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看着前排学生惊呼着传看那个同学的簿子,十分嫌恶,“他那副德性什么时候才能有点长进。”
李肖不予置评,盯紧天才:“少东拉西扯的,敢不敢说清楚?”
“等老头说完这单。”天才从桌上跳下来,走出门去。
李肖紧随其后走出画室:“你要说什么现在说。”
“已经都告诉你了,你还想知道什么?我怎么梦见的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知道你这两个月很难熬,但我也不舒服,钱多一点,但比画室里做的事情难多了,对创造性和观察力要求更高,重复或不一致都会受到惩罚,我都快斑秃了我。”
天才掀起头发自证:“我能说的都说了,关键在于你相不相信!”
李肖不为所动:“那你还回来干什么?我接不到单了,这就是结果。我信不信你又怎样?”
“信我就还是兄弟。”
天才从背包里摸出都市之行的收获,拍在李肖手里道:“强力薄荷糖,考验你耐力,挺得住,我不走。”
说罢向院外走去。
李肖剥了颗薄荷糖塞进嘴里,跟着天才,看他要做什么。
天才走在李肖的前面,绕过寺院禅房,避开堂皇的大路,向后山深处走去。
二人一前一后试胆般走在草木稀落的山梁上,从长着崖柏的破岩间溜下去,沿着兽道钻入茂盛的山林。
四季长青的油松和侧柏像可靠的守卫一样庇佑着这些被都市和成年人遗弃的野孩子。比起一路上不忘摘野杏子吃的天才,不苟言笑的李肖像被乌云包住了头一样,挡在他前面的可怜荆条被他抡起树枝无情劈断,女孩一样规矩的白桦林更是入不了他的眼。
两人从林子里出来,绕过一段被废弃公路和矿厂分割、填满碎石的山地,来到长满荒草的塬头间。
一路上,山地陡坡渐渐被崎岖的黄土取代,一眼望过去沟坎无序,凌乱荒凉。炽烈的太阳肆无忌惮地曝晒着大地,李肖吃完一颗薄荷糖,又剥一颗塞进嘴里,心中乍暖还寒。
山景之后,再到能看的地方,得走几个钟头。几里地外的土地被修整成更连贯的梯田,上面是成片扎楞着叶杆、边缘锋利的玉米地,还有莽绿的麦子。有庄稼的地方尘埃就少得多,就算阡陌田垄和土路一样崎岖,至少人走过去不会被卷的灰头土脸。
二人一言不发又走了很长一段,李肖把最后一颗薄荷糖塞进嘴里,心里终于明朗一些。他开始觉得自己好笑,他的天才朋友回来看他明明是好事,他却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跟个小媳妇似的,让朋友那么为难。
他虽然不是天才,但他的身体还崭新,双腿还有劲,他和天才的共同经历也让他觉得,天才没理由更喜欢陌生的都市。
驱车赶路的人不能体会麦田泥土的松软和温度,不能领略玉米大军拔节、灌浆的振奋鼓舞,不能无拘无束地随落山太阳潜入田地,劫掠西瓜、石榴解渴,挖取山药、红薯果腹,更不能懂那种血液里流淌着的文明伪装与浑然野性——既有着身经百战、苦中作乐的顽强豪迈,也不吝布下陷阱狩猎和自己一样伺机而动、昼伏夜出的狼獾蛇鼠。
既然现在自己在画室处境不好,不如就和天才一起进去都市谋生。山里饿不死他这个年纪的人,都市也一样不能,他可以再学新东西,换条路线继续攀登。
新的风景说远也好,说近也罢,只要走,就会到。
走过梯田,原野上新露出一条绵亘无止的轨道。
两人走了上去,天才终于开口说话。
“跟到这里,你也够疯的。”
他从右耳廓上拆下另一只银制耳箍丢给李肖,笑笑指着自己说,“两边都戴上,一个月,敢不敢?”
“我要你耳朵里那个机器。”李肖转手扔回去。
“你不要可以给那个爱显摆的……”天才又给他扔回来,列车的啸声从远处传来,盖过了天才的声音。
李肖无语接住,看了看列车的方向,很自然地退下铁道,转身解另一只耳箍。他想跟天才谈谈自己的需要,但是没看见天才踩着轨道走下了另一边。
两人在隔了七八米的地方站住脚,看到对方,表情都有些惊讶。
李肖难得一见地急噪起来,想尽快过去那一边。
但列车开始沿轨道破空隔开声音,汽笛声让十来步的距离竟仿佛隔了光年。
人类制造的怪兽挟卷着强大气流和震动威慑而来,让两人的喊话声都像浮在水上的藻,难以径直抵达。
李肖忍受着噪音充斥耳道、不断压迫鼓膜,脑中的预演错综复杂。
在第一条时间线里,他站在铁道这边陷入两难选择。他可以在一己之力无法对抗的力量面前屹立不退,但他更加厌恶列车开过后,闪烁着残电的轨道对面空无一人,所以无论他有没有抓住列车到来前的时间冲上铁轨,在抓住天才之前,自己一定会离开。
在第二条时间线里,他放弃思考,只为留住天才,付出所有的自尊、机会,接受所有对面可能发生的结果。
当他一遍一遍重新审视这个处境,选择与事情发展分散开来,朝未来无限延伸出去,超出他的视线。
最后,值得思考的选择只剩下一个——
是自尊还是机会,失去会让我的未来陷入更糟的境地?!
在大脑算力消耗殆尽前,李肖放过了自己,这一次,他只凭感觉,想要确保天才在自己的视线范围。
看着李肖再一次冲上铁轨来,天才面孔震怒,朝着离开的方向迈开脚步。
这已绝不是关心!李肖不知该识相地离开,还是为了活命跨出这一步。
震动的铁轨上,只有他一个人被扔在自我厌恶的两难选择里。
这一次他想继续品尝自我厌恶的滋味。
于是踩上铁轨的脚步迟疑片刻,就向天才的方向跨过去。这一步跨得太大,以至于李肖扑在地上滚了一圈,才又爬起来。
他的预感是正确的,天才并不欢迎他的执着。
当他追上天才的时候,天才已回到山脚贩卖货物的杂货铺,与老板聊得乐不可支。
老板看到李肖,问他:“马尔斯回来了,你还要不要?”
他又改变了让自己费尽力气的选择,他无动于衷地走过店门,径直往山上走去。
风尘仆仆、沉重泥泞的身体仿佛被丢弃在震动的轨道之外,放弃选择后的世界变得宁静安详,格外开阔。
漫山的枫树被吹得沙沙作响,有人在半山腰长啸,山顶有许多喧哗,山下的田野里传来又一列复古蒸汽火车的汽笛声,像在离离草顶上飞驰的尖锐呼哨,挥舞着薄情的镰刀将多余的幻觉收割。
在很多年后一次偶然的机会下,在一个奇妙的世界里,李肖掀开天才的胸腔,一条一条将肋骨拆向两边。通过漂浮的血液,断口溢出的数据,了解天才能否体会到自己一路的感受——
他每吃下一颗喉糖,胸膛就像天窗一样打开,西伯利亚大陆的风霜雨水汹涌而至,从一具血肉填充的躯体里无碍通过。
虚幻的想象穿过现实,带来只命中一人的感受。而同样是一个虚幻的数字世界,当形势对掉,李肖用同样的力量作用在天才身上,天才的面孔变得痛苦,狰狞,让李肖觉得奇异,惊讶,也好笑,痛快。
种种色彩奇幻的情感汇聚在李肖手臂上,从天才身体里拔出来,像热气一样沿着肌理蒸腾。惨痛与快意像不知被何物点燃的无主烟火,在李肖身体里炸裂,让他面部通红,血脉偾张,烈风一样向外倾泻成泪水,好像所作所为是在剖杀一个自己。
思维世界的数据图书馆里,过去的记忆裹着音乐调味,出现在李肖的信道“刀叉”下,浮现在他取食数字人“牛排”的间隙中,成为此间唯一存在的滋味。
与此相比,无论看上去怎样光鲜的生命之书,也因取不到一点回应,味道显得贫乏至极。
半透明的“牛排”书籍内页,一段衣香鬓影随着翻阅款款流动。香槟塔间,女人佩戴着同一套珠宝,身着凸显身姿的晚礼服,被看不清面目的男人揽住腰肢,神采奕奕地望向侧方。李肖释放出链接输入问询,女人依然高贵地微笑着看向远处,没有回音。
李肖“啵”一声删除手中的紫色图书镜像,鼻端长长叹出一口气:自己要从这里找一个活人,大概很是困难。
这么一本一本地翻,效率太低了……有什么办法能一次性给所有数字人送入问询信息呢?
李肖思索着,目光移动到书架大区间乳白色的河道上。
他走到红光汇聚的数据池塘前,挑选一处河道汇入口,找一片空地,两手拍在地面。
河道里乳白的数据流正间或泛着整齐流动的光泽。
李肖心道“【端口A】”,左手手掌中应声出现一截半透明光带般的绿色便签。便签不断延伸,跨过河道,渐渐收紧在上百条白色数据光流上。
他再唤“【端口B】【复制】”,右手掌下也出现交叠的紫色与绿色便签,延展到与白色河道等宽。
等到笼罩数据池的巡视红点刚从河道底层通过【端口A】架设的位置,李肖便开启两个端口,【端口B】里便随之涌出紫色的复制数据流,将他面前的空地顷刻占满。
被截断的河道里,通往红色数据池的乳白色数据流已经全部流进了池中,只剩余空荡的河道。
而在李肖右手下涌出的紫色数据流样本被他快速改变方向,向空间更大的上空流去。组成紫色光流的数据丝络最前端,可以看到流苏般微微散开的信道接口。数据流几次在上空改变方向,绕回【端口B】的位置后,被李肖结成一个循环。
在李肖精密而快速的操作下,一丝丝数据信道接口首尾融结在一起,在空中形成一个紫色的环形通路,规律、均匀的纹路光泽一时以顺时针方向整齐涌动,一时又从深处以逆时针方向整齐涌动。
而李肖仍然一刻不停地在紫色光流流出的方向、河道口等地布设着新的【端口】,对齐真假数据信道。让紫色的复制数据流衔接被切断的白色数据流体,填满排空的河道。
整个数据劫持工程仅仅用了一分钟。
当红色巡视光点顺着河道底层返回白、紫流体交接处,与其他河道的红色巡检队伍一样,光点几乎同步地通过了断口。
而刚刚河道排空数据的时间,也只在界限公司数据监控后台一个不起眼的曲线图上波峰变矮一分钟。
而在遍布数据图形、不停自动切换的监控屏幕前,网络管理员正对着其他几快屏幕忙碌工作,并没有发觉身侧的监控电脑上,《上下行数据流量图》图形发生了变化。
一个同事从他身后走过,看也未看向他的工位。
一分钟的图形波动,静静躺在服务器里,在下一次自动刷新后,破损的图形便弥合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