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飞是聪明人,不像老一辈绿林道泥古不化,就是觉得刀枪剑戟十八般兵器好用,不肯接受西洋枪械。
他知道,近战用短兵刃,远战,一定要用枪。
混绿林道,要用脑子,不能用蛮力。
北大槐树这地方,一直都是龙蛇混杂,只要肯出钱,什么好东西都能买到。
三个人走普利街,出普利门,一路向西。
罗小利脚下飞快,嘴不闲着:“五哥,侯三说,他有个本家兄弟在少帅府听差,从四川传话过来,南方军卧薪尝胆,养精蓄锐,已经到了内外调和,混元一气的地步,很快就要东进、北上,从长江打到黄河,从黄河打到山海关,从山海关打到鸭绿江……”
“放屁,能打早打了,这都几年了?济南的日本鬼子都他妈的养肥了,一个个肥猪似的。满街的膏药旗、和服、清酒、生鱼片,看着就闹心!”
洪飞心里不顺,一说就来气。
二马路这边,开着一溜日本鬼子的居酒屋,有些是日本商人开的,有些是外地来的商人开的,都挂着五颜六色的酒幌子,柜台里面的酒保不说人话,一张口就是“哈依、吆西、空尼奇瓦、阿里嘎多、撒由那拉”。
洪飞最恨这些鬼子话,听得耳朵嗡嗡响,像是耳朵边上总是飞着两个大绿豆蝇。
“五哥,上次咱不是聊过?要想干死日本鬼子,就得做到知己知彼。不懂日本话,怎么跟他们要情报?咱喂狗喂猫还得知道点狗语猫语呢,一个鬼子人头十万大洋,咱为了钱学日本话,这也不丢人……”
到了中山公园北边,洪飞拐弯,插到公园里。
天气晴好,阳光和煦。
公园东边的草地上,有几个日本女人围成一圈,正在野餐。
三个人站住,远远地看着。
“真丑。”罗大胜说。
洪飞被逗笑了:“大胜,你真是……日本女人丑俊跟咱有什么关系?咱杀的是日本鬼子,不是日本女人。”
罗小利补充:“五哥,日本人罗圈腿,站在那里,像个洋车轱辘,看——俩腿中间是圆的。”
三个人一起笑起来,从南门出去,沿着经三路继续向西。
从中山公园走一遍,洪飞把四周环境全都记在脑子里。
到时候,在这里刺杀日本鬼子内藤小次郎,就心里有数了。
济南城里有几个地方,是日本鬼子最喜欢扎堆去的,分别是经三纬五的中山公园、经四纬二的大观园、经一纬三的北洋大戏院、经二纬四的瑞蚨祥。
再有就是济南火车站,东西胶济铁路和南北津浦铁路在这里交叉,方便日本鬼子出入济南。
要刺杀内藤小次郎,只能选在这几个公开场合出手。
人多眼杂,容易隐身。
尤其是车站开闸放行时,人头攒动,胡乱拥挤,更容易靠近目标。
当年张长官在济南火车站遇刺,就给刺客们提供了最好的行动范本。
到了北大槐树,洪飞直接进了小仙儿茶馆。
济南人都知道,北大槐树是秦琼秦叔宝的老家,这里的老槐树,就是秦琼当年拴黄骠马用的。
进了茶馆,洪飞一路向里走,绕过柜台,直接到了内院。
院里种着好大一架紫藤,紫藤下面是石桌、鼓凳、躺椅。
此刻,一件紫绒面白纱里的披风搁在躺椅的扶手上,却不见人。
“小仙儿,小仙儿……”
洪飞叫了两声,在鼓凳上坐下。
内院有北面正房、东厢房、西厢房,门口全都垂着青色纱帘,静悄悄的,没有声响。
洪飞又叫了两声,东厢房里有人回应:“在这里呢!”
那是年轻女子的声音,清脆之中又透着慵懒,仿佛一碗菊花茶里点了两滴桃花蜜,解渴肯定解渴,喝完之后,就变成了勾魂夺魄的不灭念想。
洪飞起身,向东厢房门口走。
罗大胜跟着,被罗小利一把拉住。
就在这时,那声音又说:“你自己个儿进来,让你的好兄弟到外面喝茶,就点最好的茶——记你账上。”
罗大胜愣了愣,被罗小利拉着,回前面店里去。
洪飞挑开纱帘,迈进东厢房。
东厢房里点着紫檀香,香气浓郁,令人沉醉。
左手边摆着书案,书案后坐着一个梳着长辫子的年轻女子,女子背后,是从地到顶的满墙书架,一侧摆着经史子集、诗词歌赋的古卷,另一侧却是外国洋文的书卷,一眼望去,足有三四百册。
女子的眼上蒙着一条黑纱,双手平放在桌上。
桌上铺着白棉布,棉布上放着一把乌沉沉的转轮手枪。
“小仙儿,神神叨叨的,弄什么呢?”
“你坐下,好好看着。”
洪飞在书桌对面的官帽椅上坐下,看着小仙儿。
小仙儿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按住手枪,十指灵活之极,一口气就把手枪拆开,所有零件连同转轮里的六颗子弹一字排开。
她的眼睛被蒙住,什么都看不见,只凭着手指感觉,就把手枪分拆完毕。
接着,她又深吸一口气,把手枪组装起来。
室内安静,只听见金属机件摩擦时发出的嚓嚓声。
“好了——”小仙儿举起那把枪,对着洪飞,轻轻扣下扳机。
咔嗒一声,机锤一动,撞针走空,发出轻轻的闷响。
“哎哎,你干什么?吓死人啊!”
洪飞一闪,身子滑下官帽椅,翻了个身,坐到另一张椅子上去。
“傻瓜——”小仙儿放下枪,摘掉了蒙眼的黑布。
她松开左手,六颗子弹落在桌上。
“没装子弹呢,傻瓜,我怎么舍得拿枪对着你?看清楚了,是空枪……”
小仙儿格格笑起来,端起桌上的紫砂茶壶,给洪飞倒茶。
洪飞叹了口气:“你这小丫头,整天不学女红,描龙绣凤,就知道摆弄刀枪,以后怎么嫁得出去呢?”
小仙儿黑宝石一样的一双大眼眨了眨,望定了洪飞,嘴角轻轻一抿:“谁说我要嫁?我要娶——我爹说了,娶一个女婿上门,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全天下都顺着我的小性儿来!”
洪飞摇头,又叹了口气:“白老大说什么就是什么,反正这北大槐树是他的地盘。别说是娶了,就算是抢,别人也说不了什么。你爹……你爹是白猿通臂拳的掌门嘛,以前张长官、韩长官都惹不起,在这济南西边,他就是土地爷爷,他说一,谁也不敢说二——”
“什么,他是土地爷爷,你的意思,我是土地奶奶喽?”有个中年女人从侧面小门里挑开门帘进来,面如桃花,眉带英气,左手端着小茶壶,右手提着一支长枪,正是白小仙儿的小娘、白老大的小媳妇银牡丹。
她的腰间系着一条纯银腰带,外面罩着一件玄色丝绒披风,一走进来,带进一阵香风。
小仙儿一下子捂住脸:“小娘,你在外面偷听……羞死人了,羞死人了,刚刚那些话可别往外说,羞死人……”
银牡丹大步过来,把长枪横在桌上,握着小壶喝茶。
她是戏班刀马旦出身,上台演戏之前,从小待在马戏班里,弓马娴熟,文武双修。
白老大前妻病逝,娶了这个小媳妇,爱如眼珠子。
所以,济南西边的江湖人笑话他,媳妇是眼珠子,闺女是夜明珠,这两颗珠子在手,白老大就满足了,给个皇帝都不换。不过,谁动了他的珠子,那就等着吹灯拔蜡见阎王吧。
“见过小娘。”洪飞起身,鞠躬施礼。
银牡丹笑起来:“你呀你呀,这张嘴就是利索,白老大是土地爷爷,我是土地奶奶,那小仙儿是什么,你是什么?你这孩子,我和白老大等着你的聘礼呢,知不知道?”
洪飞刚要辩驳,银牡丹右手一伸,扭住了他的耳朵,用力一拧。
“哎哟哎哟……”洪飞叫了两声,不敢挣扎。
“放开,放开,快放开,小娘,你欺负他做什么呢?他是我的人,除了我,谁都不能欺负,快放开!”小仙儿也叫起来。
银牡丹不放手,指尖发力,疼得洪飞连连跺脚。
小仙儿手撑着桌子,旋身一跃,到了两人中间,抱住银牡丹的胳膊,照着肘弯就咬下去。
银牡丹吃了一惊,赶紧放手,飘身后退:“你疯了小仙儿,我替你出头,好好的,怎么学街上的小狗子龇牙咧嘴咬人?你喜欢洪飞,黑白两道都知道,他不送聘礼来,我能怎么办?”
洪飞捂着耳朵苦笑,都说是三个女人一台戏,在白家,两个女人就够了。
白老大天天守着这两个女人,那怎么受得了?
小仙儿抱着洪飞的脑袋,鼓着嘴边吹气,心疼地嘟囔:“下手这么重,都拧红了。这是人耳朵,你以为是马戏班的驴耳朵?爹把你宠坏了,无法无天,下次再这样,我就咬你耳朵……”
银牡丹又气又笑,走到书桌后面,把手枪和白布推到一边去。
“洪飞,你来见白老大,是借钱还是借物?别啰嗦了,有话赶紧说,有……赶紧放!”
洪飞也坐下,收敛笑容,一字一句地说:“都不是,我要借——万、字、军。”
“万字军”三个字出口,银牡丹和小仙儿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要见白老大,借万字军。”
洪飞淡定,端起凉茶,一饮而尽。
“有什么大事,值得借万字军?你得明白,白老大的规矩是,借钱有利息,借兵也有利息。你借万字军,拿什么还利息?”
“我就是利息,借万字军,归还之时,我洪飞就是白老大麾下一旗,听凭调遣。”
银牡丹、小仙儿同时跳起来:“什么,什么?”
两个人同时开口,银牡丹说的是:“白老大要乐死,万字军的利息换来一个单洪飞,简直利息比本钱大,孩子比娘大,哈哈哈,白老大赚大发了,这笔买卖值,真值!”
小仙儿说的是:“不行,你不能把自己贱卖了,什么利息不利息的,白老大的规矩管得了别人,管不了你单洪飞!”
洪飞等两个人说完,才淡淡地翘起了二郎腿:“条件谈妥了,请白老大吧?”
白老大通常是下午两点钟才起床,昼伏夜出,是他多年来行走江湖养成的习惯。
他虽然姓白,但却喜欢黑夜。
银牡丹小跑着进内宅传递消息,壶和枪都顾不得了。
“洪飞,你这算干什么?万字军怎么能跟你比?济南能出一百个万字军,但只有一个单洪飞。我替你借兵,你欠我人情就够了,不用还利息,行不行?”
进小仙儿茶馆前,洪飞已经想好了,杀内藤小次郎只是第一步。这一次,既然要放火,就放一把大火。先杀内藤小鬼子,接着带人去东北,把东乡部队的几个高官一锅端。
“凌迟好呢,还是车裂?一个个小鬼子是千刀万剐好呢,还是五马分尸?”
这一次,他不准备留后手。
一旦失手,就到九泉之下,跟单家二十口团聚。
头掉了碗大个疤,二十年之后又是一条好汉,再回来报仇。总之,他单洪飞跟东乡部队之间的国仇家恨,永远完不了。
“洪飞,你说话啊,别愣着……借万字军干什么,你得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先跟我说说,我帮你合计合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