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乖的呜咽悲鸣回荡在暗夜的每一处角落。刘芝擦去头上的汗,看到缩成一团的阿乖,突然瞪大眼珠——
“它、它、它!”说着凑近小狐狸打量着,“找到了!”
张瑞川与库库勒都上前来看她找到了什么。刘芝说:“狐狸的腺体在两条后腿间,肛部的下方。可以摸得到,和其他动物的腺体相比,仅仅是气味不太好闻的区别,药用的功能是一样的。”
“是要……”库库勒问,“宰了它吗?”
“不不,只是挤一些分泌物出来,对它不会有伤害的。”
“我来。”小塔抱起阿乖走出屋子。阿乖不反抗不叫闹,像是能感应到人们的想法。几分钟后,小塔抱着安静的阿乖进屋。右手掬着一层半透明的黄色黏稠物,像是烧化了的松香。
“好了。”刘芝呼了一口气,“一切完善。”
这时床上的李河落已经浑身紫黑,毛孔中还渗出虚汗一类的物质。刘芝将用准噶尔乌头熬的水与葫蔓藤的汁浆抽进注射器里,注射到李河落体内。再让库库勒拿来准备好了的木炭屑,与刚取出的狐腺分泌物按比例搅拌均匀。张瑞川与小塔给李河落的全身涂遍,再喂李河落服下米拉托草汤。而那帮白大褂医生在多洛万身上跟着效仿照做。
做完这一切,在场的人无一不是满头大汗,都挽着袖子,耷拉着双手盯着纹丝不动的李河落。
“这就是解药?”医生们问刘芝。
“还不知道,要等着看他们的反应。”刘芝从小塔手中接过立了大功的阿乖,慈祥温和地抚着,像是为它压惊,“在学院作研究的时候,有一些关于剧毒植物的课题,天天就和什么月籽藤啊水毒芹啊打交道,后来发现,从两种不同的有毒植物中提取的毒素接触后,会发生奇怪的反应,两种剧毒合二为一反而变成一种毒性极低的新毒素,我们称之为混合性弱化毒。”
张瑞川问:“那,用在失魂藤上也有效?”
“我想应该是有效的。虽然失魂藤有特殊性,但是毒素构成、毒发原理还是一样的,这世界上的植物各有不同,但还是出自同源嘛。”刘芝对小塔说,“还有呀,你们这些年轻人可要注意了,像夹竹桃、水仙这样常见的家养植物也是有剧毒的,水仙的球状根可是个大毒窝。对了,你干什么工作的?”
小塔回答:“护林员。”
刘芝继续说:“那可更要注意了!一种很常见的草叫附子草,名字挺好听,表面看上去也普普通通,知道它的外号叫什么吗?叫‘狼克星’。也是剧毒的。”
库库勒笑道:“今天第一次见识到刘教授的本事啊。”
刘芝苦笑两声,随即叹着气说:“电视台邀我来主要是撑撑场面,我老伴比较靠谱,研究古生物的。而我呢,研究瓜果种子植物学的。这不,这季的专题片都拍到一半了,还是没我什么事。不过话说回来,喀纳斯还是没白来。”
“你要是不在,他的小命就完啰。”医生们指着李河落对她叹道。
刘芝再走近李河落,看见他的皮肤往外微微冒着白气,转过头激动地说:“有效!有效!看!正在排毒!”
众人都围了上去。库库勒将双手放在胸口,感谢上天眷顾。
当清透的阳光照射到这片干净的土地,李河落睁开了眼。守候在他身边的阿乖叫了一声,所有人才发现李河落苏醒了。他身边的多洛万却还在沉沉地昏睡。
“醒了醒啦呀!”库库勒扑到床头,“渴吗饿吗?”
李河落说不出话,喉咙里像是被谁抽去了筋。虽睁着眼睛,但只能模模糊糊看到微光中的人影。耳边也只能听见琐琐碎碎的人声,一时远一时近。李河落想要坐起来,又感觉到身上盖着层层皮毛毯子,连带着这些毯子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猛地一使劲想要挪动,胸腔腹腔四肢肌肉却疼痛得厉害,剧烈的痛楚过后又是火辣辣的微麻。
“小伙子别乱动。”刘芝凑到他耳边说,“你刚醒来,要缓缓。先缓缓,你先迷糊下。”
李河落隐隐约约听到库库勒、张瑞川、小塔与刘芝的对话,还有一些陌生的声音,是卫生所的医生们。他听到库库勒问:“那个女人怎么还没醒?”接着是张瑞川的声音:“男人的体质比较好的缘故?”刘芝的声音:“女性的心跳比男性快,毒性在女性身上表现得更剧烈……”
张瑞川问:“可李河落身上的失魂藤药味比那女人身上大得多……”
刘芝沉默一阵,“他以前有接触过这种毒药吗?”
“他以前就中过这种毒,郝队长曾经说过。”
“那是因为他体内已经产生了对这种毒性的抵抗力。”
张瑞川恍然大悟。
“此后他再中这种毒,承受力会比别人强很多。”
“这或许就是‘焉知非福’的道理吧。”
李河落的这一觉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无尽的错觉像是比他的人生都要漫长。脑海中满是人来人往,飞过埃菲尔铁塔的灰鸽子、从车窗看雨后的纽约、坐在咖啡店隔着玻璃望见阴霾的街道。还有,禾木村的黄昏,夕阳照在杜林琪脸上的样子,或是两人走在森林里,前方一只纯白的雪兔一闪而过。杜林琪的穿着一如从前,回过头望向自己的画面停留在瞬间。
李河落弯着胳膊,支撑自己起来。在场的人忙过来要搀扶他,李河落摇了摇头,盯着地面,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当他恢复了抬头的力气,望见金灿灿温暖的阳光,伸出手指着窗外。
“我。”阳光照在他脸上生出耀眼的白,“出去。我想出去。”说着,晃晃悠悠站起来,深一脚浅一脚走出屋子,站到了阳光下。
所有人都跟着他出去,看见李河落伸了个懒腰,似乎体力恢复得很快,但李河落却回头对他们说“疼”。刘芝说:“是因为内脏广泛性损伤,还要好好休养才行。”
村子上的一个便衣喊张瑞川过去。库库勒扶住李河落,说:“还是进屋吧。”
李河落倔犟地摇着头,推开库库勒的手就往前走。
库库勒让小塔开车将刘芝与卫生所的医生们送回去。与刘芝简单告别后,张瑞川小跑回来对库库勒说:“衮鲁被绑架了。”
库库勒大吃一惊。
衮鲁就是库库勒的儿子——藏匿在阿勒泰市的假哈乐丹。李河落也觉得蹊跷,但包括张瑞川、库库勒也都已经知道谁才是幕后凶手。
“看住那个女的。”库库勒说着往屋里走。
等所有人都进了屋,却发现床上空空如也。多洛万不知何时苏醒过来,已经从里屋后窗逃遁了。
当库库勒惊讶着这一切,埋怨自己一时也不该疏忽,李河落只是在想着加上衮鲁,已有四个孩子失踪。至于多洛万,与自己一样都是职业杀手,潜逃的速度快没有什么可惊讶的。
“这四个孩子都是鲁道夫认为最有可能是哈乐丹的人。”李河落坐在椅子上喘着气说。
张瑞川大步迈到库库勒面前,“哈乐丹到底是谁?”库库勒迟迟不语。张瑞川急切地说:“我们没有时间了!那些孩子也没有时间了!”
库库勒顿了顿,召集村上的长老们,闭门商讨什么密事。张瑞川与李河落一直在屋外等到日落。等木门打开,老人们走出来,库库勒让李河落与张瑞川进屋,换上了长袍,打扮成图瓦村民。
库库勒带他们俩赶着马车,从一条极为偏僻的山路中游走。路上张瑞川问李河落是否经得起颠簸,李河落握着木辕说没问题。穿过一片桦树林,越过一望无际的黄绿色草海,紧接着进入巨大无边的森林迷宫。李河落只听得见耳边呼呼的风声,一闪即过的光景都来不及看清。
在森林深处停下来。库库勒下了马车,从树顶闪射下来的斑驳光影在他身上形成密密麻麻的小窟窿。库库勒从长袍口袋里掏出苏尔,吹了起来。凄婉悠远的乐声在树身之间回荡,传播到更远的地方。
森林里静得瘆人。不知藏匿在何方的鸟呼啦啦扑着翅膀短暂出现,随即消失不见。过了一会儿,听见远处密林间沙沙的踩草声越来越清晰。三个皮肤黝黑身材魁梧、穿着狼皮袍子的中年男人从树林里钻出来。
李河落看见这三个男人披肩长发遮挡的腮帮上隐隐显现的肉突物,与何木儿一样。三个男人与库库勒用图瓦语交流许久,当他们说到什么话题上,三个男人忙摆手,像是不赞同的意思。库库勒与他们又是沟通一阵,最终,三个男人拍拍库库勒的肩,领他们往林子更深的地方去。李河落跟在后面走,远远望见前方越来越黑暗,内心的恐慌如同山洪猛地倾泻下来。
李河落小声问库库勒:“他们是不是吉特村人?”
库库勒吃惊地望向他,也很小声地问:“你怎么知道?”
“我就知道一定和这个村落有关系。”
“布尔津县只有我们这个禾木村和喀纳斯村,哈巴河县还有个白哈巴村,吉特村是从哪儿来的?”张瑞川疑惑地问。
“吉特村是个极小的部落,村民也就三十多人,也属于图瓦族的一部分,但……”吉特村的男人闻声回头看,库库勒便向张瑞川使了个眼色,不往下说了。
他们走进连光线也照射不进的地方,在一个巨大的洞窟前停下。库库勒拉住李河落与张瑞川就往洞窟里走。李河落突然感觉像被拉扯进黑暗深处,不禁恐惧地想要挣扎。回头看去,留在洞窟口的三张吉特村人背影与一片黑色交织在一起,渐渐混合消失。
洞窟内伸手不见五指,库库勒却像是能夜视,拉着他们往前冲得飞快。张瑞川问库库勒这是什么地方,库库勒也不回答。李河落只听见滴水的声音与微弱的喘息声。
前方终于可以看出浅蓝色的微光,照在石壁上像是闪烁的星光,还会移动。走到这时,才发现一块巨大的地下水池,黑水缓缓荡漾,从岩壁缝隙间钻进来的一寸光束像是禁闭的死囚,再也无法逃逸出去。
库库勒拉动池边的绳索,一艘小小的木船从洞顶慢慢降下来。这船是用一根完整的杨木凿成的,轻得落在水面都发不出任何声音。张瑞川还在不安地问:“载得了三个人吗?”库库勒二话没说,拽着他的衣角就拖上了船。
三个人都极小心谨慎地坐着,生怕稍稍坐斜船就会翻,坠入这诡秘的水中就是永久。库库勒摆浆划船都不敢用力,怕发出的声响随着水波远远扩散,惊动冥冥中的什么。
前方的水道与岩壁越来越狭窄,气温也越来越低。
船靠了岸。在他们面前的是条一次只能容一人过身的隧道,并且只能侧着身过。库库勒先走进去,李河落再进去,最后是张瑞川。
李河落在这缝隙中慢慢挪着,心想若是两面岩壁突然合拢,当中的人就能成薄饼了。缝隙上方不知落下什么东西,像是黄土渣子。听见张瑞川连着“呸、呸”。
当他们从夹缝中出来的时候,眼前出现的是一座宽阔的空地,空地尽头站着五个弓着背的老人,白胡子长得拖在地上,穿着色彩鲜艳的蒙古长袍、戴着毡帽、套着长筒皮靴。老人们身后是扇紧闭的石门。
库库勒突然双膝跪倒,俯着身朝身后看傻了的两人鼓了鼓嘴。李河落与张瑞川也赶忙跪倒。库库勒小声嘀咕道:“不要直视他们……”两人连忙低下头去。
张瑞川小声问库库勒:“他们是什么人?”
“护灵团的五位元老……”
“您不是吗?”
“我只是信奉他们的教徒……你们即将看到的,才是最接近真相的……”
库库勒虽也是花甲老人,可与眼前的护灵团元老相比还太年轻。五位老人开始向库库勒发问,说的都是图瓦语。库库勒的嗓音虽因紧张略显颤抖,但还是一一回答得详细精准。库库勒指着张瑞川与李河落对元老们说了一阵。这时,五位老人身后的石门咔一声缓缓开启。
“走,进去。”库库勒嘱咐道,“到了里面先行礼,一句话都不要说,什么问题都不要问,装图瓦人,别给我露馅,否则……”
“里面是什么?”李河落问他。
“进去就知道了……”
与护灵团的元老擦肩而过的时候,李河落闻到了他们身上苍老的气味,这味道像是尘土,又夹杂着淡淡的水腥。
走进石门,是一间巨大如宫殿般宽阔的石室。这里光线阴暗,也不生火照明,只有从石壁空隙中无意闯进的微光,还在到处逃窜。
石室中摆放着一座石床,隐隐看见石床上像是躺着什么东西。
库库勒晃了下手挤眉弄眼,李河落与张瑞川赶紧虔诚地叩倒在地。随后他们爬起来,跟在库库勒身后向石床走近。
石床上躺着的是一具枯黑的古怪干尸,皮肉紧紧粘结在骨架上。
李河落望着干尸略显扁平的大头与两条扭曲的粗壮腿骨,外形不太像人,更像是蛙类的生物。
张瑞川指着干尸的头部,让李河落看。李河落凑近观察。干尸没有耳廓,耳朵只是小小的圆洞。两颗滚圆的眼珠早已不在,只剩漆黑的巨大眼眶。一张大嘴横贯头部。再看它干化的皮肤,没有毛发,光光滑滑。李河落还在它的脖颈处发现了鳃。
分明是只与成年人一般大的怪蛙。
李河落将石室环视一圈,发现室内右侧层层堆叠的经卷,盖了厚厚一层灰,像是石化了,与整座岩窟融为一体。正要走过去看个究竟,库库勒对他们挤了下眼,示意要走了。
临走之前,库库勒还虔诚膜拜,用图瓦语大声喊了些什么。走出石室,五位元老合上石门。一切又如初来时尘封安定。
三人原路返回。出了洞窟,那三个吉特村男人仍守在洞口。库库勒与他们沟通几句,感激他们的赦准。吉特村人将他们送回到能见到光线的森林。
回到禾木村,远空的明月在太阳还未落山前就急着出来了。李河落心想竟在路途上花费了这么长时间。
进了库库勒家门,张瑞川一把脱下长袍,憋了一天的疑问终于可以安稳地一口气吐出来了——
“那干尸究竟是什么东西?是谁?哈乐丹又在哪儿?”
李河落走进来说:“我只想知道吉特村和召灵人有什么关系。”
“护灵团的五位元老都是吉特村人。”库库勒谨慎地将门与窗子关好,坐在桌前,“传说在远古,这里衍生出一群鱼人,它们被称为‘刺人’。它们长久地生活在这里,后来汉人来到西域,把它们当成怪物屠杀,历朝历代都是这样。直到八百年前有位天神之子来到这个地方,意外落水,刺人救了他,他为了报恩,开始保护这片土地。后来天神之子死了,刺人把他葬在湖底,世间唯一不受纷扰之处……”
“等等。”张瑞川轻拍着桌子问,“这和哈乐丹有什么关系?和吉特村有什么关系?都是胡编乱造的传说!”
“但,你刚刚也见到了,不是吗?”库库勒望着他说。
张瑞川一愣,“你说那具干尸?”
“那具干尸死于1953年。它是最后一个刺人。”
“库库勒,吉特村的村民也有鳃,他们难道不是刺人?”李河落问。
“吉特村人是刺人和图瓦人通婚的后代,他们遗传了刺人的一些身体构造,形成了一个新的部族,这就是吉特村本属于图瓦族但又有别于图瓦族的原因。在天神之子死后的几朝几代,刺人继续被当成西域怪物屠杀,吉特村人保住了最后几个刺人,到今天,已经不再有刺人的存在了。”
“我现在只想知道哈乐丹。”张瑞川攥着拳头说。
李河落说:“格索曾说哈乐丹是第一代祭祀主持坦普图衮的后人。”
“不,不是这样,那是格索演的戏。”库库勒喘了口气,“刺人曾有过高度发达的文明,护灵团的五位元老都是吉特村人,是刺人的后裔,早在最后一个刺人还活着的时候,他们已经是护灵团的成员,并且精通刺人的语言和文字。但是他们年事已高,要有合适的人传承这丢失了的文明……”
“哈乐丹就是他们挑选的传承者?”李河落打断他。
库库勒点了点头。
“既然吉特村人都是刺人和图瓦人通婚的后裔,为什么单选一个人去传承整个民族的文明?”
“他们需要合适的人。”
张瑞川扭过头问:“要哪里适合?”
“要找没有舌头。”库库勒指着自己的喉咙说,“只靠咽喉发声的人。”
李河落倒抽一口冷气,“哈乐丹学习刺人的语言,除了留住文明,应该还有其他的用途?”
“是的。”库库勒回答说,“就可以和水神安母交流。”
“安母究竟是什么?”李河落继而问。
“刺人的经卷上说,很久以前,三星齐聚在北方天空,天石从天而降,人间顿时生灵涂炭,只有刺人在湖中生活躲过此劫。天石破裂,从石头间出来一个神物游进湖中。”库库勒长吸一口气,“神物与刺人在湖中共存,直到刺人用高超的智慧驯服神物,神物为刺人捕鱼。而哈乐丹会刺人语言,他是现今唯一一个可以控制神物的人。”
“您还是没说哈乐丹是谁!”张瑞川站起来,“说关键,说这个关键,他是谁?在哪儿?”
“哈乐丹,他是……”
这时从窗外飞射进一支箭,正中库库勒的后颈,库库勒痛苦地瞪大眼珠,应声倒下了。
李河落与张瑞川拔出枪,飞快冲出屋子,黄昏模糊的光影中一个黑影正往村外逃。张瑞川对着天空放了一枪,埋伏在村里的警员齐齐出动,在村外几百米的地方抓捕到这个凶手。
等李河落与张瑞川赶过去一看,气喘吁吁的凶手卧倒在地,两只反扣着的双手手掌间肉突跟着急促的呼吸一张一合——是个吉特村人。
“带回去!”张瑞川塞好枪,转身已是满头大汗。
这个吉特村人却不停地挣扎,警员们将他拉起来的时候,他猛地一甩头,一股鲜血从口中喷射出来。“张队长,他咬舌了!”现场突然一片混乱。
李河落冲上去一把拉住他,这个吉特村人已经当场死亡,鲜血还在从嘴角汩汩涌出,滴落在李河落的靴子上,像一朵朵边缘锐利的红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