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楚丽是被人推醒的:“醒醒,醒醒,到站了。什么时候窜上个女盲流?他妈的,到这分上了你还睡得香。”孙楚丽被人当做女盲流,她不答话,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身体,悄悄抬头向前看去,发现不远的前方出现一座城镇,天哪,那是煤城。那个人告诉她这里是湾沟煤矿。
孙楚丽没到过这个地方来。“这个地方叫什么?”那个人刚告诉过她,她就忘了。孙楚丽想不起来了。其实孙楚丽根本不在乎这儿叫什么,对于一个下决心要离家出走的女人,出走才是唯一的目的,至于走到哪里根本无所谓。
湾沟煤矿有了很多人,还需要人。山坡上巷道口林立,国营的、民营的、个体的、有掏不完地乌煤。来多少人都不多,谁来,只要不是杀人、潜逃犯,湾沟煤矿都要。不管咋来的,只要你走进湾沟煤矿,说声不走了,愿在此地谋生,湾沟煤矿就给你登记。把饭碗给你,把房子和工作服给你。只有一个条件,下煤矿干活。
孙楚丽找到了招人处,那里坐着一个干部。
孙楚丽尽量把声音变得柔声细语,看上去像个南方盲流,到湾沟煤矿找生路。孙楚丽说长江发大水了,把村子给冲了,家里人都淹死了,没办法活了,就跑到东北湾沟来。
干部只问了一句:“都淹死了,你咋活的。”
孙楚丽说:“俺会游泳。”
问了这一句,干部不问了,只要能来到这里,都会有个不同一般的原因,用不着问那么多。干部看孙楚丽个子挺高,面容憔悴,是个女的,下井不方便,问:“你会做饭吗?”
孙楚丽说:“会。”
干部顺口就说:“你去伙房帮忙。”
孙楚丽拿着干部写的条子,走了四、五百米就到了伙房。
伙房在铁皮房的东头,一进门,就感到一股热烘烘气息扑上来,还有一种说不清的怪味。孙楚丽打量了一下,环境还算卫生,盆盆碗碗到处都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矮个男人迷迷瞪瞪坐在一个木凳上吸烟,看上去,人手少,很疲劳。孙楚丽递上条子,大声上前问:“喂,师傅,有啥现成的没有,让我吃点,好饿啊?”这人显然是炊事员,他看过干部写出字条,瞥了孙楚丽一眼问:“新来的!”盛了满碗饭、盛了菜,看孙楚丽狼吞虎咽吃下。他慢慢站起来,把烟斗刁在嘴里开始动手和面。面和完了,孙楚丽饭也吃完了。炊事员对孙楚丽说:“你叫俺老孙头,我去工棚给你安排行李,吃完饭就过去歇着,别到处乱跑,留着劲干活使!”
老孙头走出去,另一个炊事员开始教孙楚丽干活,简单刷了一下锅。掀开一个盖着的大盆,把里边的菜倒进锅里,又放上一个蒸笼,拿出生馒头放进去,盖上锅,捅了捅灶门,然后电闸一拉,吹起风轮,说:“看清楚了吗?今后你就这样干。”
孙楚丽点头。她看到,放进大锅里馒头是黄色的,显然是碱大了,蒸笼下面则是没大没小白肉块、土豆熬白菜。看来这就是工人中午要吃的了。蒸汽窜起来,馒头熟了,炊事员手向灶台上放着大白瓷盆,一指说:“动手吧,一盆盛菜,一盆盛馒头,一会送到三号井口去。”
孙楚丽安顿下来,那个老孙头对孙楚丽格外照顾。
老孙头告诉孙楚丽:他无儿无女,在煤矿干了二十八年,工伤,所以做大饭。他向孙楚丽讲矿上的事,孙楚丽渐渐对湾沟煤矿熟悉了。
孙楚丽用身上带来的钱买了洗濑用品,与一个南方盲流,叫卫婆子女人住一间屋。卫婆子嫁了本地一个挖煤工,家远,偶尔住一宿,三天二头向家跑。
卫婆子一走,孙楚丽就对空荡荡的房子发呆。
孙楚丽不向任何人讲话,隐性埋名,即使与老孙头、卫婆子一起炒菜、蒸馒头、做大饭,再送到矿井口,收回餐具,一天偶尔说上三、五句话,她不想让人了解自己的底细,说三道四,纠缠不清。
老孙头做完了饭,就与孙楚丽唠家话,他说,孙楚丽只是听。
老孙头把孙楚丽真的当做南方盲流,他说:“你一个姑娘家大老远来,有什么事就打个招呼。俺能做的,一定给你办,你不要总不讲活,也没什么不好意思说。”他看到孙楚丽褥子、被子薄,就回屋拿了张狼皮褥子、一床新被子,给她铺上。老孙头说,狼皮褥子隔潮防寒。孙楚丽嘴上不说话,感到有一股热浪扑面扑面而来,心里暖融融的。
孙楚丽一来,老孙头干活屁股上就像加了电动机。孙楚丽早晨去食堂吃饭,食堂里雾气腾腾的,新蒸出来的花卷堆上案板,香喷喷的。哎呀,蒸了这么多花馍馍。孙楚丽说了一句,抓上手一个,好热、好软、诱人胃口。正在翻动笼屉的热花卷的老孙头把烫痛了的手指头举在嘴前吹气,说,馒头省事,花卷实际上是为你蒸的!孙楚丽脸就红了。
孙楚丽常常站在窗前向外眺望。每天三顿饭,时间过得快,北国的冬天说来就来,滚滚的高天寒流化作皑皑白雪,天女散花般地撒向辽阔的黑土地。座座山岭银装素裹,片片山林雪压枝头。午后,老孙头坐在火炉旁烤馒头片、地瓜片、土豆片、要么烤一把黄豆,一把花生米,烤熟了,他让孙楚丽过来吃。
揉一天面、洗一天菜、掏一天米,干一天杂活,孙楚丽浑身的筋骨酸疼。不过有零食吃,孙楚丽就像是坐花轿子,甭提有多舒畅了。老孙头从怀里掏出一个摩挲得发亮铜酒壶,仰脖,呷上一、两口,捏了一粒烤熟的黄豆,扔进口腔里“咔嚓”一声咬碎。他借助酒兴向孙楚丽讲白山黑水塑造的满族,努尔哈赤与八旗之制,东北土匪——红胡子,朝鲜族的风俗,东北蒙、汉、满、回族的习俗与异国情调,孙楚丽听得认真,渐渐入了迷。
一个经历丰富、一个会讲故事的男人坐在身边,她能听到他的呼吸,闻到他的体味,感知他在这间小房子里形成的气场。孙楚丽有些喜悦,心底生出幻想来。
老孙头都讲得头头是道。以前在花家堡村、鸭皮村父辈们、乡亲们也讲,孙楚丽多多少少地知道一些,可从来没听人讲得如此鲜活和具体。
孙楚丽大胆问老孙头,“嗳,你怎么知道、掌握这么多?”
老孙头说:“这些东西是一代代人传下来。俺文化水平不高,不能写下来,让子孙后代人看到。”一提后代,老孙头目光迅速向孙楚丽漂亮脸蛋,这目光让孙楚丽全身像过电一样,手忙脚乱,心惊肉跳。
孙楚丽避开老孙头火辣辣的目光,看窗外的雪花,像白梅,像梨花瓢,像鸭绒,像鹅毛,像扇动翅膀的玉蝶,轻盈地飞舞。雪花洒得那么均匀,山川、河流、屋面上、树枝上,每一处都盖上了一层厚厚的雪被,孙楚丽心中感叹一声:雪花儿多么幸福、快乐啊!她才把目光转回来,继续听老孙头讲。
像变戏法似的,只要孙楚丽坐在老孙头身边听,老孙头总能从口袋里掏出一点好吃的东西。什么糖呀,饼干呀,煮鸡蛋,有一回还掏出两只大咸鹅蛋,一袋辣肉,孙楚丽吃了好几天早上。女人好吃,爱吃好吃的,爱吃零食。不过老吃老孙头给的零食,有点不好意思。孙楚丽对老孙头说,把你穿脏衣服、被褥都拿来,我给你洗。
洗衣服本来是平常的事,可一个女人主动要给男人洗衣服,平常的事情就有点不平常了。
有几次,天晚了,孙楚丽怕老孙头喝酒摔倒,就推开门送老孙头回屋去。
傍晚时分,大雪纷纷扬扬地下起来。一开门,风刮得刺骨,雪花打在脸上冷冰冰的。后来,雪花就像多年重逢的老朋友,跟你贴脸、握手、谈心,孙楚丽搀扶老孙头,“吱呀呀”踏着积雪。老孙头感觉一股香气扑鼻而来,浑身颤抖,仿佛焕发了青春,他激动、兴奋,一路上滔滔不绝讲话。
孙楚丽受伤、孤独的心像一枚蜡烛点燃了。在老孙头面前,她不在孤独、恐慌,只是老孙头办事情偶尔没来,孙楚丽也会隔着玻璃窗向蜿蜒起伏山路眺望,喝上一杯开水,等侯老孙头到来。
卫婆子有一天向孙楚丽说:“俺看你对老孙头有点哪个……”
孙楚丽说:“怎么会呀?”
卫婆子又说:“老孙头对你不薄,是不是也有哪个意呀?”
孙楚丽红了脸说:“我可没注意到!”
卫婆子在孙楚丽面前絮絮叨叨夸老孙头,工作好,工资好,独身好,卫生好……,这好、那好把孙楚丽夸急了,孙楚丽说老孙头年龄大就是不好。卫婆子更急了,马上说起了老孙头人品好,劳动好。说了老孙头一堆好话,一堆好事,说得老孙头成了湾沟煤矿最好的一个男人,没有别的男人可以比得上。说是孙楚丽要是能和老孙头好了,是孙楚丽前世修来的好福气,一个女人难道一生一世不找个伴?
孙楚丽让卫婆子逼急了,反驳道,“别把我当小孩子哄了。真要是你说得那么好,你咋不和他好?”
卫婆子说,“俺有丈夫了,可你没有啊!”
孙楚丽不能向卫婆子说实底。可就这么一句话,像一团棉花絮,塞进了孙楚丽的嘴,堵得孙楚丽点不出火,话也发不出来了。
孙楚丽像一个大哑巴,心事重重。有一天去井口送饭,衣服穿得少,让风一击,就病倒了。
老孙头端一碗姜汤,走到孙楚丽病塌前。
看到老孙头端着碗走过来,孙楚丽想坐起来,可病这时候还很厉害,它压着孙楚丽身体不听命令。老孙头示意不让孙楚丽起来,孙楚丽的身子挣了几下,没有能坐起来。
孙楚丽没有坐起来,老孙头坐了下来。坐到了孙楚丽身边,俩人彼此呼吸都能听得见。
老孙头没有把碗端给孙楚丽。老孙头用一个小木勺子,舀了碗里的汤,怕汤太热,烫了孙楚丽的嘴,老孙头先用嘴吹了吹,让小木勺里的汤凉了一点,才送到孙楚丽的唇边。孙楚丽咽下了一口,孙楚丽咽得很费劲,好像有什么堵在孙楚丽的嗓子眼。
一碗姜汤喝完了,孙楚丽上出了汗,额头有汗顺着脸颊流下来。在流下的汗里,有两行看起来和汗水很像的东西,但那不是汗,那是两行泪,从孙楚丽的眼角流下来。
又喝了一碗姜汤,老孙头把碗放下了。
老孙头把干毛巾拿了过去,要给孙楚丽擦脸上的汗。孙楚丽怕老孙头看到眼角的泪,她不让老孙头擦。孙楚丽从老孙头手里把毛巾拿了过去,自己去擦脸上的汗,她瞬间想:那该死的邹得林,要是老孙头就好了。
老孙头问:“喝上姜汤,不冷了吧?”
孙楚丽说:“不冷了。”
老孙头说:“把被盖紧,再出点汗,就会全好了。”
孙楚丽说:“我这感冒出上汗,就好一半了。”
老孙头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好得再快,也不会这么快就好了。”
在江湖上,总会有人与你投缘,他看上了你,觉得你亲切,从心眼里生出喜欢,仿佛躲不过一样,他施惠于你,完全没有理由,简直是莫名其妙。孙楚丽听老孙头说,同意点点头,老孙头就去干活了。
大年初一,湾沟煤矿天空响着零零碎碎鞭炮声,俗话说:每逢佳节倍思亲,孙楚丽独自一人凄凉躺在土炕上,倚着棉被,眼望天花板,悲伤想心事。老孙头用碗盛了山里特有的山野鸡肉,山野猪肉来犒劳孙楚丽,孙楚丽窝在心口窝一口痰吐出来,她感动哭了。
老孙头问:“祝你快乐,哎,想家了?”
孙楚丽揉了揉眼睛答:“是啊!”
老孙头:“过大年了,你想吃啥?”
孙楚丽想起了童年快乐,脱口而出:“吃苞米花。”
就这样,孙楚丽第一次跟老孙头来到对面老孙头的房间里。那天晚上电灯很亮,炉火也盛旺,老孙头拿着一个玉米棒子,他不时地在玉米棒子上搓下几粒玉米放在炉子上爆玉米花,爆好几粒,他就仔细地捡起来,放到孙楚丽的手上。炉火爆出的玉米很香,两人随意地说着话,孙楚丽慢慢忘掉了心中痛苦,感觉生活很甜,就在这时停电了,突然而生的黑暗让两人放松了下来,他们似乎在不经意间,把目光对在了一起,悠忽又分开了。仿佛这是有情有意的男女初次交往时很普遍的表现,但在他们各自的内心里却宛如惊涛骇浪。
老孙头又一次伸出了手,往孙楚丽手上递玉米花时候,他不知哪来的一股勇气,一下子就伸手捉住了她的手,那双手滚烫而又潮湿。她用一种异样声音说:“天、天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孙楚丽这么说了,可身子却没有动。
他的手上就用了些力气,她顺势就倒在了他的怀里。几乎同时他们拥抱了对方,这时突然而至的灯光,让他们又闪电似的离开了对方。她红着脸,低着头,目光迷离,支支吾吾、含混不轻地说:我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