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海市蜃楼
李枫2025-12-02 17:355,934

  

  这里的夜让人心虚虚的,所见的只有空洞的黑暗,所听的只是自己虚弱的呼吸。在这种地方,人可以将自己的轻轻心跳听得清清楚楚。一沉一浮,伴着黑压压的广阔远方,似乎已经脱离这个世界,到了另一层无比陌生的空间。

  这里的夜是魔鬼的瞳。他们就像已经死去,堕入了阴曹地府。

  李河落享受与杜林琪的二人空间,却压抑于这荒凉的场景。阿凡提与格索都睡了,毛驴很安静地站着,也许也睡了。杜林琪抓住李河落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

  她极小声地问:“听,能听到这小家伙在自言自语吗?”

  “用手听?”

  杜林琪翻了个身,平躺在铺于沙砾地的毡布上,抱着李河落的头,将他的耳朵紧贴自己的肚子。

  李河落兴奋地说:“听见了,好像听见了!像在动!”他抬起头问杜林琪,“你不疼吗?”

  杜林琪笑了笑说:“疼,当然疼。不过只有他在动的时候,我才知道他是活着的,我就忘了疼。”

  李河落又将耳朵贴在她的肚子上静静地听。他很好奇,他从未这样接触过生命,而且是自己的骨肉。

  “嗨。”杜林琪神秘地说,“听懂他说什么了吗?”

  “他只会肢体语言。”

  杜林琪哀怨道:“我的身材开始变了,我感觉自己像个葫芦。”

  李河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这一段时间的奔波,自己竟然忘记了多关心这个女人,也没有留意到她的肚子渐渐大了。李河落俯下身轻轻吻着她的额头。

  杜林琪盯着漆黑的天空,缓缓地说:“我有想过我们结婚的问题。”

  李河落愣了一下。

  杜林琪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安静地躺着。忽然她问:“伤好了吗?”

  “我觉得,如果你愿意嫁给我……”李河落一本正经地说。

  杜林琪也愣了一下,随即展开笑颜,“当然,我当然愿意……我准备很久了。”

  “明天。”李河落很坚定。相信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负责任的话。

  他们所说的结婚无非是一个形式。不过,婚礼不都是由纯粹的承诺构成的?只是他们已经达成了很好的默契,都相互信任对方、认同了这个决定。世界上有一些人在磨合的阶段就接受了生死的考验,因此爱情一词在这些人眼中是最崇高与本真的,完全可以与人的信念相提并论——大多数人需要试探与锻炼一辈子的感情,他们只用了几个月便完成了。

  因此形式化的婚姻是很必要的,一场婚礼也是很必要的。这时的婚姻能让他们更清楚自己的方向,寻找到那所谓终点的幸福,而不再像从前那样总是给自己设圈套,连自己的心都走不出。

  第二天,在苍凉的人间地狱,阿凡提为他们主持婚礼。

  他们省去许多维吾尔族婚礼的复杂程序,当然杜林琪是精心装扮过的。她很美,即使没有脂粉的修饰。她将长发织成辫子,用仅剩不多的水简单地洗去脸上的沙尘,虽然格索还嘀咕着她在浪费,不过这样的浪费太值得了,甚至比生命还重要。而李河落,阿凡提将自己的小花帽戴在他的头上,并说:“看面相,你是注定要做维吾尔女婿的。”

  他们的婚礼很简单。格索满怀期待地盘腿坐在地上望着这一对终成眷属的人。

  阿凡提很郑重地说:“现在我有感言。到场的见证人有我、格索,驴……虽然人不多……”

  杜林琪笑道:“可都是大人物。”

  “你们的婚礼怎么能少得了大人物?你们两个经历了充满危险的爱情……短跑。”阿凡提幽默地说,“这很少见。至少我活了这么久从未见过有在罗布泊举行婚礼的,这里什么都没有。”

  杜林琪攥紧李河落的手说:“肚子里的家伙在唱歌。”

  李河落问她:“确定要嫁给我这种人?”

  杜林琪说:“我只嫁给为我进罗布泊的男人。”

  “你真的确定?我可没有好背景那些……”

  “大不了一起死。”

  李河落看着她坦白而直接的眼睛说:“你怎么不说点儿好话。”

  “你的儿化音挺溜。我都想好了,我们不可能走出这里的,所以高兴一天算一天。”

  “真的出不去?”

  “出不去。”

  “我想试一试。”

  他们彼此许下诺言。上天或许都会惊讶于罗布泊居然也能创造幸福、居然有人会选择这里。

  维族姑娘的婚礼怎么能少得了舞蹈。杜林琪出于高兴,竟挺着微微隆起的肚子跳了起来。

  虽然身姿有了变化,却丝毫不影响她的兴致。她陶醉在格索的苏尔声中,越跳越欢。接着阿凡提也扭动起来。毛驴更是忍不住踏着蹄子,像在打节拍。

  李河落惊奇于这头在他看来无比愚蠢的毛驴也会跳舞,居然还是踢踏。杜林琪拉上李河落,她说:“和我学。”

  “不行……不行。”李河落不自在地反抗着,“我跳不好,我身体太硬。”

  “你什么都要‘试一试’,试着跳个舞怎么了?”

  李河落终于迈出了第一步,很滑稽的样子。不过他就算练个十年,脸上也丝毫不会有自信,这就像天生的。

  杜林琪拉住他的手,看着他动作机械的脚,说:“维吾尔的男人可不同,可爱跳了,就是和外面的男人不一样。”

  “那你怎么不找个维吾尔男人。”

  “可外面的男人又不同于维吾尔男人……”

  这倒真让女人们无奈。

  罗布泊坚硬的盐渍沙砾令他们跳得脚疼。等到正午,日光渐渐灼热了,这场婚礼也到了尾声。

  阿凡提说:“小伙子可以叫她拖勒依干了。”

  “什么?”

  “维语。”杜林琪说,“‘妻子’的意思。”然后满怀期待地望向他。

  “哦。”

  李河落让她失望了,不过想得到。

  这时刮起了风沙,风势很猛,漫天都是枯燥的沙子。这几个人倒是开心异常,摇摇晃晃在风沙中挣扎还不忘嬉皮笑脸着互相调侃。

  当笑声在李河落耳边蔓延的时候,杜林琪却发出一声尖叫。

  李河落赶上去一看,杜林琪被什么东西压在地上,一个劲地哭。李河落拉开这酷似人形的东西仔细一看,果真是具人的尸体,只是非常轻。

  阿凡提瞧了瞧说:“是干尸。”

  杜林琪又惊又难过,哭着说:“从天上突然掉下来……”

  这具干尸呈黄绿色,不同于以往从罗布泊出土的古代干尸,这具干尸并未完全风干,估计死去没多久。

  李河落凑近细看,问阿凡提:“干尸没有毛发吗?”

  “干尸的毛发保存得相当完好,楼兰女尸三千年了,连睫毛都是一根一根分分明明的。”

  “这具没有头发。”李河落刚将话说完,就呆住了。他翻动着干尸身上沾满沙尘的衣物,竟然在腰间皮带上翻出一把枪与几张证件。李河落站起来,环视着周围铺天盖地的黄沙,“是郝力。”

  杜林琪与格索都惊呆了,忙跑上前看。

  “他消失才多久?”李河落大惑不解。

  阿凡提摇了摇头,“这地方就叫人说不清。”

  “如果是气候极其恶劣所致……我在想能这般速度把尸体制造成干尸,会是多恶劣。”李河落说。

  “真主安拉保佑他!真主安拉……”杜林琪碎碎念道。

  李河落的脑海里出现一幅可怕的画面:狂风将受了伤的郝力卷上天空,也许那时候他还没有死,就被残酷的风与沙活生生制作成了干尸。也许这种事会在不久的将来发生在他们每个人的身上。

  郝力的出现又催促他到了必须加快步伐的紧要关头。一刻也不能再等。

  临行前,阿凡提为郝力祷告。他说这可怜的年轻人也许是为了赶上李河落与杜林琪的婚礼。

  当他们走近西域三十六国之一的楼兰古城,又对人间地狱有了新的认识。

  1900年,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在罗布泊发现了楼兰古城,称它为“沙漠中的庞贝城”。这座曾在古丝绸之路上盛极一时的王国却在公元415年突然消失,留下的是蜷缩在沙砾中的谜,包括它的历史源头。

  “楼兰”最早见于《史记·匈奴列传》。楼兰女尸的出土,鉴定为已有3800年的历史,那时的中原还处于文明之初的夏朝。

  从楼兰的发现到现今一个世纪以来,众多研究者、科学家对楼兰文明的消失提出了种种假想。迄今支持最广的解释是:气候变化与人类过度开发导致楼兰国人不得不远离故土。

  当阿凡提告诉李河落:“罗布泊曾是中国西北地区最大的湖泊。”李河落停下了脚步。干枯变形的大地寂寥无声。

  “这里曾是……湖?”

  罗布泊的湖面曾一度达到一万二千平方公里,古楼兰人在这里建立了十万平方米的古城。如今,黄沙取代湖水,一如当年波涛汹涌的壮丽,也如那时偌大的湖面一样,制造出诡异旋涡,要将人的身体与灵魂活生生撕分开、硬生生拉下去。

  李河落全然将这里当做了一个人的一生来看待。活着的时候极尽生命力的旺盛与美好,到头来一死,剩下的无非是具腐朽的骷髅。最后的最后,连骷髅也会化成灰,成了长河中漂浮不定的一点尘埃。谁还能知道它,去发现它。

  不过,他在乎死因。

  当他正在试图靠近自己人生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还没有到达辉煌的顶点。

  杜林琪告诉他:“三千七百年前,罗布泊曾全湖干涸。二千五百年前,罗布泊西湖水量上升、东湖干涸。一千二百年前是这里水量最充沛的时期。七百年前,水量逐年减少。1958年夏季,天山大洪水使水量上升,形成近四千年来范围最广的大湖。1965年,全湖干涸。直到今天我们所看到的景象。这里不会再有未来了。”

  李河落低语道:“我没想到这个地方居然也有过和喀纳斯一样美的景色。”

  “我有时候会自己吓自己,如果整个世界都变成这样……”杜林琪踢了踢死气沉沉的沙子。

  “又不是不可能。”

  她突然笑道:“所以我现在觉得去过喀纳斯就一定要来罗布泊。看到罗布泊就像看见了喀纳斯的未来,一片黄沙叫人想起湖水,这种感觉很诡异。它告诉我们:太美的东西让人放松警惕。”

  李河落调侃道:“否则你不可能偷走我的钱。”

  杜林琪瞟了他一眼,却又理直气壮地问:“那你当时怎么不把我杀了?”

  李河落突然语钝。不过他心里明白。有如此时望见罗布泊便想要珍惜喀纳斯一样。最后他说:“天堂和地狱,似乎很近。”

  迟暮之时,杜林琪将水壶中最后的水留给格索喝了。在沙漠中,水比食物重要。当他们断了水源,死亡的信号便犹如沾在睫毛上的灰,伴随他们的目光触及一切可见之物。这似乎比死亡本身更令人难受。

  当杜林琪打开指南针,看见飞速旋转的指针如脱了缰的野马,她傻了。

  “磁场作用吗?”李河落问阿凡提。

  杜林琪抢着说:“以前总发生这样的事。前些年还有飞机在这里坠毁,可问题是罗布泊不在那飞机的航线内。”

  “意思就是导航系统出错了?”

  “当年彭院长进入罗布泊也离奇消失了。”阿凡提说,“人们对这里的地理环境并不熟悉。”

  阿凡提所说的彭院长是指中国科学院新疆分院院长彭加木,他曾带领考察队于1964年、1979年、1980年三次深入罗布泊考察研究。就在1980年的考察中,因为所带汽油与水快要耗尽,彭加木独自深入沙漠找水,却再也没有回来。国家曾四次发动大规模寻找,一无所获。2007年,几个探险爱好者在罗布泊与哈密戈壁交界处发现一具干尸,有证据表明,疑似是消失了二十七年的彭加木遗体。

  “我爸爸曾参与过彭院长的第二次考察。”杜林琪说,“那次是中日两国电视台合作的《丝绸之路》节目要在罗布泊实地拍摄,彭院长是顾问,我父亲和其他几位学者参与协助工作。”

  “你父亲是?”阿凡提问。

  “杜之海。”

  阿凡提很惊讶,问:“你父亲是杜之海?那位研究新疆古文化的?”

  “是啊。”

  阿凡提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姑娘,称赞道:“他居然有个这么漂亮的女儿。他考察尼雅古城还在我这儿收集资料呢。”

  “啊?!是吗?!”杜林琪很惊讶,随即神情怅然,“只是爸爸已经去世了。我和陆离决定等事情平息了就回乌鲁木齐再补办婚礼,我希望我妈能看到我和他在一起。”

  当前最紧要的问题是必须寻找到正确的方向。然而望着似犯了神经病的指南针,杜林琪又急又怕,乱了头绪。

  格索问是否要等到晚上根据星辰辨别方向。杜林琪摇着头说:“风沙暴捉摸不定,晚上恐怕难看见。”

  就在大家快要绝望的时候,阿凡提却心平气和地坐在沙地上,望着远方正徐徐西下的落日,对他们说:“傻孩子们,看看!”

  阿凡提认为若想活着走出罗布泊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他们不能再深入了,他们必须沿着太阳落山的方向走回头路。

  他们向西方前行,必须连夜赶路。

  阿凡提对杜林琪说:“我和你父亲对新疆虎的意见有分歧。他认为新疆虎已在1916年灭绝,可是二十年前,我曾在塔里木河下游亲眼见到过大型的猫科动物,并很确定那就是新疆虎。这种猛兽只是数量上岌岌可危。就像准噶尔盆地仍有极少数的野马。当然,那已是二十年前,如今已不曾听说过关于有人目击到新疆虎的传闻了。”

  “真的吗?”杜林琪问,“起初我也以为在博斯腾湖附近发现的新疆虎不能说明问题,因为没有人见过活的。”

  “博斯腾湖?”阿凡提说,“新疆大头鱼也在博斯腾湖绝迹了,从前是这种鱼的最大产地,不过塔里木河水系里还有。”

  “说到大头鱼,我在想喀纳斯湖里的水怪会不会是一种古代鱼在绝迹前残存下来的。”

  见阿凡提摇头,杜林琪又望了望无心听他们对话的格索,想在他的脖颈处找出鳃来。

  这条回头路令他们走了整整一天。没有水与食物,他们已经到了死亡的边缘。

  杜林琪与格索用手拧着自己的喉咙,发出沙哑的怪声,像两条即将窒息的鱼。渐渐地,他们头重脚轻、脚步不稳,要栽倒在地上了。一旦倒下,便再也不可能站起来,随后,无情的黄沙会将他们一层一层覆盖,令他们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李河落的视线慢慢模糊,极强烈的紫外线要将他的皮肤射裂,沉闷的空气更不会放过他身体中的任何一滴水分。他感觉自己正在变成干尸,像郝力那样面目全非,最后得到的只是人们的恐惧。

  不过,哪有人会在这里发现他最后的那张躯壳呢?

  李河落盯上了阿凡提的毛驴,缓缓掏出那把折叠水果刀。

  阿凡提转过头刚好看见李河落握刀的姿势,一脸凶光,活像个魔鬼,“这是做什么?”

  李河落咽了咽黏稠了的口水,不说话。

  阿凡提将毛驴往身边牵,并说:“估计有个两三公里就可以出去了,快了……”

  “太长了。”李河落摇着头说,“我们应该吃点儿东西……”

  “我们的食物和水已经没有了。”

  李河落指了指毛驴。

  毛驴直往阿凡提身后躲。

  “我们就快到了,已经快到了!”阿凡提忙说。

  然而落在后面的杜林琪与格索已经快要神志不清。李河落向前迈了一步。这种关头,本能是完全强压在理智身上的。

  阿凡提一时无法作决定。这头驴的祖先是自己祖先的坐骑,传到他这一代已经很不易了。再者,他们感情至深,一路陪伴走过很多年,早已上升到人之间的感情,这头毛驴更像阿凡提的好友、亲人。可是现在,人的生命受到威胁,这头特殊的毛驴或许可以奉献出自己。

  李河落颤抖着,语速很快,轻轻地说:“只要喝点它的血就够了,我不会杀它,真的不会……”没等阿凡提回答便深一脚浅一脚朝毛驴走去。

  “我想问你。”阿凡提凝望着他空洞的眼睛,“如果没有驴,你是不是会吃人?”

  李河落似乎已听不见任何声音,眼神直勾勾的。

  这时,前方突然出现一排古堡,红的绿的蓝的黄的……色彩斑斓得令李河落眩晕。缥缥缈缈的城堡下是一层层一叠叠的碧绿森林,像是层水幕,湿漉漉的还带着草香。

  李河落傻笑着说:“你骗我,谁说这里没有树?”说罢,拎着刀朝城堡走。杜林琪与格索也连爬带滚地跟去。

  阿凡提望着走远的他们,松了口气。他清楚,那哪儿是什么城堡,哪儿有什么森林,无非只是海市蜃楼。

  望着虚幻的城堡,他们都像着了魔,身体里最后的潜能释放出来,一路狂奔。

  望梅止渴是最好的办法,否则吃了毛驴,无疑只是推迟死期,因为血是越喝越渴的,之后也许会死一个人、两个人……不是渴死饿死热死累死,就是互相残杀,在这样的环境下,人是在不断沦丧的,最终一场死亡,这中间的一秒一分都在泯灭人性。

  他们追逐了很久,城堡却总是与他们保持距离,永远也摸不到。

  当他们都绝望地躺在地上、连握刀的力气都没了的时候,阿凡提哼着小曲,牵着毛驴走过来宣布说:“亲爱的朋友,我们走出罗布泊了!”

  杜林琪咧开嘴“哇”了一声大哭起来,眼泪顺着干裂的皮肤流进嘴里,涩涩的但口感还不错。

  

继续阅读:第十九章 吐鲁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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召唤喀纳斯水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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