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祁臻被领进内殿时,太子正在太子妃的搀扶下,换了个适合接见臣下的坐姿。
他赶忙三步并做两步上前,帮太子妃一道,给太子后腰放了两个引枕,又重新掖好被角,这才后退到一旁恭敬行礼,礼数周全。
太子握拳放在唇边,忍不住又轻轻咳了两声,这才吩咐他起身,冲他歉意一笑。
“祁臻来了,我这幅病体残躯,让你见笑了。”
萧祁臻脸带忧色,看了眼太子妃正转身捧起了药碗,便问:“太子的病情近来有所好转吗?”
太子妃叹着气,代太子答道:“自去岁冬日开始,太子就没下过地。如今春暖花开,看着精神头像是比从前好了些,可方才一阵咳嗽,恐怕又得好些天才能完全缓过来了。”
她对刚才皇后不近人情的逼迫还有些不忿,也暗示萧祁臻不要在此时给太子再添忧,以免又加重太子的病情。
萧祁臻顺着话题又问道:“方才我来时,见到皇后娘娘怒气冲冲的出了东宫,可是方才与太子之间,发生了些不愉快?”
太子妃神情微闪,没料到萧祁臻这么敏锐,一下子就猜到了缘由。
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太子却十分坦然一笑:“确有龃龉,且还是因为你。”
太子妃忙又看了太子一眼:“太子,您现在实在不宜再说这些,还是好好调养要紧。”
太子摇摇头:“祁臻专程过来一趟,若是我避而不谈,他也不会安心,你便先出去吧,这是我们兄弟俩的事。”
这一声兄弟,唤得萧祁臻心里暖融融的。
虽然他很清楚,太子从小便拿他当兄弟对待,而如今两人当真便是亲兄弟,又是在这宫中气氛十分微妙的当下,太子还能这样称呼他,足见内心豁达宽仁了。
萧祁臻很自然上前接过太子妃手中的药碗,恭恭敬敬的道:“皇嫂放心,这里有我伺候。”
太子微微一笑,冲太子妃眨了眨眼,太子妃便一步三回头的出了内殿。
萧祁臻敛了袍子坐在榻前的小圆凳上,用勺子舀了一口碗里的汤药送到太子嘴边,蹙眉问:“太子每日要喝几遍这药?”
太子笑着就着萧祁臻的手喝了一口,蹙眉咽下,才又笑道:“这碗是每日三遍,此外还有另外一种药,是每日两遍,已经连着喝了大半年了,现在舌头吃什么东西,都品不出味道来了。”
萧祁臻心中一酸,舀药的手便顿了顿。
太子看到了,又笑着望向他:“所以你瞧,我这身子骨,连自己都看顾不好,又何谈要来看顾这个国家?”
萧祁臻抬眼,与太子眼神相对视。
久病缠身,太子原本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眸早已深深凹陷,变得无神又无光。
他此刻淡然豁达的笑容,也像是来自遥远的异世边际,不像是在近前。
“太子的病只是从娘胎里面带出来的弱症,只要好好精细调养,总是会好的,太子千万要保持信心,不可再这般妄自菲薄。”
太子笑着摇摇头:“你也要学那些人一般,做此虚妄的宽慰之言吗?你我心里都很清楚,我这身子,其实撑不了多久的。”
他推开萧祁臻再次递送来的药勺,强睁着病容郑重说道:“我单独留你在这,你应当能猜到我的用意,我时日已无多少,此番便是要向你托孤。”
萧祁臻已经猜到太子要说什么,这与他此番前来的意愿相背。
他若此时马上表明心迹,怎么都会让人觉得有些欲盖弥彰。
但见太子一番诚恳,绝不是那种以退为进,以弱凌强的做派,实在叫他有些左右为难。
“祁臻,我们自小一同长大,对于你的为人,我知之甚深。
你品性高洁,纯良宽厚,绝做不出那等为了一己私欲残害手足之事。
要说你为了勤政殿那个位置杀了我这个绊脚石,我是宁愿死都不肯信。
我虽已是个废人,但朝政之事,也不是半点不通。我知道你功勋卓著,在朝在野都是众望所归。
你诛杀乱党,拨乱反正,为萧家江山呕心沥血,所作所为光明磊落,对得起列祖列宗。
父皇膝下的这几个皇子中,若论能力强,我第一个便是要推崇你……”
萧祁臻听这话头,忍不住低呼了一声:“太子!”
太子豁达一笑,朝他伸手过来。
萧祁臻犹豫片刻,还是伸手过去握住了太子瘦如骨柴的枯手。
“你我之间也不必遮掩,你既然是父皇的亲生子,自然能顺理成章继承皇位。”
萧祁臻突然放开他的手,起身拱手正色道:“太子既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祁臻也不同您遮掩了!
我闲云野鹤,不喜受人约束,素来向往两袖清风,于朝事政务倦怠悖懒。
即便将来您决意不继承皇位,也都绝不会是我!”
太子忽然胸口一甜,忍不住捂着前胸剧烈咳嗽起来。
他来不及拿帕子,掩口遮掩,就感觉手心一阵微热,摊开一看,掌心上果然赫印着一摊鲜血。
萧祁臻骇然,忙左右寻找热巾帕子要替太子擦拭,又说要唤人进来传太医,都被太子伸手阻拦。
他熟练的拿了榻桌前的一方手帕擦了擦掌心,对萧祁臻惨然一笑道:“祁臻,你不用忙了,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这一时半会的还死不了。”
萧祁臻知道太子身体虚弱,却也没想到他说话就要咳血,委实有些惊讶,当下也不敢再说。
“我知道你志不在此,我把自己肩上这幅胆子强加到你身上,也是于心不忍。可你放眼看看,除了你,还有谁能挑起这重任?
愚兄无能,拖着这幅身躯,纵使想为国效力,奈何心有余力不足。
如今北狄阜族眼看死灰复燃,义渠依旧虎视眈眈,西面的海郡,渤郡也是群狼环绕,东有高莱,南有龙川,苍梧……
强邻环伺,而我中空虚悬,如今的大熵已经衰败了整整两代,若这一代再没有后继之君力挽狂澜,大熵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