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简全身紧绷地坐在位子上。
她面前一片漆黑。她能感到粗糙的布质口袋摩擦着脸。她闭着眼睛，把所有感知放在身体和耳朵上。从身体因为向心力的倾斜和轮胎发出轻微的“吱吱”声，她感觉车在弯道上行驶。车转了几个圈，驶出机场。飞机起飞、降落的声音渐渐远去。车速变快而平稳，似乎上了高速公路。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后（可能半个小时），车速放慢，似乎进入市区，可以听到偶尔喇叭声和汽车的急刹车声。然后车子的轮胎下面发出空洞而有节奏的声音。
“我们正开过一座桥。”林简想到。
过了桥以后，周围的车辆明显稀少了。大约十分钟后，面包车拐了几个弯停下来。
林简感到面前突然一亮，眼前的头套被摘掉。她看见一个硕大的光头，下面是一张凶狠的脸，绿色的军服紧裹的躯体。巨人一言不发，打开车门。
林简跳下车，环视周围，雪花轻盈地飘浮在清冷的空气中。这是一个废弃的厂区，两边是褐色砖头砌成的巨大厂房。厂房表面已经褪色剥落，大多窗户蒙尘的玻璃支离破碎，一片萧瑟衰败的景象。但成排的厂房一字排开，依旧可以看到当年的规模和繁忙。
林简走在中间，左边是长发青年，右边是那个巨人。走过一个天桥的阴影后，长发青年示意右拐。
穿过门洞，三人进入一个厂房。昏暗高大的空间里排着各种锈蚀的废旧机器。长发青年停下，按了一个按钮，上方发出一阵机器的轰鸣声。货运电梯缓缓地下降到他们面前，巨人把门垂直拉开。
电梯在三楼停下。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中年人站在门口。他穿着黑色高领毛衣和深色风衣，衣服上有深深的皱褶和斑驳的泥点。他向林简伸出右手，刀疤扭曲，脸上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笑容。
“欢迎您来到东京，林女士！”他用中文说道，声音低沉而威严。林简和他握手。
“因为我们的某些特殊情况，不得不采用一些措施保护自己，同时也保护您……”
“我明白，给你们添麻烦了。”林简回答道。
“这边请。”中年人没有再解释，带着林简往前走。前方是一面堆着各种废旧箱子的墙。上方是一排铁窗，布满了灰尘和蛛网。
“你要找的两个人我们都找到了。内田博士战后被盟军军事法庭判处三十年徒刑，七年前在监狱中死亡。另外一个是他当时在中国的副手渡边雄介……”
两人沿着墙右拐。前方是一个宽阔的空间，高大而空旷。左边是一排柱子，右面是一排钢窗，几乎所有玻璃都已经碎裂和空洞。头顶上方锈蚀斑斑的吊车钢轨，四周墙壁的每一寸都布满古怪狰狞的黑色涂鸦。
“在这里。”中年人说道。
光从窗户破洞照进来。在空旷的水泥地板中间有一张凳子，上面坐着一个老人。
这老人头发几乎全白，和胡子连成毡片，肮脏的脸上布满了冻伤的痕迹。身上穿着已经分不出颜色的大衣，里面胡乱地包裹着各种衣服。脚下是一双陈旧的军用皮靴，前面已经开线，露出墨黑的袜子。他慢慢抬起头来，带着惊恐的表情看着走近他的人。
巨人伸出胳膊，制止林简靠近渡边。
“你可以用英文，我可以翻译，但他会说中文。”中年人说道。
林简吸了一口气，看着渡边苍老的脸，用中文问道：“你是渡边雄介先生吗？”
渡边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目光的焦点落在很远的地方。林简又重复了一遍。他像突然惊醒，恐惧的眼睛看着林简，点了点头。
“在中日战争期间，你是内田博士的副手，是吗？”林简问道。
渡边沉默。
“回答问题！”中年人厉声喝道。渡边浑身一抖。
“是的。”他低着头轻声说道，然后抬起头，脸上露出乞怜的表情，“但我已经为此坐了二十年牢。我忏悔我在战争时对中国人所做的一切。我真心忏悔！”
“你还记得北京猿人头盖骨吗？”林简问道。
听到这个问题，林简注意到渡边暗淡的眼神突然变了，就像黑夜中有一道闪电划过。他低下头，看着膝盖，没有作声。
“北京猿人头盖骨。”中年人一字一句重复着，“你还记得吗？”
渡边花白的头动了一下，慢慢抬起来，看着林简。
“记得，我当然记得。”
他眼睛里有一种奇怪的痛苦、憎恨、后悔、怨毒……有一团像鬼火一样的东西在他的眼神里跳跃。火苗慢慢变大，开始蔓延开来，像原野中开始燃烧的野火。
但他的声音却是低沉而清晰:“那些头盖骨都是假的！”
四周突然变得很安静。
“胡说！”中年人斥责道。
“我没有胡说！”渡边突然大声喊道。他的眼里闪着一种疯狂的光芒，“那些头盖骨都是假的。什么五十万年前的猿人头盖骨，都是骗局，全都是伪造的！”
他的声音充斥着空旷的空间，然后慢慢坠落，淹没在爆发的咳嗽声中。
中年人转身来看着林简。林简凝视着渡边，一动不动。渡边停止咳嗽，像突然失去全身的力气，委顿地坐在椅子上。
“你怎么确定那些都是假的呢？”林简问道。
“是内田君和东京大学做的最后鉴定。”渡边小心地回答道，眼皮下垂，注视着破烂的膝头。
看着渡边灰色肮脏的脸，林简不能确认他所言的真假，一时不知道再问什么。
“还有什么吗？”中年人转过头问林简。
林简摇摇头。不知为什么，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让她觉得不对，但一时不知道那是什么。
“好吧……我们走。”中年人回身嘱咐巨人，“我们走后，把他送回去。”
中年人领着林简向电梯走去：“抱歉，没能问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林简没有回答，茫然地看着窗外的飘雪，脑子飞快地思索：“我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中年人打开电梯门，示意林简进入。林简没有动，依旧看着窗外，不断地问自己：“那是什么呢？”
从窗外可以看到那辆马自达面包车停在飘落的雪中。面包车黑色的窗上积起白色的雪……林简的目光停在漆黑的玻璃上。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想起奥森，想起母亲，少女时代穿着连衣裙的母亲，想起四十多年那个春光明媚的北京上午……那个隐藏在黑色车窗后面的墨镜和满是疤痕的脸。
“等一下！”林简快步走回车间。中年人紧跟在她的后面。
渡边惊恐而游移地看着再次向他走来的林简。
“当时你们一共有三个人。内田博士，你，还有另外一个人。”林简问道，“第三个人是谁？”
林简看到渡边的眼里有一丝恐惧，像一只黑羽的鸟掠过。他低下头没有说话。
林简温和地说：“我们不想伤害你，只是想知道当时的一些情况。”
“我记不起来了……”渡边垂着头低声说道。
中年人大声说道：“撒谎！”
渡边抬起头，怯懦地说道：“时间太久了，我真的记不起来了！”
中年人的目光落在渡边不断抖动的手上，向巨人示意。
渡边抬起头来，恐惧地看着慢慢走近的巨人。巨人在渡边面前停下，右手伸入怀中。渡边眼里的恐惧更深了，全身发抖，惊异地看着巨人递到他面前的酒瓶，然后转头看了看中年人。中年人向他做了一个喝的动作。他伸手接过酒瓶，呼吸急促，手抖得厉害，几次都没有打开瓶盖。
渡边嘴对着酒瓶贪婪地喝着。酒从他嘴角溢出，流到他的脖子和衣服上，但他似乎没有一点知觉。他一口气喝了半瓶，长满冻疮的脸上出现两块奇怪的红晕。他放下酒瓶，满意地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他手中的酒瓶突然爆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