于是她索性坐了下来。更酸疼的是她的心。她望着深不可测的天空,想到人生竟是如此落魄,想到自己如花似玉的一个大姑娘,今日竟落到以猪舍为藏身之外的地步,莫大可悲。黑母猪有人给食吃,有睡觉、休息的地方,有一群儿女围前围后,可自己明明是一个大活人,却无家可归。孙楚丽想着想着,眼泪便开闸般止不住地往下落。越想越生气,越生气越伤心,愤怒和屈辱眼泪就像飞流直下瀑布一样,冲破闸门,流出来,凭她怎么努力,都无法让泪水停止。她落泪还不敢出声,连啜泣声都不敢有,孙楚丽只是把自己大指头放进嘴里,咬得紧紧的,以免自己不小心嚎哭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