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从地板直直钻进骨头缝里。
舒宁蜷缩在厨房的阴影中,后背紧紧抵着同样冰凉的橱柜门,仿佛想把自己嵌进这坚硬的现实里,好躲避脑海中那场永不停歇的暴雨。
五年了。傅泽飞那句“她能帮我”,像淬了毒的冰锥,一遍遍凿穿她努力筑起的堤防,释放出淹没一切的冰冷绝望。
那个雨夜的一切,湿透的衣衫粘在皮肤上的粘腻,拖着行李箱在空荡街头踉跄的狼狈,路灯下自己破碎倒影的孤绝,如此清晰,几乎压得她无法呼吸。
“我真的那么差劲吗?”这个念头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她最后一点理智。五年来,她像上了发条般拼命工作、经营自媒体账号,难道潜意识里,只是为了向那个早已将她弃如敝履的男人证明,她并不是拖累?
她攥紧了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试图用这点微弱的痛感将自己拉回当下,却只换来更深重的无力感。精心打理的发髻早已散乱,几缕濡湿的碎发狼狈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婚礼上那身优雅得体的白色礼服裙,此刻皱巴巴地裹在身上,如同褪下光鲜的蛇蜕,露出底下真实的狼狈与脆弱。脸上精致的妆容被泪水冲刷殆尽,留下斑驳的痕迹,眼下一片骇人的红肿。
房间里寂静得可怕。只有冰箱压缩机沉闷的嗡鸣,规律地敲打着凝滞的空气,像某种倒计时的丧钟。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喧嚣,万家灯火,却没有一盏能照进她的心里。那只她失手摔落的玻璃杯,静静地躺在不远处的地毯上,杯壁反射着窗外诡谲的光,像一个无声的、失败的图腾,提醒着她那场关于“一辈子”的可笑幻梦。
就在这时,一阵尖锐、刺耳的铃声如同一道惊雷,瞬间撕裂了回忆的牢笼,将舒宁从恍惚中猛地拉回现实。她被惊得一颤,茫然地循声望去,几秒后才迟钝地意识到声音的来源。她挣扎着,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冰冷的地板上爬起来,双腿麻木得几乎失去知觉。踉跄着走到沙发边,拿起那持续震动的手机。指尖冰凉,带着细微的颤抖。
屏幕上闪烁着三个字“徐思楠”。
她不想接。不想让任何人,尤其是徐思楠,看到她此刻溃不成军、如同丧家之犬的模样。
铃声固执地响着,像他的为人一样,沉稳而坚定。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清了清火烧火燎般沙哑的喉咙,试图让声音听起来正常一点,再正常一点,然后才用尽力气,划开了接听键。
“喂…”声音出口,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无法掩饰的浓重鼻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小宁”电话那头,徐思楠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沉稳,带着不容错辨的关切,“你今天...真的还好吗?”
“...嗯...我,我没事...”舒宁压抑的呜咽几乎要冲破喉咙,却又要强装镇定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徐思楠似乎是轻叹了一声,声音变得愈发柔和:“小宁,如果...如果你觉得不舒服,明天的汇报,我一个人也可以。项目重要,但你更重要。”
项目重要,你更重要!
这八个字,如同惊雷,狠狠劈在舒宁心上!
与五年前傅泽飞那句冰冷的“她能帮我”,形成了极致而残忍的对比!一个将她视为拖累,一个说她比千万的项目更重要!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冲垮了心防的冰壳,直击灵魂最深处。眼泪差点再次涌出,但这一次,舒宁强行忍住了。徐思楠的这份信任和保护,像一剂强心针,让她彻底驱散了心中最后一点软弱。
舒宁深吸一口气,语气第一次变得真正坚定:"楠哥,我真的没事。我们还是过一下明天的流程吧,我怕有遗漏。"
“好。”他立刻切入正题,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沈总的鼎奢活动项目,傅泽飞那边,我有点担心他明天会发难。你现在...方便的话,我们快速过一下方案目前的进展和后续的落地计划?心里有底,明天才好应对。”
听到"鼎奢活动项目"、"傅泽飞"、"汇报"这几个关键词,舒宁混乱的思绪瞬间被一盆冷水浇醒。徐思楠的话像一根绳索,将她从自我沉溺的泥沼里猛地拽了出来。
她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尖锐的疼痛带来一丝清醒。不能垮...不能在楠哥面前垮...更不能在那个男人面前垮!
她用尽全身力气,咽下哽咽,声音虽然还带着浓重的鼻音,但已努力恢复了清晰和平稳:“...好,你说。我在听。方案在我电脑里。我正在开机”
她拿着手机快步走向书房,摸索着打开台灯和电脑。暖黄的光和屏幕亮起的光芒,瞬间为她划出了一块与客厅的黑暗截然不同的、属于“战士”的空间。
“傅泽飞这个人,我们都清楚,他明天一定会拿数据和细节开刀。”徐思楠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我们的方案,目前还停留在框架阶段,执行细节的颗粒度远远不够。”
此时,舒宁已经打开了那份《长治云清鼎奢晚宴茶歇项目方案(初稿)》的文档,鼠标快速滑动着。屏幕的光映在她专注的眼眸中。“是的,”她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工作状态下的清晰条理,虽然还带着一丝沙哑,“目前我们只提供了核心产品清单、主题概念阐述和大致的执行时间轴,具体到人员动线、过敏原隔离操作流程、现场突发应急预案、以及针对不同高端食材(比如鱼子酱、特制奶酪)的侍应标准,都还没细化。我今晚会连夜把它完善成一份SOP(标准作业程序)级别的执行手册,每一步操作、责任人、时间节点、检查标准都明确标注。”
“很好。”徐思楠的声音透出一丝赞许,“明天的汇报,我想这样分工:由我负责开场,阐述我们辰福集团整合供应链资源、打造差异化高端茶歇体验的战略价值,以及我们为沈总这次活动量身定制的‘东方雅韵’主题概念,重点在于拔高立意,稳住甲方高层(沈云清)的期待。而最核心、也最容易受到傅泽飞攻击的执行细节和数据支撑部分,”他语气加重,“由你负责展示和讲解。用最扎实、最无可挑剔的专业细节,去正面迎战他可能提出的任何刁难。”
“明白。”舒宁的声音沉稳有力,手指已经在键盘上飞快敲击,调出相关的数据支撑文件,“他可能会在以下几个点发难:第一,质疑我们选择的几款自有高端零食(比如黑松露巧克力脆片、桂花酒酿慕斯)是否符合‘鼎奢’调性。对此,我准备了...”
舒宁的声音在谈论这些具体工作时,越来越流畅,越来越冷静,条理分明,每一个数据点、每一个操作细节都信手拈来,逻辑链条严密得无懈可击。傅泽飞带来的阴影,在强大的专业领域面前,暂时被逼退到了角落。屏幕上滚动的方案文字、调出的数据图表、脑海中清晰的执行流程,都成了她构筑内心防线的砖石。一种久违的掌控感,伴随着熟悉的战场气息,一点点回归。
然而,就在她调出一份用于支撑选品逻辑的“高端客户口味偏好与市场趋势分析报告”时,鼠标指针停留在分析模型的选择上。一个熟悉的模型名称跳入眼帘,那是傅泽飞当年引以为豪、并手把手教给她的分析方法。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猛地一抽!尖锐的刺痛伴随着旧日影像瞬间闪现。
她几乎是立刻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删掉了那个模型选项,转而调用了一个更前沿、由她主导团队独立开发、并已成功应用于多个项目的分析工具界面。
“关于目标客户偏好分析,”她的声音没有丝毫停顿,反而更加清晰笃定,流畅地解释着,“我们将采用最新的‘多维场景化需求映射模型’。这个模型不仅考虑了传统的口味偏好和消费能力,更深度融入了...”她用更强大的、属于她自己的武器,干净利落地覆盖掉了那个残留的旧日印记。
在讨论中,舒宁甚至展现出了比徐思楠预想中更深的洞察和准备。“楠哥,”她补充道,语气带着一种洞悉对手的冷静,“傅泽飞最核心的攻击点,其实会落在我们辰福集团的‘基因’上。他会不遗余力地暗示,一家做大众零食起家的公司,骨子里缺乏服务顶级圈层的‘高雅基因’和‘稀缺性认知’,做出来的东西再精致,也上不了真正的台面。所以,我准备了一份‘杀手锏’。”她点到即止,没有在电话里详述具体内容,但那份成竹在胸的笃定,清晰地传递了过去。
这些年,舒宁看似从未关注过傅泽飞,但实际上,他每一次的采访、每一个公开的案例分析,她都看过。她比任何人都了解他,了解他那套精英主义的逻辑和思维方式。
电话那头的徐思楠,听着她冷静而周密的部署,为她展现出的强大专业素养和缜密思维感到的由衷欣慰,对她如此了解傅泽飞攻击路数的隐隐心疼。
“小宁,”良久,徐思楠的声音传来,“这个项目交给你主导执行部分,我真的很放心。”
这句沉甸甸的“放心”,像一股温热的暖流,悄然注入舒宁冰冷疲惫的心房。被信任,被托付,被毫无保留地肯定其价值,这种感觉,驱散了盘踞的阴霾,让她心底那点微弱的火苗,开始真正地、稳定地重新燃烧起来。她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力量感,一种属于她自己的、不依附于任何人的力量。
“嗯,楠哥,我们会做得非常漂亮”她轻声回应,语气里是并肩作战的坚定。
两人又快速核对了几处流程衔接的细节,默契十足,往往徐思楠刚提一个开头,舒宁就已经补充完了后续的关键点和风险预案。多年的合作,让他们在专业领域早已心有灵犀。
“不管遇到什么困难,”讨论接近尾声时,徐思楠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超越工作关系的承诺,“记住,我们都一起面对。”这句话里的分量,舒宁听得懂。那是一种深沉的守护,被他克制地包裹在并肩作战的宣言之下。
工作讨论完毕,听筒里安静了几秒。然后,徐思楠的声音再次响起,“舒宁,”他的声音低沉而柔和,“说真的,现在...好些了吗?”
这一次,舒宁没有闪躲,没有伪装。她望着玻璃窗上自己模糊的倒影,那张脸依旧苍白,眼底却不再是一片荒芜的死寂。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声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沙哑,却异常平静:“楠哥,我真的没事。”她顿了顿,仿佛在确认自己内心的真实,“刚才...是哭了一场。”她坦然地承认了那份脆弱,这本身就是一种力量。
紧接着,她的语气陡然一变,如同淬火后的精铁,冷硬而坚韧,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寂静的夜色里:“但哭过了,那件事,就彻底翻篇了。”这是对过去五年心魔的最终驱逐令。“现在,我只想赢!”她的声音充满了破釜沉舟的战意,像一把出鞘的利剑,寒光四射,是她亲手为自己穿上铠甲的宣言,也是掷向徐思楠、掷向明天战场、掷向那个等着看她笑话的男人的战书!
舒宁的内心,在这一刻,重新燃起了斗志。
这五年的努力,不是为了任何人,只是为了成为更好的自己。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会为了爱情放弃一切的女孩。
电话那端的徐思楠,清晰地感受到了这股从绝望灰烬中升腾而起、熊熊燃烧的力量。他心中悬着的那块巨石终于落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激赏和并肩的豪情。
“好!”他应道,声音里带着笑意和全然的信任,“早点休息,养精蓄锐。明天,”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充满了力量,“我们并肩作战!”
挂掉电话,书房里恢复了安静,但氛围已截然不同。不再是绝望的冰冷,而是一种紧绷的、蓄势待发的专注。如同弓弦拉满,箭在弦上。
舒宁没有休息。徐思楠的电话像按下了她身上的某个开关,将她所有的悲伤都转化成了战斗的能量。她重新审视方案,特别是傅泽飞可能重点攻击的部分:在她脑中如同立体沙盘般清晰呈现。她开始了一场无声的、与自己较量的极限深潜。
她调出更多支撑材料:第三方调研报告截图、竞品案例分析、过往成功案例数据佐证。
手指在键盘和鼠标间飞速移动,敲击声密集而稳定,如同战鼓擂响。屏幕幽蓝的光映照着她全神贯注的侧脸,那双红肿未消的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燃烧着专注的火焰。手边那杯早已凉透的黑咖啡,被她无意识地端起又放下,浑然不觉其苦涩。窗外的夜色,在她忘我的投入中,由浓墨般的漆黑,渐渐褪成深蓝,又透出灰白。
当最后一个可能引起歧义的表述被修改润色得无懈可击,当最后一个支撑数据被她反复核对三遍确认无误,当那份SOP手册的最后一个步骤、最后一个时间节点、最后一个责任人被清晰标注...舒宁终于停下了飞舞的手指。
身体是极度透支后的沉重,像灌了铅。眼睛干涩发红,太阳穴突突地跳着。但精神却处于一种奇异的、近乎透明的亢奋和清明之中。仿佛所有的杂质和痛苦都被这高强度的专注燃烧殆尽,只剩下最纯粹的战意。屏幕上的方案,它厚重,扎实,逻辑严密,细节饱满,散发着理性的光芒,这是她用一夜的煎熬、破碎的自尊、不屈的意志和淬炼过的专业能力,亲手锻造的铠甲与利剑!是她明日立于不败之地的基石!
“傅泽飞,”舒宁靠在椅背上,望着屏幕上最终定稿的文件名,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锋利的弧度,无声地在心底宣告,“你曾经看不起的小职员,现在会正大光明地站在你面前!我会用你最看重的‘专业’和‘价值’,堂堂正正地向你证明,我,舒宁,从来都不是任何人的累赘!这才是我真正的战场!”
她移动鼠标,点击了“保存”,然后选择了“打印”。
打印机发出低沉而规律的嗡鸣,如同战士出征前最后的整备。一页页还带着机器余温的纸张,被缓缓吐出,整齐地叠放在出纸盘上。舒宁站起身,走到打印机旁,伸出手,拿起这叠沉甸甸的、凝聚着她一夜心血与尊严的方案。指尖传来纸张特有的微糙触感和温热的重量感,无比踏实。
舒宁走到窗边,“唰”地一下拉开了窗帘。深深吸了一口清冽的晨间空气。空气中带着即将到来的黎明的清新,洗涤着她昨夜的疲惫和前夜的痛苦。
她转身,径直走向浴室。
冰冷的水再次扑上面颊,带来彻底的、令人振奋的清醒。她对着镜子,看着里面那个眼带血丝却目光如炬的女人。拿起遮瑕膏,她像一位即将踏上战场的将军披挂铠甲般,仔细地、一丝不苟地遮盖住熬夜的疲惫和哭泣留下的红肿痕迹。粉底修饰了苍白,勾勒出轮廓的坚定。她特地选了一支色泽饱满浓郁的正红色的口红,稳稳地均匀涂在唇上。镜中的女人,一扫所有的狼狈,眼神沉静锐利,唇色秾丽如血,浑身散发着一种经过烈火洗礼后、不容侵犯的冷冽气场与磅礴力量。
回到房间,她换上那套线条最利落、剪裁最考究的烟灰色西装套裙,如同披上最后的战袍。挺直的脊背,得体的衣着,精致无瑕的妆容,手中紧握的方案——她站在镜前,审视着镜中那个脱胎换骨的自己。
“我,舒宁,”她对着镜中的自己,声音不大,却充满了斩钉截铁的力量,“是辰福集团鼎奢项目的负责人舒宁,不是任何人的前女友。”
她拿起手包,将方案小心地放入,然后,毫不犹豫地出了家门。
清晨微凉的空气拥抱了她。高跟鞋踩在楼道光洁的地面上,发出清脆、稳定而富有节奏的回响“嗒、嗒、嗒”每一步,都仿佛踏碎了昨夜的阴霾与泥泞,坚定地迈向新的战场。
电梯门缓缓合上,光亮的金属门映出她挺直的身影和那张冷静而坚毅的面容。
她的眼神平静而坚定,再无一丝迷茫和脆弱。准备好迎接属于她的"战斗"。
一个全新的舒宁,已然在泪与火的淬炼中,彻底重生。
她,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