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大雨倾盆。
本就阴暗潮湿的大牢更加冷得彻骨,密集的雨点敲在屋顶檐上,仍旧盖不过这素有炼狱之称的刑部大牢里从不间断的哀嚎声、咒骂声。
而走廊尽头的牢房却格外安静,一道闪电从小如碗口的窗子里涌进,瞬间将这牢房照的如同白昼。一袭素衣的甄珠静立牢柱前稍侧头听着雨声,胸口的层层纱布透出丝丝血迹,除稠墨发间一支珍珠发簪,周身再无它物,粉黛未施的脸上看不出悲喜。
这般白,这般静,这般无悲喜在这脏兮兮黑漆漆的大牢里显得格格不入。
忽然,一个破碗隔空飞来狠狠砸在她头上,惨白的额角顷刻血流如注,碗里的烂菜剩汤悉数挂在发上,滴滴答答地流下来。
“妖女!祸国殃民的妖女!你怎么还不去死?!”
甄珠朝那咒骂声望去,无悲喜的脸上闪过一丝悲悯,还给那牢犯一个礼貌而宽和的笑,仿佛宽宥一个恶作剧的小孩子。那犯人竟有一瞬恍惚,这当真是众人口中的妖女?
可下一瞬他便收回了自己的疑虑,只听甄珠悠悠地道:“碧水,帮我杀了他。”
又一道闪电划过,那犯人惊讶地发现,那牢房除了甄珠再无一人,只当她发神经,咒骂得更加凶悍。
幽暗的牢房里安静了许久,终于一个声音从暗处传来。
“我只管保全你,不管杀人。”
“他伤了我,不该死吗?”
“相比之下,你更该死。”碧水思忖片刻答着。
甄珠伸手抹掉额角的血,忽笑得明媚而凉薄,是呢,她才是最该死的那个。
”若不是陈景殊命你护我周全,你是不是也盼着我死?”甄珠的声音轻的如同叹气,伴着雨声浮在满是霉味的空气中。
碧水摇摇头,“甄珠,你变了,从前的你不是这样的。”
甄珠忽将食指竖在唇间侧耳倾听着什么,确认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方舒了口气将头上的剩饭菜抖落,将那珍珠发簪小心擦净,低声笑道:“从前,我亦不需如此。”
脚步声越来越近,甄珠端坐在潮得挤得出水的床上看着一袭白衣锦缎的宋凡星带着陈公公和一众狱卒走进来,忽觉这肮脏的牢房跟着涌进一股清气。
他还是如当初那般纯良飘逸如谪仙,仿佛这腌臜的尘世不过他的渡劫之所,万般纠葛眨眼间灰飞烟灭,不足挂齿。
宋凡星看见她额角的鲜红眉头微皱,精致的薄唇紧抿,目光犀利如剑扫过身后的狱卒。管事的狱卒从未见过这般的宋凡星,没来由地一哆嗦,“实属意外,下官这便去请郎中。”
“笑话!”陈公公尖细的声音响彻牢笼,“此女罪大恶极,便是体无完肤也不足为怪,怎的破了块皮肉还要请郎中?长此以往,这刑部大牢岂不成了恶贯满盈之人颐养天年之所?宋大人还是快宣旨吧!”
宋凡星按耐住不满打开圣旨,声音依旧清朗,甄珠难得恭顺地跪在地上听着,目光却始终望着眼前这个俊朗如朗月的男人。
“罪妇甄珠所犯之罪罄竹难书,两日后午门斩首,尸投苍狼涯。钦此!”
在长长的罪责后,甄珠终于等到了自己的结局,不禁勾出抹冷笑。苍狼涯是皇家圈养恶犬之处,专供狩猎、斗犬之用。不仅要斩首,还要将尸首扔去喂狗,陈景明究竟是恨透了她,还是恨透了和她并肩而立的陈景殊?
甄珠紧盯着眼前这个将她亲手送进来的男人,苍白的唇轻启:“我这个结局,你可还满意?”
“甄珠啊……”
他望着她沉静的眸子,眼角泛起红晕。他何尝不知她如飞蛾般不顾一切地奔向他,又何尝不知她哭得肝肠寸断,可他还是咬牙设下埋伏将她亲手送进大牢,甚至亲自请旨降罪,纵使已经安排妥当,可万一中间有个闪失……
“宋大人如此忠心为国,辛苦了。”
宋凡星分不清她唇边的笑里含着几分嘲讽几分戏谑,只得有些尴尬地立在原地,眸子里是化不开的深情。
陈公公冷眼看着这一切,纵使深情如此又如何,该放手时执着便是罪过。他清了清嗓子道:“宋大人,老奴疾行一路甚是疲惫,暂且到公事房歇歇脚。只是宫中还有事务,还是尽早交接了这边的琐事才好。”
陈公公说罢带着众多狱卒走了,牢房里只剩宋凡星与甄珠两相对望,如同银河两岸的牛郎织女星。
宋凡星将甄珠扶起,低声道:“你知道这是假的,行刑之日游街结束你便能恢复自由,届时我们快马加鞭回丹州,再没人能找得到你。”
“可我喜欢这结局。”甄珠轻笑道,宛如盛开在淤泥中的白莲。
宋凡星眼神微冷,“你在撒谎。
甄珠挣开他,望着他的眼睛静静地道:“我已经不爱你了,宋凡星,你做的再多我也不会再爱你。放过我吧,我累了。”
宋凡星惯有的斯文瞬间分崩离析,他一步步将她逼进墙壁,泛红的眸子嗜血般盯着她惨白的脸。
“爱或不爱岂是你轻飘飘两句便能说得的?我们一起跌入这个世界,生离、死别、病痛哪样不是痛彻心扉?可你却连个不字都没说过,就在前日,你还为我落泪不止,甄珠,你骗得了自己骗不了我。你根本就不爱陈景殊,你爱的是我!”
甄珠背后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嘴角却不甘示弱地泛起冷笑。
“爱过而已,宋凡星,你太当真了。”
宋凡星被她这淡薄戏谑的笑彻底激怒,捏起她的下巴覆上去,唇齿相触,霸道又深情,直到身下的甄珠细不可闻的一声吸气才记起她身上还有伤,此时鲜血已将纱布染得一片鲜红。
“对不起……我”宋凡星终于恢复了些许理智,即便那伤是她为陈景殊而受,他的胸口还是刀剜一般疼痛。
回答他的只有清脆的一巴掌,甄珠抹掉唇边的血迹冷冷地看着他。
“请宋大人自重,陈公公还在等你,宋大人还是尽快离开吧。”
宋凡星星辰般的眸子暗下去,想伸手抚开她眉间的山川却终究停在了半空。
“陈景殊明日大婚,普天同庆,故后日才是行刑日,我随时都在,若你变了主意……”
“和死亡相比,我更不想见的是你。”
这轻轻的一句话竟让宋凡星有些踉跄,浑身如同坠入冰窟冷得牙齿打颤,原本吻得红艳的唇色顷刻泛起青白,甄珠看在眼里不由得轻咬住下唇。
“甄珠啊,你再好好想想,那样做真的不值得。”
甄珠看着他踉跄的背影从视野里消失,终于如失了魂魄般跌坐到地上,耳边忽悠轻风刮过,待她反应过来时,一叶柳叶已经牢牢钉进了她前方的牢柱上,而她鬓旁的青丝已断,断发悠然飘落。
碧水旋即现身挡在她身前,长剑出鞘,寒光正对抱臂坐在床上的关键。关键戏谑表情没有半丝变化,一边躲着碧水的长剑,一边悠悠地道:“如此待他,你不心疼?”
甄珠答非所问,“关大人总是深夜前来,可是对小女子有什么不轨之图?”
“精神倒是不错,可惜要去见阎王了。”
关键说罢一脚踹在碧水心窝上,碧水虽是高手,但和关键这种大靖数一数二武功精绝之人相比难免落得下风,倒在地上吐出一口鲜血。他一向沉稳的目光忽涌出许多不甘,硬支起身体想要重新扑上去,却叫甄珠拦住了。
“别费力气了,他若是真想杀我,怕是连身影都不会现。你家主子明日大婚,今晚有的忙,你去帮忙吧。”
碧水咬牙看着关键,以剑支地站直起身,“我答应了景殊要护你周全。”
“忠心有余,眼力不足,可惜了。”关键咂咂舌重新坐回床上,“你走吧,我杀不得她,起码今天不会。”
碧水看向甄珠,见甄珠微微颔首才重新没入黑暗,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不离开并不只是因为陈景殊的命令,还因另一个人。
不过,这怕是连那人自己都不晓得。
“你是来问解蛊之法的?”甄珠倚在墙上悠悠地道。
“聪明,若不因此你早就没命了。”
甄珠看着他忽然笑了起来,眼里却毫无暖意,“之后呢?你会不杀我?”
关键耸耸肩,无可奈何地道:“不会。”
“果然,只有宋凡星以为陈景明真的会放过我。可他不晓得,如今的陈景明已经不是继位之初那个宽厚仁德的皇帝了。无论是我,还是陈景殊,不过是他的缓兵之计,待蛊毒解了,便都要见阎王的。”
关键点点头,甚是欣慰,“如此甚好。听我句劝,这是你积德行善最后的机会。制蛊之处在哪?解蛊之物如何得?”
关键是陈景明最得力的心腹,能派他来,说明陈景明很急,而他之所以急,并非因大靖无数百姓身中蛊毒,而是因他的心上人,她的好朋友江笑闻也中了傩蛊。
甄珠轻抚着发间的珍珠发簪轻笑,“我这条命早晚都是要交到你手里的,既是如此你我便都不必着急,待我看过了云中王陈景殊的婚礼,自然可以了无遗憾地走了。”
关键料到她会如此,只是自家主子催得急,他才不得不跑来这大牢一趟,得了这答复也算可以交差了,于是换了个舒服的坐姿叹了口气道:“甄珠,我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你了。你口口声声说爱的是陈景殊,却逼他娶旁人做妃,难不成你**得他能在婚礼上翻出什么浪花?”
本不一定,但今夜你来了,便一定会。
甄珠心里想着,面上却只是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关大人堂堂大靖第一御前侍卫竟偏爱听儿女情长这些事,不怕被情事缠了剑刃,再狠不下心来?”
关键还是那副戏谑的样子,无所谓地耸耸肩,他心上那人只会让他的剑更利。
甄珠侧耳听着外面的电闪雷鸣,忽轻声道:“今夜这雨,和一年前好像。不如,我给你讲个故事?”
一年前,同样初夏时节,同样倾盆大雨,同样的宋凡星,却是不一样的甄珠。
如果可以,她宁愿一切都不曾开始,便不会有如今的撕心裂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