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夏虫鸣。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山里人早已沉睡,月光无声地照耀着这个小山村,村子中央的那口甘甜的水井在月光下如同镜面闪闪发光。
在一片静谧之中,几个人影悄悄向这村子唯一的水源靠近,为首的一人立在井旁,其他人则围在井边面向外面警惕地看着周围。
确认周围安全后,为首那人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欲向井中撒去。
“住手!”
伴着宋凡星一声低喝,十余人从四处闪出快速向井边围去,井边那几个人想逃已经来不及,三下五除二便被拿下。
宋凡星从墙后走到为首那人面前,拽出他手上的瓷瓶闻了闻,一股酒香混着竹子的清香扑面而来。
“这是什么?你们是什么人?”
为首那人看着宋凡星冷笑一下,忽一仰头。
宋凡星连忙叫人扒开他的嘴,那人却已将什么东西咽了下去,瞬间便断了气。
再看周围那几个也是一样,都自行了断了。
“黑衣,被抓后自裁,和祈福那天刺杀陈景明的是同一伙人。”
宋凡星看着手上的瓷瓶低声道。
果然行刺也很天心教有关。
他心里那根弦绷得越来越紧,却仍旧是一幅波澜不惊的模样。
钟青叫人将黑衣人处理了,转身道:
“先生,让周围几个村子惨死的就是这东西吧?”
宋凡星不置可否,将瓷瓶递给钟青,
“小心收好。叫各地凡珍阁的弟兄都打起精神来,每个地方都要小心,尽量不要惊动官府。”
有些事,他先下手,总比别人拆穿要好得多。
“是。”
钟青应罢有些不放心地道,
“可大靖这么大,咱们人手有限,怕是防不胜防啊。”
“一天之内多个村落发病,都是七窍流血而亡,应该都是这几个人干的。咱们人手不多,他们也是一样,只要听闻有异常的地方便及时制止。至于其他的,我来想办法。”
“好。”
宋凡星看着天上皎洁的月光,心里分外沉痛。
甄珠,你究竟想干什么?
钟青忽想起另一桩宋凡星交待过的事,
“云中王府的礼单已经有了,明日云中王将亲自带进宫。据说一份是给太后娘娘的谢礼,均是太湖石、玛瑙之类的珍宝。
另一份是给安宁郡主的聘礼,除去金银珠宝,还有一箱各式药丸,据说都是驻颜养肤,调理血气的补剂。”
“补剂?”
宋凡星想起那几个村落被发现时尸横遍野的惨状,不免倒吸一口凉气。
难道景殊为了亲事不成,要害死安宁郡主?
“你的眼线能不能将那箱补剂带出来?”宋凡星沉吟片刻问。
“这……怕是不成。放聘礼的地方有专人值守,咱们的人只是苦力,除了搬运的时候是进不去的。”
宋凡星思忖一阵,忽缓缓道,
“我们进不去,就让它自己出来。钟青,准备一笼老鼠。”
“老鼠?先生,您不是最怕老鼠了么?”
宋凡星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谁说我要用了?将老鼠放进放聘礼的地方,让咱们的人趁机将里面的各式补剂带出来些,你找人照它们的样子加进赶制,只要长得像,吃不坏就行。”
钟青拍着胸脯道:
“这个简单,先生放心,今晚我便将事办成。”
宋凡星这才缓缓朝马车走去。
直至坐到车上,他那如松的肩背终于放松下来,略微弯着,仿佛被心事压弯了腰。
他抚着腕上那粒珍珠,心里百感交集。
杀人,引春瘟,傩蛊屠村。
那个善良通透的甄珠为什么要做这些狠毒的事?
她难道真是为了将景殊送上王位而不择手段的人?
他想不通,也不敢信。
他能做的,只有在背后拼尽全力制止悲剧的发生。
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甄珠啊,停下吧。
此时宋宅的甄珠正望着地上的月光出神。
宋凡星搬走后,她本就稀薄的睡眠更是加速逃离,她已经习惯了整晚睁着眼看着夜色由浓转淡,等着太阳升起,这一晚才算得了救赎。
正发着呆,忽听院子里响起兵器相接的声音。
甄珠轻叹口气,该来的,还是来了。
甄珠慢慢穿好衣裳打开窗子,夏夜微凉的风让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院子里江离和沈元夕缠斗正酣,房顶上依稀可见五六个暗色身影,那是宋凡星留下的护院。
一旦江离落了下风,他们便会一拥而上护甄珠周全。
甄珠朝他们挥挥手,那些人重新没入黑暗。
“元夕弟弟深夜来访,可是有急事?”
江离闻言停住招式,谨慎地盯着沈元夕。
沈元夕狠狠地将剑插回剑鞘,冷声道:
“姑娘已经等候多时了吧?”
甄珠兀自笑笑,
“请进吧。”
沈元夕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进来,眸子里满是恨意,开门见山地道:
“萤州二皇子求与长公主和亲一事是你在背后捣鬼吧?”
甄珠给自己斟了杯茶,冷茶入喉好让自己打起精神来,不慌不忙地道,
“元夕弟弟何出此言?”
“别装了!长公主岂是寻常女眷?若不是你暗中指使下人放任,二皇子怎会长驱直入后院花房?又怎会从宋宅走后直接去礼部周旋和亲之事?”
沈元夕难掩恨意,连珠炮似的询问在寂静的夜里回荡,甄珠却仍旧那副风轻云淡的样子,
“巧合罢了。元夕弟弟未免太高看我了,两国和亲之事岂是我一个无权无势弱女子三言两语便可操纵的?”
沈元夕双眼通红,他骨子里的修养全都丢到了九霄云外,低声吼道:
“就是你!你深知圣上深明大义,若能以长公主换取一个长久和谐的邻邦,他必定不会犹豫,便怂恿二皇子提出和亲之事!甄珠,你好生歹毒!”
甄珠不气不恼地放下茶盏,笑盈盈地看着沈元夕,
“歹毒?此乃有利两国的长久之计,何来的歹毒?若元夕弟弟认定是我在背后出力,还请告知陈景明,我很乐意做大靖第一个女官。”
“你!”
沈元夕语塞,他向来羞耻于将情爱之事说出口,只能指着甄珠的鼻子骂着,
“无耻!无情无义!”
“元夕弟弟深夜前来,看来和亲之事圣上已经有了定夺。元夕弟弟若是不满,大可向圣上或太后请婚,来我这里做什么?”
沈元夕无力地垂下手。
他得到消息便去找了圣上,甚至放低姿态请家父劝说,但所有人都要他以大局为重,他这才找到宋宅。
“我要你了结此事。“
甄珠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是神仙还是皇上?你的女人被抢了,为什么要我了结此事?这同我有什么干系?”
“否则我就将你和天心教做的所有事都禀告圣上,”
沈元夕的眼睛危险地眯着,
“甄珠,你将全盘皆输。”
“元夕弟弟气糊涂了吧?什么天心教?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沈元夕从怀里摸出一根金条,低声道:
“天心教日常花费均是暗中由这金条换来,虽然做的隐秘,但这金条上的暗章与当年胡清买庄子时那金条上的一模一样。”
“这么说来,胡清才是天心教背后之人了?”
沈元夕冷笑一声,坐下来接着道:
“你休要把祸事甩到旁人身上,胡清已经死了,凌灵期才是一手建起天心教之人,而你,正是天心教背后的那个人。
如今已经有村落满村人皆穿心裂肺而亡,那正是你天心教下的傩蛊,甄珠,你罪该万死!”
甄珠的冷静出乎沈元夕的意料,那双往日中带着调皮的眸子,如今平静得近乎空洞。
这个女人夺走了千百条人命却没有丝毫愧意,仿佛冷血的蛇蝎,可怕至极。
甄珠盯着他看了会儿,轻声道:
“证据呢?”
是啊,证据呢?
要证明是天心教种的傩蛊就要找到灵丹。
可天心教的灵丹早就进了人们的肚子里,天心教的人这几天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如今那幢小楼里不过是些最底层的道士,一问三不知,他将整个小楼翻了个遍竟没再找到一颗灵丹。
他想过另一个冒险的办法,找一个服过灵丹的人引出蛊虫,却苦于找不到那引蛊之物,也只能作罢。
甄珠轻笑一声,抚着头上的珍珠发簪悠悠地道,
“金条也好,凌灵期也罢,甚至傩蛊,都只是你的推测,如果你真能证明这些都是我所为,你怕是早将我送进大牢了。”
沈元夕握紧了拳头,换上一副笃定的姿态,
“若是如此,岂不是叫你失望了?”
“怎会?”
甄珠笑道,
“我不过是一死罢了,你可是再也见不到陈佩兰了呢。
说来可笑,我还以为元夕弟弟是如何忠君爱国之人,没想到却是个儿女情长的多情公子,竟愿以真相换情人。”
沈元夕被她说得一愣,但此时他满心满眼都是陈佩兰,不由得亮出了最后的底牌。
“只要你了结此事,我保证你的事没人知道,景殊是否谋反亦与我无关。”
他知道,甄珠等的便是这句话。
她摆弄着茶盏静了半晌,才悠悠地道:
“虽然你找错了人,但作为朋友,我倒是乐意帮你。”
沈元夕冷哼一声。
她一句话将自己摘得干净,可若他不摆出天心教相要挟,她怎会甘心帮忙?
她做这一切,不就是为了让正在查天心教的自己闭嘴吗?
“如何帮?”
“和亲之事已定,贰正将先回萤州准备,长公主则将独自前往,这一路道阻且长,发个急病再正常不过。
届时大靖自然会另派公主前往,萤州为了长久之计也不得不从。只是元夕弟弟怕是再难享受京城繁华了,你可愿意?”
“自然。”
沈元夕心里冷笑,她果然已经想好了一切,
“我明日便辞官出城,了你心事。”
甄珠嗤笑,
“什么叫了我心事?我可什么都没说。”
沈元夕斜着眼看着这个面目全非的女人,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甄珠,血债,是要血偿的。
经历了漫长又压抑的春天,当大靖国民得知长公主将与萤州二皇子喜结连理时,满街华彩,普天同庆。
萤州在大靖最艰难的时候不仅送来了药,还让二皇子亲自涉险前来助阵,这份恩情大靖人民记得,大靖长公主嫁过去亲上加亲,再好不过。
只是所有人都没想到,就在二皇子刚踏上回萤州准备和亲事宜的几天后,长公主忽发急病撒手人寰。
大靖举国悲痛,出殡队伍绵延十余里。
太后在丧女之痛中仍不忘与萤州之约,将清越公主许给萤州二皇子贰正,并五万将士护卫同行,萤州应。
大靖人民才松了口气,这份人情终究是还上了。
至于这清越公主究竟是先皇遗落在民间私生女,还是从哪支有皇族血脉的远亲紧急过继过来的,都只是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
可惜那份轻松不属于宋凡星。
偌大而宽阔的重华殿上只有他和陈景明。
陈景明怒不可遏地将一本奏折扔到他面前。
“瞧仔细了,一个字也别落下!”
宋凡星从未见过如此盛怒的陈景明。
他捡起奏折仔细看着,上面一字一句都在诉说这甄珠的罪行:
私放重犯、资助邪教蛊惑人心、侵吞本应由皇家罚没的财产、怂恿流民暴乱、杀害朝廷命官、以傩蛊危害万千大靖子民性命,以邪教徒刺杀圣上,
所有这些都指向那个最终的罪名——
祸乱大靖,意图谋反。
奏折的落款正是沈元夕。
而沈元夕,是陈景明最信任的人。
从不在私下场合下跪的宋凡星终于跪了下来,以头触地。
“圣上英明,这些的幕后主事都是微臣,微臣罪该万死,恳请圣上降罪!”
陈景明万万没想到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替甄珠顶罪,急匆匆地跑下台阶,对着宋凡星就是一脚。
“宋凡星,你当朕是傻子吗?朕还没聋没瞎!她做了什么朕清楚得很,对你也一样!
朕早就察觉背后有异,只是没想到竟然是她,手段竟狠毒至此!
这样的女人你竟还要护着,你就不怕她哪天转过身反咬你一口吗?”
宋凡星跪直上身。
他心里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看着陈景明淡淡地道:
“请圣上留甄珠一命。”
“她的这些罪责,朕便是杀她八次,千刀万剐,灭九族都不足以平恨!你竟还要朕留她一命?”
宋凡星无视他的暴跳如雷,依旧缓缓地道:
“景明,你在怕什么?”
陈景明一愣,下意识地转过身,
“胡说,朕有何可怕?该怕的是甄珠。”
“不,你怕。”
宋凡星从地上站起,掸着看不见的灰尘道,
“你怕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陈景殊,可沈元夕却没找到一丝证据。
你怕陈景殊深得民心,而你却是百姓口中那个无德的皇帝。
若他想谋反,你胜算不足五成。”
陈景明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气急败坏地吼道:
“住口!”
宋凡星抬头对上他盛怒的眸子,唇边竟挂着一丝怜悯的笑意,
“原来,你怕的连这些都听不得。”
陈景明深吸一口气,表情恢复平静,
“即便有证据指向五弟,朕也不信,那必然是甄珠挑拨离间的招数。甄珠便是另一个敬慈太后,为了皇位可以不择手段。”
“有人曾说,不要看人如何说,要看他如何做。
若你当真与景殊情同手足,就不会在他从萤州回京的路上派人阻截,更不会在他回京后便急匆匆地除了他的职权将他赶回云州。”
宋凡星不卑不亢,却字字戳在陈景明心上,
“陈景明,你比你想象中更害怕陈景殊。是不是因为你知道,这皇位当初便是他让给你的?”
陈景明身子一僵,眼神忽然凌厉起来,
“你想说什么?”
宋凡星略一拱手,冷静地道:
“只治甄珠的罪并不能拔出你心里的那根刺不是么?如果能用甄珠换来日后的高枕无忧,不是很划算?”
陈景明冷笑一声,低声道:
“说了这么多,你不过是想保她罢了。只是此人心思歹毒,若不除日后定有大患,朕也想借机让某些人看看,觊觎王位,玩弄权谋之人是何下场。
今日传你来,便是要你看清她的真面目,莫要再袒护她。可惜啊,你中毒已深。”
“既然如此,恳请圣上让我带兵抓人。”
“你想放她走?”
“不敢,我会将她亲自送进大牢听从圣上发落,如此定能引出景殊劫狱,圣上便可治其同犯之罪,除去心头大患。只是……”
陈景明没想到他会有这样的请求,不禁问下去,
“只是什么?”
“只是还请圣上在行刑之日前以死囚换她出狱。宋凡星愿以全部身家换她不死,从此从大靖消失。”
陈景明静静看着宋凡星,再开口时语气已经缓和了不少,
“全部身家?凡珍阁?”
宋凡星知道,他已经心动了。
大靖如今国库空虚,凡珍阁遍布全国,不仅流水丰厚,还便于收集各方情报,有了它,陈景明就多了一双洞察民间的眼睛。
“不仅凡珍阁,酉河沿岸码头经营权全部归于官家,凡珍阁投资的所有店铺,分红所得一律上交府库。”
陈景明心里一动,
“你可想好了?从此你便身无分文,无权无势。”
“只要圣上让她活,我可以什么都不要。”
陈景明看着宋凡星执拗的眼神深深叹了口气,这个男人已经无药可救了。
“好,我答应你。”
宋凡星紧抿成一条线的嘴唇终于有了些血色,
“多谢。微臣即刻便去。”
是日下午,宋宅人惊讶地看着自己的主子带着一队铁骑冲进来直奔甄珠房间,而等着他的却只有一间空房。
宋凡星心里一惊,抓住一个小厮厉声问:
“甄珠人呢?”
“不……不晓得,方才还在。”
“先生!”
钟青急匆匆地道,
“房顶的护院都已经断气了。”
“陈景殊!”
宋凡星握紧拳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去别院旁盯着,若甄珠出现,连同云中王,立刻拿下!”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