睿涓觉察到母亲的变化是在恢复工作的一个星期之后,事实上,她的身体并没有明显的起色,但是,又找不到其他合适的理由请假。
去医院的那个黄昏,李康筑只是远远地等在医院门外的花园小径上,睿涓不想让他看见自己走进妇科专家的诊疗室里。
检查、抽样、化验,程序冗长而又复杂,结果亦偏离了显象的轨道。
睿涓毫不避讳地描述了这些日子来身体的不适,但是,医生的诊断却是轻微的内分泌失调。睿涓的处女膜完好无损,一切都健康无异,至于突然断经的缘由,一半来自失调,一半来自“卵巢间歇性忧郁症”。
“你最近的情绪是不是很糟糕?”
医生直言不讳地问道。
“还好。”
“你这个年纪内分泌失调多半是身心疲惫造成的,是不是最近工作压力太大了?”
“还好。”
“子宫没有问题,只是卵巢发生了非病理性的拒绝排卵,就好象一个人的生殖能力突然间冬眠了,也可能是一种突发的应激反应,最近家里有什么意外变故吗?”
“没有。”
医生觉察到她迟疑了几秒。
“女人的生理时钟是很奇妙的,到了某种阶段就必须突破障碍,女孩子洁身自爱固然是好的,但是,是时候要放下事业心谈谈恋爱了,要不然,你的身体也是会抗议的哦……”
睿涓尴尬地对医生笑笑,医生见她面带潮红,便也就点到为止了。
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太阳正倾斜着没入地平线,夕阳分外刺眼。
李康筑从花园的树丛中缓缓地走过来,不安地望着矗立在余辉下的睿涓,光芒如此耀眼,可是,她身上却被一层无形的薄膜笼罩着,丝毫没有沐浴的感觉。
“医生说没事。”
“真的么?”
“真的没事。”
“那就好。”
她面对着他,第一次走到这么近的位置,两人的身影蔽在花丛的后面,花香伺机入侵,他们依然不为所动地站在那里,许久也不说一句话。
“今天天气很好,要不要去别处走走?”
“你也请假啦?”
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一起吃晚饭吧。”
“你平常一个人都吃点什么?……”
“随便吃,吃什么都行……”
她笑了。
也许,现在的她还无法吸收阳光,但是,他也不会让她在灼热的曝晒中老去,李康筑这么想着,心里便觉得踏实多了。
那一刻,他们刚好路过曼宁所在的那家咖啡馆。
迷惘的夕阳照耀在睿涓身上的时候,曼宁离开了咖啡馆,她没有回家,而是没入了市中心的人流中。
女儿不会一个人了,永远不会了。
曼宁一想到这个心里就洋溢起宽慰和幸福来。
那是多少年都不曾有过的一次漫长的游荡,从这条街到那条街,从平民的百货公司到昂贵的购物商厦,曼宁独自游荡着,驻足着,观望着,也享受着,并且,忽然发现自己好象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自由自在地观看过这座生活了许多年、并终将继续生活下去的城市。
那一瞬间,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光阴、年华、生存、死亡、快乐、回忆、痛苦、感伤,还有,灭顶的绝望。
曼宁看了看手表,五点三十五分,以往过去每一天的这个时候我到底在做些什么呢?
在家里吧。
熟悉的家居空间置换似地回到了人潮汹涌的大街上——曼宁身处的四周,她看见自己如同一只年老色衰的蜜蜂,习惯性地忙碌在那个熟悉狭隘的空间里,厨房烟雾缭绕地炖着什么,洗衣机脱水的噪音徜徉其间,她匆忙地整理着家里的一切,擦桌子、摆椅子、收垃圾、拖地板、抹家具、清冰箱……嘴里好象还哼着什么歌谣,唇齿轻柔地一开一合,手脚却一刻也停不下来,她看见自己稀疏的头发松松垮垮地滑落到肩头,但没有时间打理,没时间,因为已经六点了,安东要回来了,她走到玄关把他的拖鞋拿出来面朝门口放好,睿涓?睿涓也要回来了,她再次看了看四人餐桌,确定水果已经摆放整齐……
这就是生活,这就是存在,这就是幸福。
她一直笃定着、坚信着,哪怕耗尽青春、倾尽一生……
可是——
此时此刻,她突然疑惑了。
可是……
她听见安东的声音从另一个不知名的地方传过来。
可是???
她立刻停下脚步频频眺望,激动地寻找。
茫茫人海,人影憧憧,却不见安东的身影。
可是。
曼宁愕然摊开掌心,那些粗陋的、伤痕累累的、陪伴她走过半生的茧纹渐渐地、渐渐地隐没在悠长的生命线上。
她蓦地抬起头,睁开眼。
不远处的人群中,浮现起安东温柔的脸庞,微笑地、爱惜地凝望着她。
安东的笑脸很快就淹没在人潮中央,只剩下生命脚步声凌乱却又延绵地回响在耳边。
顷刻间,她热泪盈眶。
一个月之后
祭日。
阳光明媚。
曼宁和睿涓起得很早,因为,今天很忙碌。
扫墓的时间安排在上午,睿涓以为母亲会托六里巷的温老太请些法师来,今天是招魂的好时机,可是,母亲好象没有任何安排,并且,很突然地拆掉了那间屋子的窗帘,让阳光整个普照进来。曼宁默默地收拾着屋子里,属于丈夫的东西。过了一会儿,睿涓提着一只大箱子走进来,她没有看母亲的脸,也低头开始整理梓楠的遗物,两个女人始终没说一句话,直到那间屋子彻底恢复到原来的模样。
梓楠的墓碑离安东不远,睿涓烧了三支香静静地为亡者祈福,与此同时,感受到身后就近的地方,母亲那安逸祥和的气息正悠扬地缭绕在墓园的上空。其实,不仅仅是安逸祥和,睿涓无法了解父亲的离去为什么会让原本衰弱的母亲突然变美丽了,那种奇异的美即便是她,也能身临其境感同身受,以至于无法抗拒,这样的母亲骤然激荡起她内心难以平复的感动。仪式结束后,母女俩便相互依偎着,穿越一座又一座墓碑,往外面走去,不知为何,这次,睿涓没有感到不舍,也许是母亲的手臂太温暖了,以至于融化了所有的阴霾。
“你不想再见到他了么?”
睿涓还是忍不住问了。
曼宁沉默片刻,意味深长地绽开笑颜。
“他已经来过了。”
曼宁的回答让睿涓摸不着头脑,看起来,母亲的悲伤似乎已经结束了。
走到十字路口,睿涓轻轻地放开母亲的手。
“你不跟我回去?”
“中午有约。”
“和康筑么?”
两片红晕从女儿逐渐回复滋润的脸颊上透出来。
久违的幸福感。
等了很久很久的幸福感。
母女俩就此别过,往各自相反的方向走去。
少顷,睿涓忽然又转身喊道:
“我今天很晚才会回来。”
“那我不给留饭啦。”
睿涓亲热地对母亲挥挥手,继续转身往前走。
就在这时,两个女人突然同时停下脚步。
冬眠的小腹深处,一阵柔和的疼痛与痉挛袭来。
一股温热的暖流充满了整个子宫,缓缓地顺着密闭的通道往神秘的洞口流去……
曼宁惊讶地回头望去。
睿涓也蓦然回首。
静谧的墓园被的日光染成一望无际的金黄色,显得特别温暖、特别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