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珠坐在露台上看着西方天边的火烧云,半边旖旎半边暗蓝的天空下是盛放的月季花海。
她心里有些遗憾,如果宋凡星能看见这么美的景色该多好。
直到下午被碧水从宋宅扛出来,甄珠才知道在长公主的苦苦哀求下,江太后终于同意她诈死成全他们这对苦命鸳鸯。
而沈元夕在离京前便写好了奏折,一旦长公主成功出逃,这封奏折便会落到陈景明手上,甄珠则必死无疑。
甄珠轻叹口气。
说实话的,她对沈元夕没有丝毫怨恨,对死亡也没有多少恐惧,她已经在刀尖上行走太久了,像是在一个迷失在游戏中的玩家,只巴望着一切早些结束。
如今支撑她活下去的,只有送宋凡星回家。
碧水不知何时到了她身边,一贯冷淡的眸子里此时盛满了不可思议。
“那些事,当真是你做的?”
甄珠瞬间明白了他的所指,点点头,
“是我。”
“你不是个好人。”
碧水的眼光里多了些鄙夷和不解。
“不是,”
甄珠笑得分外纯真,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
“我是恶魔。”
“为什么?”
不知为何,在脑筋单纯的碧水面前,甄珠总会不自觉地放下防备,像是要保护成年人世界里的一点天真。
她自嘲地笑笑道:
“还是有个哑巴侍从好,你瞧江离,只管听话,从不会乱问。”
“为什么?”
碧水不依不饶地问。
甄珠沉默了良久,终于轻声道:
“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还未等碧水答话,她便自顾自地道:
“从前有一个小姑娘,每天都过着再普通过不过的生活,她也曾抱怨过生活枯燥,也向往过电视剧小说里跌宕起伏的人生,可她还是按照既定的轨迹生活着。
直到有一天,她跌进了一个水潭,地面上所有东西倒映出的影子在这里都真实存在着。
在这里她遇到了很多原本就生活在这个水潭的人,还遇见了另一个跌进水潭的男孩。
她在这里生活的很快乐,甚至想永远在这个神奇的水潭里生活下去。”
碧水愣愣地听着,他还不明白这种故事叫童话,只觉得这和山上有个老和尚的故事不大一样。
似乎有些悲伤。
“可有一天,那个男孩病了,继续在水潭里生活下去男孩便会死,拯救男孩唯一的方法就是带他回到地面。
女孩试了成千上万种方法,却都逃不出这个奇怪的水潭。最终她想到了一个疯狂的办法。
将水潭里的一切全部毁掉,这个世界消失了,水潭便会失去魔力,她们便可以重新上岸。”
碧水似是听懂了,却仍旧有些不甘地问,
“她,舍得?”
甄珠望着眼前的一切,缓缓道:
“起初她也不舍得,她花了很长很长时间才说服自己,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只是倒影而已,存不存在都毫无意义,和它们比起来,救人才更重要。你说,是吗?”
碧水点点头,如果是他,也会这样做吧。
“后来她们出去了吗?”
甄珠笑得有些悲伤,
“出去了吧。只不过女孩受了很重的伤,即使回到了地面,那些伤口还是总会发作。于是她离开了男孩,继续一个人生活。”
“那男孩应该很难过。”
碧水轻轻地道,看着甄珠忧郁的脸,甚至忘了她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甄珠嘴角弯起一抹苦笑,
“人生总是不能如意,不是么?就像现在,你想杀我却不能。”
碧水闻言从故事中回过神,见景殊和青山正往这边走,转身隐入暗处。
“在聊什么?”
景殊走过来,心情大好地将一朵开的正艳的花朵插进她发间。
“没什么,故事而已。”
甄珠将花拿下在手里摆弄着,
“新郎官这是去哪儿了,这么久才回来?”
景殊柔情地笑着刮了下她的鼻尖,
“休要调笑我,人是你要娶的,你才是新郎官。”
甄珠笑笑。
宫中始终没有传来江如烟生病的消息,她有些担心这婚事怕是拖不得了,却见景殊笑盈盈地道:
“怎么?终于舍不得我了?放心,即便按日子成了亲,也有的是法子不回云州,你喜欢京城,我们便留在京城。”
“别人都是金屋藏娇,你倒好,花海藏罪犯,就不怕陈景明找来将你一并收了?”
“有你在身边,我便什么都不怕。”
景殊握着她的手和她并排坐着看晚霞,轻柔地道,
“每次见你和他在一起,我便难受得如同死了一般,能同你这般待在一起,我很欢喜。”
甄珠转头看着他的侧脸没有说话。
景殊平日妖媚的眉眼在这柔情的黄昏里竟透出别样的纯真。
景殊见状转过头眉毛微挑,
“如何?沉迷本王美色想以身相许了?”
甄珠却微皱着眉头抚上他胸口的一处暗色斑点。那斑点尚未干涸,在手指上留下一抹暗红。
景殊若无其事地握住那根手指,在自己掌心擦干净,
“无妨,换件衣裳便是了。”
“沈元夕?还是长公主?”
甄珠声音忍不住地颤抖。
她差点忘了,景殊才是那个有仇必报之人。
景殊揉揉她头顶的发,说的云淡风轻,
“沈学士。”
“你杀了沈元夕的爹?你就不怕他找回来报仇?”
景殊却点着她的鼻尖,笑得分外开心,
“瞧你,都已经取过那么多人命了,怎的还这般胆小?我办事向来干净利落,尸首都寻不见,怎会寻到我头上?不过我倒希望他们找来,好省得我去追他们。”
甄珠敛下眸子盯着手里那朵暗红的花朵,像是盯着自己的满手鲜血。
是啊,她已经取过那么多人命了,何必还在乎这一两条?
就连眼前这些人,早晚不也逃不出一个死字么?
“别想了,好好陪我。”
景殊将她揽进怀里,虽然她笑容不在,但只要她人在,他便满足了。
“你是我的了,以后休想逃跑。”
不。
甄珠没有挣脱,却在心里默默地道,
我不属于任何人。
在月季花海的日子过的悠闲又宁静,景殊总会从别院偷跑出来陪她赏花玩乐,甄珠却在心里默默祈祷天心教的动作能再快一些。
直觉告诉她,她的时间不多了。
景殊把碧水留在这里守着,自从知道了甄珠做的那些,碧水总是有意无意地躲开她,对江离都生疏了许多。
默默无语的月季花海只有在景殊来时还算热闹,可甄珠明白,眼看大婚在即,景殊怕是不能常来了。
可就在景殊成亲的前两日,他还是来了。
虽照旧带了许多糕点吃食过来,眼神却总是有意无意地瞟着她,甚至晚上都宿在了这里,直到第二天清晨才离开。
就在甄珠纳闷究竟发生了什么时,碧水终于在几番犹豫后开口。
“宋凡星,死了。”
甄珠如同被惊雷劈中,直直地愣在原地,半晌才颤抖着问:
“你说什么?”
“宋凡星死了,就在昨天。我觉得你该知道。”
甄珠紧咬住下唇稳住晃荡的身子,
“怎么会?他不是好好的……”
“他死前留下认罪状,认下天心教一切罪责。今日出殡。”
“白痴!白痴啊!那些跟他都没有关系,他为什么要替我顶罪?!”
甄珠哭号着朝花海尽头奔去。
碧水冷静地挡在她身前,
“景殊叫我看住你。”
“若我非去不可呢?”
“不可。”
甄珠狠狠瞪了他一眼,
“江离!”
匆匆跑来的江离先是一愣,随即拔出匕首拉开架势。
他只认甄珠这一个主子,只要她开口,便是刀山火海他都下。
“他不是我对手。”
碧水静静地道。
“我是。”
甄珠在自己手腕划上一道,顷刻血流如注,
“放我走!”
碧水眉头皱成了疙瘩,又是这招,他实在没办法招架。
江离见状连忙扶住脸色煞白的甄珠朝马车跑去,直到甄珠上了车,后面看不见碧水,他才撕下衣摆帮甄珠包扎好伤口。
“宋宅,要快!”
甄珠有些虚弱地低声道。
江离咬紧牙关,鞭子抽的惊天动地。
这般豁出命去见的,定是比命还重要的人吧。
这样重情重义的甄珠怎么可能会做坏事呢?
往日宁静祥和的宋宅,如今满眼白色,安静得可怕。
甄珠却在要进大门前的一瞬停下了脚步。
“江离,你说,他会不会是在骗我?”
江离望着迎风飘舞的灵幡摇摇头。
谁会拿生死之事骗人呢?
甄珠抹了把脸上的泪,伸手从门上扯下一端白麻披在身上,咬紧牙关向灵堂走去。
灵堂里只有一个钟青,空荡荡的令人心慌。
“你终于来了。”
钟青低低地道。
甄珠点点头向棺材走去,宋凡星安静地躺在里面,像是睡着了一样。
甄珠轻轻抚着他的脸颊泣不成声,可她却小心地不让眼泪滴进棺材,她不想污染了他至死都不改的纯净。
“天心教和他没有一丝一毫关系,陈景明凭什么杀了他?!”
甄珠声音凄厉低沉,让钟青心里一颤。
“戴罪之人不得设灵堂,先生是自裁,圣上念旧情,给先生留了最后的体面。”
“宋凡星,你是傻子吗?不是你的罪,为什么要认?”
甄珠低低地道,傻傻看着他心里满是绝望。
就在所有人以为她已经平静下来时,她忽然拔下发间那根珍珠簪子向自己喉咙刺去。
你不等我,没关系,我来找你。
还好江离手疾眼快,死死抓着她的手不放,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那根簪子夺了下来。
钟青抹了把眼泪,
“先生让我把这个交给你,他在丹州无村建了同这一模一样的城池,等着姑娘回家。”
跌坐在地上的甄珠看着面前精致的城市模型忽然失声痛哭。
那是荣城,是她从小生活的地方。
他明白自己没办法带她回到现实,但有了这座城,她就不会那么想家了吧。
“宋凡星……宋凡星……”
甄珠一遍遍唤着他的名字,却已唤不回那熟悉的温度。
初夏的风带着阳光的味道从门外灌进来,掀翻了人们的衣角,却让甄珠冷得浑身发抖。
半晌,她俯**轻轻在他唇上落下一吻,她要让他干干净净地走。
就在她直起身子想要说什么的时候,江离手中的弹弓忽然向屏风后射去。
紧接着墙壁四周的屏风纷纷倒地,黑压压地人朝她们涌来。
江离眉头一皱,拉着甄珠向门外跑去,可屋外整齐的脚步声告诉他,想跑已经不可能了。
甄珠忽然想到什么,一片荒芜的心里终于重新升起一抹嫩芽,抓着江离的胳膊兴奋地道:
“宋凡星没死,他没死!这是假的!”
江离叹了口气。
宋凡星可能没死,但看这架势,甄珠必死无疑了。
甄珠涣散的眼神变得刚毅,她撕下一块裙摆,将匕首紧紧地系在手上。
“江离,我们冲出去。”
宋凡星没死,她便要斗到底。
江离灵巧地躲开一人的攻击,匕首略过那人喉咙带出一抹猩红回应着甄珠的命令。
甄珠则跟在他身后疯狂地攻击着后面追上的人。
从棺椁到门口不过三五步,主仆硬仗着一口蛮气从黑压压的官兵中杀出一条血路来。
刚跨出门的甄珠只觉身后一阵剧痛,踉跄地朝前面扑去,江离险险接住她,转身一记弹弓正中那人脖颈。
“干得漂亮,还有一半就到马车了。”
甄珠拍拍江离的肩膀低声道。
江离清秀的脸上泛起开心的笑容。
他扶起甄珠,用袖子擦干匕首上的血迹,如飞蛾般向前扑去。
甄珠这才发现,他原本烟色的衣衫已经被鲜血换了颜色,纤细的身躯却丝毫没有后退,转头示意她跟上。
就在甄珠向他奔去时,一柄长剑从江离体内横贯而出。
江离有些诧异地看了眼身前,不甘心地咬着下唇,扑向前方抱住那个始作俑者,将匕首深深刺进了那人的咽喉,方回过头给了甄珠最灿烂的笑容。
遇见她之前,他苍白如纸;
而如今,他尝过了冒险的滋味,体味过拼尽全力的感觉,
也见过了最美又最遗憾的爱,如此丰沛绚烂,很值得。
“江离!”
甄珠苍凉的叫声响彻宋宅。
纵使她故意和江离疏远,纵使她在心里不断提醒自己,江离只是她的工具,不要有一丝一毫的感情。
可当死亡来临,她心里仍像刀割般难受。
眼前都是他倔强练功时的背影,是他看小黄书被识破时的羞涩,是他偷偷将热茶吹凉的贴心……
甄珠只觉喉咙一股温热,一低头吐出一股殷红。
眼前向她聚拢来的人渐渐变得模糊,她仿佛听见了景殊焦急的呼唤。
“不要过来,景殊,不要过来。”
她费力喊出的声音却连身边人都听不清。
在她倒地的那一瞬,她看见那个精致的荣城模型已经被践踏的面目全非。
难道,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