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赛里木湖度过了七十二个小时的美好时光,将蒙古包还给牧民,三个人要上路了。心地善良的牧民得知杜林琪怀有身孕,愿意骑马将他们送到伊宁。
杜林琪坐在牧民的马上,李河落与格索各骑一匹。杜林琪笑看着笨拙的李河落。李河落天生是与动物无缘的,连马都不愿听他指挥。这匹可爱调皮的马带着他东走走西走走,总是走得最慢,还不时撩起尾巴,一马尾“啪”的一声打在他的背上。
伴着很有节奏的“啪、啪、啪、啪”声,到了伊宁。李河落刚下马,便想掏枪了结这头牲畜的命。马似乎在嘲笑他,抬起鼻孔“扑哧扑哧”朝他喷着热气。
在市里,杜林琪去银行取了钱,租了一个旅舍,便带着李河落与格索去拜吐拉清真寺。拜吐拉清真寺始建于1773年,雕梁画栋、雄伟大气。杜林琪前去朝拜,为李河落与孩子祈祷。回去的路上,杜林琪又胡侃起来,对李河落说:“以后你病了,我带你上巴彦岱的火龙洞去烤烤。”
杜林琪说话经常有伤风化。听到这几个字眼,格索惊讶地问:“你指望哥哥生病啊?还要把哥哥烤熟?”
“我哪敢指望他生病,他病了还得我照顾呢。那个‘烤’说的是地下蒸汽,对人体有好处的。”
刚走到离旅舍不远处,李河落看见旅舍柜台前站着两个外国男人与服务生打手语交流着,腰间鼓鼓囊囊。李河落让杜林琪与格索躲进小巷里,自己躲在墙角观察。
其中一个外国男人东张西望,李河落发现他的左脸有伤。没错,是枪伤!
李河落拉上杜林琪与格索飞快地朝巷子外跑去。
格索边跑边问他们是谁。李河落不回答。他们直跑到市中心广场才停下来。
半夜。李河落握着枪,偷回到旅舍,将行李箱里重要一点儿的东西与钱装在一个小包中带走。他猜鲁道夫的人可能就住在附近,应该是沿路追踪过来的。猜测他们也许看见自己带着一个与哈乐丹年纪相仿的孩子,以为自己私带哈乐丹要远走高飞,因此不出声响地跟踪自己。
李河落刚走到巷口,听到一声闷响,一颗狙击枪子弹直射墙角,顿时墙灰四溅。李河落迅速匍匐在身边一辆轿车的后面。
“见鬼!居然通晚守着!”
狙击手见轿车掩护住李河落,便要下楼。李河落知道时间紧迫,两个狙击手,一个仍站在楼上等着自己探头,一个正朝自己逼近。千钧一发时,李河落一拳头砸在车门上,轿车的防盗功能立即启动,开始鸣响。刺耳的防盗警报在小巷里穿荡,开始有住户打开窗户察看了。狙击手吓了一跳,躲藏了起来,李河落趁机逃脱。
三个人搭上去阿克苏的车。杜林琪紧张地抱住李河落的胳膊,也不说话。
李河落将脸贴着她的额头。
杜林琪呜呜地哭着,“我好怕你会死!”
李河落笑了笑。
“这些事多久可以平息呢?”杜林琪难过地问,“我们多久才能过上安稳的日子?”
李河落也不知道,除非自己死了,否则就不可能有停止的那一天。但是他想要好好活着,因为他觉得自己有未来了。
杜林琪搂住他的脖子,幼稚地含着泪笑了,“以前我想以后有了喜欢的人,我会要他需要我,不仅仅是爱我。可我也希望他能爱我,不仅仅是需要我,你能明白吗?”
格索望着这对苦难情侣,说:“你就直说希望他爱你、需要你不就好了,说这么一堆……”
“你不会理解这些话的真正含义的。”杜林琪说,“这很复杂,是最矛盾的心情。”
格索都有些急了,对李河落说:“哥哥你就直说你爱她吧。”
李河落一愣。这三个字对他而言是遥远的,并且绝对不能轻易说出口。有时候嘴巴才是爱情的真正缔造者。但是李河落不知道这些,也许这三个字对他而言没什么,可是真正要运用了,还是会胆怯。当然,每个人都有爱一个人的方式。
杜林琪知道他不会说这句话,却还是解嘲般用手捂住李河落的嘴。她说:“我爱你又不是因为那三个字。”
格索故意打了个冷战。
杜林琪瞟了格索一眼,对李河落说:“我爱你。”然后对格索说,“怎么样,我说了。”
格索手舞足蹈地倒向一边,“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
杜林琪哈哈大笑,转过脸看李河落,惊讶地问:“你的脸怎么了!”
李河落摸了摸烧得滚烫的脸,小声问:“红了?”
杜林琪微笑着望向窗外说:“看来这三个字是要命的。不过我还是说了。因为我爱上的是陆离,他不善于说那样的话。也许我永远也不知道他有多爱我,但至少他不会永远也不知道。所以我要告诉他。”
路过巴音布鲁克,草原上的旖旎风景令所有人都发了一会儿呆。沼泽间的白鸟成群起飞,从他们的视野中一闪掠过。
车在黑英山乡停下了。步行往前走就可以到阿克苏。
这里满地沙砾,一片干旱。世界上总有这样的地方,黄色的大地与无尽的蓝天各占一半,便是沧桑。
这里是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边缘。杜林琪有身孕,所以他们走得很慢。太阳落入地平线下了,轻轻洒着缕缕微光。夜晚来临,温度骤降,风暴卷着黄沙灰尘向他们袭来。这里有许多大沙丘,三个人边在沙丘后躲风沙,边缓慢向前走。
朝远处望去。夜色中一个个影影绰绰的黑影奇形怪状、张牙舞爪着。格索很害怕,小声问:“这是什么?”
杜林琪不敢确定这些是什么东西,向前挪了挪。这些黑影有的像人的侧脸,有的像形容枯槁的鬼爪,更像是些巨大的动物,像是骆驼,像是老虎。这时,从鬼影中传来一阵可怕的低吼,接着,左边的一群黑影中传来狂暴的咆哮,右边的黑影间也响起呜咽的哀鸣。
李河落掏出枪,杜林琪与格索躲在他身后。沙漠的风暴将沙子吹进李河落的眼睛里。李河落眯着眼,发现前方似有什么物体朝他扑来,情急之下开了一枪,却发现只是些风。
四面八方的狂风卷着沙石击打在李河落身上。他们四周已经满是奇形怪状的黑影,他们被包围,无路可逃了。影子间传来高高低低轻轻重重的吼叫,像是哭泣声,又像怒叹。他们被困在中间只能听见刺耳、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叫。杜林琪与格索捂着耳朵,闭上眼睛,惊恐万分。
“我知道了!”杜林琪尖叫着,“我们到克孜尔魔鬼城了!”
左右两阵急速蹿出来的风快要将他们压扁。有些时候,恐怖的不是真正的危险到来,而是视听效果导致精神崩溃。当然这里的狂风是要命的,里面还夹杂些砾石碎片,从身上掠过,足可以刮下一层皮来。
三个惊慌失措的人缩在一团,应该是四个,还包括那个在肚子里受到惊吓的小宝宝。等风势渐渐弱了,怪物们的嗓子似乎也叫哑了,夜又恢复了宁静。只是那些怪物的影子纹丝不动。再仔细一看,哪是什么怪物,就是些高高矮矮的岩石,像这片沙地上林立着的小楼房,就是模样很古怪。
克孜尔魔鬼城的怪石已经沙化,经过常年的暴雨和狂风的冲刷腐蚀,一个个都变得古怪嶙峋。而那些怪声,无疑是狂风吹进怪石间迸发出的声响。
杜林琪拍着李河落身上的沙子说:“从前魔鬼总是要带走一些人的,我们算命大。”
“我看不大。”李河落说。
杜林琪抬起头,跟着李河落一起望了望四周。满眼尽是大同小异、千篇一律的怪石与黄沙,层层叠叠、连绵不绝,望不见尽头。
杜林琪迷茫地呆站在原地。他们迷路了。
这天晚上,由于风暴刚过,满天都是浮沙,根本看不到北极星,就无法找到方位。也不能乱走,魔鬼城处处危险,怪事甚多。决定在原地熬一夜。
“我最怕沙漠。尤其是塔克拉玛干这样的大沙漠。”杜林琪悻悻地说,“知道塔克拉玛干在维语里是什么意思吗?是进去就出不来的地方。这里就是片死亡之海,现在进了克孜尔魔鬼城,稍走偏了就拐进了塔克拉玛干。”杜林琪浑身一抖,“想想就可怕。”
李河落望着矗立在夜色中的一座座黑漆漆雕像,心想这也是很独特的风景。他凑到杜林琪的身边说:“等风波平息了,我们穿越塔克拉玛干吧。”
“你疯了!”杜林琪说,“那我们的孩子怎么办?”
李河落笑道:“让他外婆带。”
杜林琪嘻嘻笑了一阵。
“我们从沙漠这头走到那头。我们就直直地走。”
“走不到终点的。”杜林琪说,“你不知道,塔克拉玛干还不是最可怕的地方。”
李河落疑惑地问:“哪里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杜林琪神秘地说:“在塔克拉玛干的东方,那是飞鸟都不敢穿越的地方。”
日出的时候,晨光洒进魔鬼城,怪石都染上了色彩,鬼喊鬼叫停止了。光将岩石的纹理显现出来,宛如黑暗的夜魔们瞬间化做死石。对李河落他们而言,就像噩梦初醒,终见光明。
他们必须在魔鬼城再待上整个白天。赌赌运气,若是运气好,遇见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便循着北极星找到方向,当晚就可以起程了。
魔鬼城的上午温度还算舒适,正午过后,太阳性情大变,膨胀着吐出毒辣的紫外线,如利箭一般,地上的沙砾被烘烤着发出“吱吱”的声音,红黄色的土地时不时爆出一道裂纹。三个人躲在一座巨岩的阴影后,跟着太阳的移动而移动。
杜林琪与格索已被烘烤得昏昏沉沉,有气无力地靠着岩石发呆。
“如果有那么几只小虫子爬过去也好。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杜林琪呆呆地说,“一地的乱石黄沙,我感觉我就像在受惩罚。”
“我肚子饿了。也渴了。”格索咕咚咽着口水。
“唉,拿着钱有什么用呢?到了这里也花不出去。”杜林琪叹着气道,“全世界视钱如命的人都来这里受受教化吧!我已经接受教化了,那么就放我出去把钱都给花了吧……”
李河落走到高地上,望了望魔鬼城,好大一片雅丹地貌,看不到尽头。他好奇于这些奇特形状的岩石,感慨于大自然的杰作永远都如此富有魅力,视觉特效、音效都具备了。李河落走着走着,走到怪石越来越密集的地方,忽然听见身后有响动,转头一看,一块小石子从小丘上滚落下来。
李河落掏出手枪。等他逼近小丘一看,什么也没有。他想兴许是风吧。突然身后又传过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转身一看,空荡荡的山谷里只有他一个人。
夜晚来临,上天决定放他们一条生路。夜空很干净,北极星为他们指明了方向。
等走出了荒漠,沿着公路往南走,前方就是阿克苏了。
阿克苏在维吾尔语中意为“干净的水”。汉代为姑墨国。
李河落他们走到阿克苏已是次日清晨,不禁感慨道:“新疆真大!”
直冲向街边的拉面馆。三个人饥如虎豹、灰头土脸、满身沙。起初老板以为他们是逃难的,差点儿没准他们进去。
看着三人狼吞虎咽,面馆老板笑眯眯地问:“你们从哪儿来呀?”
格索说:“喀纳斯。”
老板吓了一跳,忙问:“脚走过来的?”
“我们不会飞。”杜林琪已经吃了两大碗面,对老板说,“上只全羊。”
老板乐了,招呼着厨房做全羊去了。
格索望着杜林琪问:“姐姐能吃得下这么多?”
“我现在是两个人,两张嘴巴,两个胃。”
吃了丰盛大餐,走在街上,看见路边水果摊上摆着一大串葡萄,杜林琪又看得垂涎欲滴。买了两斤,还买了一大袋的葡萄干。三个人坐在荫凉处吃葡萄。李河落看着人来人往,还不好意思,只听见杜林琪边嗍出声边说:“我妈其实是吐鲁番当地的维民,那里产的葡萄是又大又甜又多汁。”说着要喂给李河落一颗,李河落不吃,杜林琪问,“怎么了?”
李河落说:“在大街上吃葡萄不文雅。”
“我就说你这个老外太矜持。这是情调。我们享受自己的,皮又不乱扔。”
李河落很勉强。像变色龙吐舌头飞快地将杜林琪递过来的葡萄给吞了。
杜林琪说:“倒是那些边走路边磕瓜子、边啃甘蔗,垃圾还满街乱丢的该死。”
“瓜子?甘蔗?”李河落问。
“嗯。”杜林琪含着葡萄,含糊地说,“锻炼牙齿的。”
“口香糖是吧。”
“挑战自己。”杜林琪说,“相当刺激。能把门牙磕飞你信不信?”
李河落摇摇头。
杜林琪咽下葡萄,“哪天带你试试。”
下一站就是喀什了。李河落却明白喀什也许不是他们的最后一站,他能感觉到不明身份的人在追踪自己,追杀风波远没有结束的意思。
一路上,杜林琪唱着顺口溜:“新疆美新疆怪,古丝路上地名怪,香甜瓜果不会坏,井底全部连起来,马车跑得比汽车快,美玉伴酒酒更美,敬酒歌声不外卖,吃的烤饼像锅盖,大盘鸡里拌皮带,鞭子底下谈恋爱,男人爱把花帽戴,胶鞋穿在皮靴外,夏天要把棉袄带,铁床摆在大门外,结婚宴席没酒菜,风吹石头砸脑袋,你说新疆怪不怪。”
“怪……”李河落说,“我看还得加。”
杜林琪即兴发挥,继续唱道:“罗布湖里没有水,魔鬼城里怪事多,赛里木湖有青羊,喀纳斯湖有水怪。”
在车站刚要搭车,李河落就看见出站口徘徊着几个警察,似要检查出行车辆。李河落他们下了车,改变路线,买了一个登山包,里面装满压缩干粮与水,步行去阿瓦提。
路上,李河落觉得警察似乎摸清自己的底细了,加尔的杀手也紧跟其后,像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至。这种时候他总会怀疑是不是身边有人是卧底,通风报信才使得敌人步步靠近。然而身边只有杜林琪与格索。虽然杜林琪有前科,但她怀了自己的孩子,理所当然站在自己这边。而格索,只是个从未走出喀纳斯的单纯图瓦孩子,怎么可能会是卧底。
李河落又一次提道:“我们不能留在新疆了。”
杜林琪幽怨地说:“我们能去哪儿呢?身后总有人跟着,纵使逃到天涯海角也是徒劳。”
“我倒想试一试。”
晚上,三人在半边沙漠半边草原的空地上休息的时候,李河落有所决定。
“我们要走塔克拉玛干沙漠。”李河落说。
杜林琪与格索恐惧地望着他。他们以为他疯了。
“只有进去才能摆脱那些人。”李河落点起一根烟,“这是最后的选择了。”
“听着亲爱的!”杜林琪愁容满面,“我们不能进去。那里是死神的土地。我们穿越不了……”
“那你认为该去哪里?喀什?乌鲁木齐?我们走到哪里都有人跟来。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们个个料事如神。我们没有下一站的城市了,现在的生路只能向死神要!里面只有我们三个人,不会有人敢跟进来。”
“可是、可是……”杜林琪神情迷茫。
“没有可是了。我、你、格索都很危险。你们不知道鲁道夫的手下有多残暴!你是想被别人一枪打死还是抓住一线希望?既然是条独木桥,那就走过去。”
杜林琪沉默后轻声说:“我累了。我不想这样下去了。我们去自首吧。”
“你也听着。”李河落很平静地对她说,“我所犯过的罪足以给我判上好几个死刑。以前那么多的血战都过来了,我不怕死也无所谓生死,真的。但是现在,我想活,活下去。我想见一见我的孩子。我们必须去逃亡,而不是什么去斗争。当你杀了第一个人,‘逃亡’两个字就属于你了,永远也摆脱不了。我们现在必须活着逃出去。我们,还有我们的孩子,我们都要。”
杜林琪抱住李河落哭得泣不成声。
“我们穿过去后,要告诉我们的孩子,我们很爱他,也很勇敢,我们要做孩子的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