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飞丢下木栅,内心突然一片茫然。
他一拳打翻上门挑衅的日本鬼子,以为收放自如,是英雄豪杰所为,并且为此隐隐得意。
看了刚刚封三娘这杀人手法,他惭愧得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封三娘这一次霹雳出手,值得他学习三年,都未必追得上对方。
“原来,跟人家八方面军的高手相比,我他妈的什么都不是啊……真是厉害,‘封神榜第一女刀手’封三娘……我比不了,比不了!”
洪飞过去见过一些高手出招,但都是传统功夫里的套招,出手之前,一定有礼有节,先试探进攻,再中盘发力。
像封三娘这样,一到场就出手,一出手就要命,别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已经一击必杀,功成身退。
“高啊,真他妈的太高了,太高了,我得再练多少年,才能跟得上人家?”
直到街面上的巡捕跑进来抢救鬼子,洪飞依然沉浸在懊恼与羡慕之中。
他此刻脑子里反反复复只有四个字——“鼠目寸光!”
济南这么多英雄好汉,加起来、摞起来都比不过封三娘。
刚刚那三刀,稳、准、狠、急、冷、厉,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就仿佛是济南最高明的屠宰手,无论杀猪杀牛杀羊杀鸡,看准了只出一刀。
什么庖丁解牛,什么一剑封喉,什么刀光剑影……什么都不用,只出手一次就完了。
“你看没看见,谁对皇军下手?凶器呢,现场没有发现凶器,是不是你帮忙藏起来了……”
巡捕抓住洪飞的衣领问话,洪飞愣愣怔怔的,问一句摇一次头。
他真没撒谎,刚刚既没看见封三娘的本来面目,又没看见她的杀人之刀,只记住了包裹在黑色风衣里的瘦削身影。当然,还有她动听的声音。
“洪飞,你也算是济南的一号人物,看见什么,得如实举报。说,是不是解签的先生杀了皇军?刀藏哪儿了?为什么杀人?是互殴吗?是寻衅滋事吗?”
洪飞情不自禁地笑起来,这些巡捕要么是瞎了眼,要么是存心开玩笑。解签先生到现在还昏迷不醒,怎么跟浪人互殴?
他的脑子渐渐清醒,听到巡捕们低声商量的话尾,原来这两个鬼子不是浪人,而是泺源公馆里的军官。今天喝了酒高兴,换上本国的和服逛街,酒劲上来,控制不住,才跑到关帝庙闹事。
进关帝庙之前,已经在玉谦旗袍店那边闹了一场,调戏女店员,还打伤了一个裁缝师傅。
“死了活该,他妈的,有军服不穿,有手枪不带……他妈的晦气,去哪儿找事不行,来关帝庙撒酒疯,活腻了吧?济南人惯着你,关老爷可不惯着你……妈的,割喉算便宜的,关老爷发怒,一刀弄你个大开膛……”
一个巡捕黑着脸嘟嘟囔囔,在记录本上写了一行字:“无目击者,杀人动机不明,归入无头案处理。”
巡捕带走了两具血淋淋的尸体,泺源公馆的暗探们进进出出,狗一样趴在地上,找脚印,找凶器,最终一无所获。
洪飞知道,真正的刀手会把“无厚入有间”发挥到极致,最轻薄、最短小、最快速、最突然……像夏夜里的闪电,刚一看到就到了眼前,然后双眼都被闪瞎了,那样的闪电,不是在眼睛里,而是在脑子里。
当下,洪飞的感觉就是——封三娘看见两个鬼子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变成了死人,至于如何出刀、怎样收刀都不重要。
八方面军几十万人,能登上第一女刀手宝座的,那是几十万挑一个。此人到了济南,刺杀任何一个鬼子,都易如反掌。
平生第一次,洪飞对某一个人顶礼膜拜,而这个人竟然会是个年轻女子,让他做梦都想不到。
他离开关帝庙的时候,还有人探头探脑向里面张望。
乱世之中,死一两个人是常事,但死一两个日本军官,那就变成大事了。老百姓奔走相告,暗地里击掌相庆,但表面上却惊骇木讷,不敢露出一丝欣喜。
洪飞在辘轳把街熟食店里买了一块猪头肉,捎带着两个潍县杠子头火烧,一边吃一边回起凤桥。
没钱可以赊账,他在济南城里的面子不小,东家西家赊账是常事。
他越来越觉得,平生吃在嘴里越嚼越香的猪头肉变了味,就是因为遇到封三娘杀人之后,对自己的本事产生了怀疑。
“刀怎么那么快、那么准呢?人家还那么年轻,就练成了绝世刀法。”
济南屠宰行里的大拿们都知道,要想练就好刀法,至少二十年。
前十年,练眼力、体力、腰马合力、握刀寸劲。
后十年,练面对牲畜的心神定力。
杀牛,牛会流泪。
杀猪,猪会嘶叫挣扎。
杀羊,羊会跪地求饶。
杀狗,狗会摇尾乞怜。
只有练就定力,破除心魔,关键一刀下去,才能准确到极致,刺中的是血管,而不是筋肉。
二十年练就的,只是好刀手。
要想用刀如神,二十年苦练加上天赋。
其中,苦练刀功占不到一万里的“一”,天赋占剩下的全部。
“他妈的,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洪飞到了家门口,罗小利蹲在门外的石板上,低着头看泉水里的小鲫皮子鱼。
洪飞把剩下的半块肉、一个饼塞给罗小利,莫名其妙地连叹三声。
“五哥,踩点完了,江家池二楼上君子厅。外围没有鬼子的暗探,也没有巡捕卡点检查。看来,八方面军是真想交你这个朋友。”
两人开门进院,罗小利一边吃饼,一边继续补充:“也难怪,你洪飞洪五哥在济南城里是叫得响的一号人物,飞虎队的人是你手把手教出来的,扒火车的功夫个个过硬,给他们办事,绝不会出错。认识了你,八方面军在济南就等于有高人罩着,进出四门,放心大胆——”
“狗屁,我洪飞算个屁!”
洪飞听不下去,摆摆手,打断了罗小利。
“什么?”
“小利,我是说,咱们算个屁,罩着八方面军?做梦呢你!八方面军拔一根毫毛,比咱腰都粗!他们找咱,就是拿咱当猴儿耍……唉,算了算了,说了你都不懂,晚上见了人家,咱老实点,谦虚点,低调点……咱在人家八方面军面前,就是个屁!”
洪飞涨红了脸,但他知道,现在明白过来双方谁高谁低,总胜过见了面,不知天高地厚,被人往死里打脸。
“啊?”罗小利愣住,看着洪飞气急败坏的一张脸,不知道他哪根筋出了毛病。
“听着,见了八方面军的人,光说客气话,别吹牛逼……反正就是,人家让咱干什么就干什么,给钱就拿着,给面子就接着……”
罗小利啊了几声,最后低头吃饼,不接茬了。
“小利,我问你,济南城内外功夫最厉害的是谁?”
“那还有谁?白老大算一个,白猿通臂拳掌门嘛,当年他爷爷在京城武状元大赛上也出过风头,跟大刀王五爷较量过,虽败犹荣。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饮虎池街的沙老拳头算不算?那也是走南闯北的人物,据说祖上跟着铁尚书保卫过济南……”
洪飞摇头:“那都是陈年旧事了,不算,不算。”
罗小利笑了:“对啊,长江后浪推前浪,一浪更比一浪强。五哥,现在济南地面上,能叫得响名号的,就是你啊!”
洪飞苦笑:“我?我算个——”
现在回想封三娘杀敌的刹那,他觉得仿佛是一个梦,又轻又飘,如同遇见鬼魅。
“人杀人哪有那么快?只有鬼杀人,才一眨眼就能办到。”
他又叹了口气,罗小利挠头:“五哥,你叹什么气啊?八方面军求着咱,咱拿钱干活就行了,想那么多干嘛呢,对吧?”
过了元宵,济南天长。
下午五点钟,洪飞带着罗小利到五龙潭的时候,西南面的太阳距离山尖还有一丈高。
江家池在五龙潭侧边,酒楼靠着泉水,招牌菜糖醋黄河鲤鱼,就养在泉眼里。
济南人传说,秦琼故居有两处,一处是北大槐树,一处就是这五龙潭边。
罗小利腿脚利落,头前带路,上了二楼,推开君子厅的雕花门。
一个富富态态的中年人站在窗前,闻声回头,笑眯眯地看着洪飞。
罗小利是中间人,赶紧给双方介绍:“这位是西边来的谭先生,这位是济南本地洪飞洪五哥。”
那位谭先生一脸和气,穿一袭青色长衫,手里捏着一串乌檀木珠子,笑着拱手:“五哥。”
洪飞有些恍惚,按照罗小利所说,对面这人也来自八方面军,但胖乎乎的,一脸慈眉善目,跟飘忽如鬼魅的女刀手封三娘比起来,根本就是南辕北辙。
“谭先生客气,叫我洪飞就行。”
谭先生摇头:“那怎么行?从北平过来前,朋友说,济南豪杰满地,当前风头最盛的就是洪飞五哥和白老大,今日有缘得见,倍感荣幸。”
三个人落座,谭先生很懂世故,先打开公文包,把红纸包着的四封大洋拿出来,规规矩矩地放在洪飞面前。
“定金二百,事成后付八百。钱货两讫,互不相欠。”
谭先生的话干净利索,如板上钉钉。
“谭先生真是个敞亮人!”罗小利挑了挑大拇指,代洪飞把大洋收下。
“五哥,济南是大码头,这次有幸跟五哥合作,以后常来常往,还得五哥看顾,多给一点面子。”
“有五哥罩着,谭先生放心,济南城里城外横着走都不成问题。五哥面子大,几百家买卖铺面,提五哥的名字,都能关照……”
按过去习惯,生意谈完,罗小利要把话说到明面上,替人家平事,不能让金主觉得这钱花得冤枉。所以,他把洪飞吹得越厉害,对方就越觉得生意划算。
“那是,那是。”
谭先生总是笑眯眯的,仿佛弥勒佛一样,不管罗小利说什么,他都轻轻点头,表示赞同。
“五哥做生意平事,有两不沾,色与毒。不过,我看谭老板一派君子之风,不会跟这两样沾边,对吧?”
谭老板点头:“当然当然,既然来找五哥帮忙,对五哥的脾气还是了解一点,哪敢在老虎嘴上拔须呢?”
罗小利笑了,转头看着洪飞。
生意谈完,喝酒吃饭,剩下就没他什么事了。
“谭先生,为什么选我?耍我玩儿呢?还是想让我背黑锅?”
罗小利愣了愣,倏地闪身后撤,右手伸入怀中,握住了短刀。
“五哥,什么意思?”
“你带着封三娘来,人挡杀人,佛挡杀佛,还用得着我?芙蓉街关帝庙眨眼间就杀了两个日本军官,还有什么事平不了?我是江湖混混,但不是满脑子浆糊。老实说吧,为什么找上我?谭先生,你最好能把理由说清楚,不然,我就把你当成钓鱼的,别想走出江家池了!”
洪飞想不通,刚刚对方给了二百大洋,雇他办事,但一个封三娘,就能顶一百个人用。
“五哥别急,我们找你,就是要让专业的朋友干专业的事。我说件事,你大概就明白了。昔日变法失败,西太后连下了十二道口谕,擒拿壮飞先生。大刀王五爷知道此事,半夜由沧州进京城,累毙了三匹快马,黎明前潜入府中,发誓护送壮飞先生杀出京城。壮飞先生写下‘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的千古名句,又说——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日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
洪飞皱眉,戊戌变法六君子之一的壮飞先生是黑白两道尊崇的真君子、大丈夫,当日如果跟随大刀王五爷离京,今日早就跟大先生一样,成了推动乾坤之变、开启万代江山的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