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无际的黄沙上,李河落忧心忡忡,不好的预感“砰砰”撞击心脏浅浅作痛。
当他们走到喀尔达依附近的时候,隐隐听见前方的两声枪响。李河落怔了一下,随后发了狂般向前方跑去。阿凡提年逾古稀,赶紧催促毛驴追赶李河落。
“慢一点儿!”阿凡提朝他喊,“我的驴儿都比你老……”
李河落心里只有一个信念,不理会阿凡提。
他寻找着杜林琪的踪影,即使跑了很久很远,仍是满眼的黄沙,不见人烟。阿凡提骑着驴赶过来,毛驴上气不接下气。
“他们是骑着骆驼的……”李河落环望着四周,迷茫地说。
阿凡提也望了望大沙漠,说:“塔克拉玛干太大!你的朋友们可能已经走远了。”
“他们能往哪儿去?”李河落是头暴躁的狮子,“有人追杀他们!他们能往哪儿去……”
阿凡提躬着背在沙地上寻找。
“过来看!”
李河落跑过去一看,沙子上尽是凌乱的脚印,可以肯定是不久前留下的。可怕的是,李河落在脚印旁还发现了几颗子弹。
李河落呆望着阿凡提。
这时从东边又传来一串飘忽的枪声。李河落撒腿就朝东边跑,阿凡提却一把拽住他,连毛驴也直蹬蹄踢着沙子,很不安。
“不能去!”阿凡提竟然朝他吼道。
李河落手一甩,管不了那么多,他只想赶快回到杜林琪身边。
阿凡提望着李河落远去的背影,浑身颤抖着。不知道是出于对李河落一意孤行的愤怒,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总之他颤抖了。不过很快就知道了原因。阿凡提自言自语道:“我的真主!他居然敢去那儿!”
阿凡提转过身揪着毛驴的长耳朵说:“我们不能眼看着他去送死是不是?”
毛驴吓得直摇头。阿凡提骑上毛驴,叹了口气道:“既然我们都这么想,那么就跟上他!”
知道他们进入什么地方了吗?在塔克拉玛干偶尔还可以看见一两棵胡杨挺立在万里黄沙之中,多么坚韧的胡杨,在极度严酷的环境下,它“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枯一千年”。但是在这个地方,胡杨会迅速死亡、倒地、枯烂,别说一千年,一年、一个月、一天,它都无法存活。这里没有一棵植物,没有一滴水。除了人类这种活物可以靠主观意志操纵自己的前进路线便再也没有任何生命敢走进这里。而那些走进来的人,几乎都在这里迎接了自己的死。
这里就是杜林琪所说的地狱。塔克拉玛干的东方。比塔克拉玛干可怕百倍的地方。
这里是罗布泊。
听到它的名字,连阿凡提都会胆怯。
一千六百年前,东晋高僧法显途经此地,照他的话说“上无飞鸟,下无走兽,遍望极目,欲求度处,则莫之所拟,唯以死人枯骨为标帜耳”。这是此地一千六百年前的景象。凡事总是遵循与日俱增的准则,只是当时便已穷尽极端,如今随时光不断累积后的恐怖景色只能用“无极炼狱”来形容了。只是仍觉得这个形容很谦美。
阿凡提很清楚,从未有过单人形式成功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记载,在这里就更不可能了。在李河落作出此生最重要的抉择后,这位悲天悯人的智者也作出了自己的选择。他们皆因不愿臣服于死亡而作出走近死亡的决定。在如此空荡、严酷、充满危险的土地上,暴露出来的只会是赤裸裸、最本真的人性。
感谢上苍,此时他们所展现的,却是人性最最美好的一面。
走进这里,地上不再只是松软的黄沙。沙子里掺杂着锋利的砾石。李河落喘着大气望着茫茫戈壁。沙石上还躺有一块早已风干的胡杨木,残酷的阳光肆意榨取这棵枯骨的遗骸,直到再也挤不出一点儿湿气。
再走深些,就连死亡的胡杨也见不到了。
李河落满头是汗。自从进了塔克拉玛干,汗水便从未离开过他的身体一秒,每一天都等着月亮来救救自己,第二天,旧汗将皮肤毛发与衣服紧紧黏在一起,新汗大滴大滴直往地上坠,落进龟裂的裂缝中迅速蒸发不见。阳光似乎也畏惧这片魔鬼的领土,需要为虎作伥、榨取他们的营养求生存。
李河落对着空荡荡的戈壁声嘶力竭、歇斯底里地大声呼喊着杜林琪他们的名字。
阿凡提牵着毛驴,在沙石上发现了斑斑血迹。发现血迹还有薄薄的一丝水分,于是问:“他们中有人了解这里吗?”
“杜林琪知道,郝力也许知道。”
阿凡提向东走去,“我们去这边找找,他们不会走太远,也不可能。”
可结果是,杜林琪他们走远了。以至于李河落与阿凡提寻找了很久也一无所获。当他们汗流浃背、筋疲力尽的时候,阿凡提停下脚步,合时宜地问了一句:“我们不一定能找到活着的他们,我们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活着出去,你确定还要往里走?”
李河落望了望贫瘠的戈壁,贫瘠到只剩下苍凉的天、死气沉沉的沙砾与两个人一头牲畜,他一言不发,独自前行。
阿凡提愣了。与毛驴人眼对驴眼,大段的迟疑后,最终也选择继续前进。
从高空上俯视,李河落、阿凡提与那头驴只是满目黄色中的三个小小黑点,比沙子还要渺小。这三个小黑点正往死里走,即使死在这里,也就成了万千沙砾的一分子,没有人会发现他们。
杜林琪在哪里?她在哪儿?这里的空气能轻易杀死任何人、任何生命,他们走进了罗布泊,走进了死神的宫殿,死亡不再偷偷摸摸地如影随形,而是就站在他们的面前了,谁都可以看到。李河落陷入旋涡般的恐惧中,他在想杜林琪他们是否已遭遇不测,或许他们化险为夷,就在附近,或者再远些,或者或者很多个或者……可是,她在哪儿呢?
在这里除了喘息声与艰难行进的脚步声,李河落再也听不到其他声音。这里的死寂便是死神欣赏的乐曲。满眼单一的昏黄,加上阳光的摧残,他们的眼睛都花了,视野渐渐变黑,看不见光亮,只能靠双手在干燥的空气中摸索。然而酷热难耐,他们感觉自己似在走向太阳,因为手触碰到的空气呲呲在燃烧。
这时,毛驴高叫一声朝一座沙石堆奔。李河落与阿凡提赶紧跑过去,沙堆后是三头死去的骆驼,死状凄惨,正是杜林琪他们的坐骑。李河落向前疯跑,在小坡下发现奄奄一息的杜林琪与格索。
拍了她的脸十多下,杜林琪终于艰难地将眼睁出一条缝,看见眼前有人影,嘴里只吐着:“水……”李河落赶忙抽出水壶喂她。
待到杜林琪与格索渐渐清醒了些,阿凡提才松了口气,念道:“安拉保佑你们。”杜林琪看见身边的李河落,忙扑上去抱紧他痛哭。
“没事没事的,我在。”李河落抱着她,心想再也不要与她分离了。
杜林琪哭着说:“你不该回来的……”哽咽了下继续说,“郝力他……消失了………”
“消失了?”
格索恐慌地说:“他们追赶我们,他们对我们开枪,郝哥哥保护我和姐姐,他为我们挡了子弹,他受伤了,然后,然后来了大风沙,我们走投无路跑进这里,他们就不再追我们了,等我们回头看,郝叔叔他……他却消失了……”
李河落抱紧了惊魂未定的杜林琪与格索,低着头没有言语。
杜林琪悻悻地说:“每次想摆脱危险,最后还是跑进了更危险的地方。”转而咬着牙朝李河落喊道,“你回来干什么!你……”
但是李河落已经回来了。杜林琪看着他脸上的血印泥印与沾着的沙,嘴唇一抖一抖的。
“姑娘,听我说。”阿凡提说,“小伙子为你进了罗布泊,这是多大的付出啊。我个人认为他回来是很有意义的……”
杜林琪打量着面前的老头,似曾相识却又记不起来。
“他是阿凡提。”李河落说,“靠他的指引我才能回来。”
“阿—凡—提?”
阿凡提身后羞涩的毛驴也探出了长脸。
“动画片里那个阿凡提?”杜林琪以为自己在做梦。
“让你失望了,我未能达到先祖那般超群的智慧。”
“不不,不会。”杜林琪忙说,“你的意思是说你是纳斯列丁的后代?”
“他是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老爷爷。”阿凡提捋着白胡子说。
“纳斯列丁是你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可你……”
“纳斯列丁没有那样年轻,他是我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老爷爷。”
“哦!对不起。”
“你能说说你们的故事吗?”阿凡提问,“你们从北边来,被追逐进罗布泊,你们都是什么人?”
杜林琪望了望李河落,不知道该说不该说。格索说:“有坏蛋要劫持我,哥哥姐姐保护我。”
阿凡提望向格索问:“你又是谁?”
“我叫哈乐丹。”
“哈乐丹?”阿凡提大惊,“哈乐丹?喀纳斯的神奇少年哈乐丹?”
“不神奇,就是少年哈乐丹。”
阿凡提叫道:“真主安拉!你居然也进罗布泊了!”
当晚,一行人加那头驴躲在一座土冢后休息。杜林琪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给阿凡提听,阿凡提大叹不可思议。
“你是说我眼前的三个人……”阿凡提瞪大眼睛问杜林琪,“一个是刺客,一个是导游,一个是召灵人?”
杜林琪点点头,“我知道也许很难把这三个身份联系在一起,可……”
“难以联系的却是在你的话中,杀手成了英雄、导游是骗子,你们还一起保护召灵人?”
“是,身份总在不断转化。”杜林琪微笑着说,“喀纳斯的神改变了我们。”
“等等……”阿凡提揉着太阳穴,“你还说,你们掉进冷若冰霜的喀纳斯湖、没被淹死、却被安母给救了?你们还亲眼看到赛里木湖的神羊、被死亡之虫围攻、受困在人头沼泽、横穿过塔克拉玛干大沙漠?”
三个当事人都笑了。
“而且你们相识不到一个月、互不了解对方身份的情况下,你怀了他的孩子?”阿凡提狐疑地问,“姑娘,你是维族人?”
“是啊,我身上流着的是维吾尔人和汉人的血。”
阿凡提爽朗地笑道:“我就知道只有我们维族姑娘才能创造神话。”
随后,两人用维语亲密交谈了很久,李河落看着他们手舞足蹈对话的情景很是欣慰。
阿凡提感慨地说:“我多想和你们一般大,跟你们称兄道弟一起走!”转而对格索说,“我想念喀纳斯。上次去那儿已是五十年前了,湖里的宝贝如今又长了半个世纪的年龄……”
“放心吧!爷爷,我一定会保护好安母的!”
阿凡提呵呵一笑,“安母是一方神明,哪需要你个小娃娃的保护。”
“召灵人的使命不就是保护安母吗?”杜林琪问。
阿凡提却说:“虽说新疆这边,湖的灵怪传说甚多,可我宁信其无也不愿信其有。”
阿凡提说起自己1956年途经喀纳斯湖时的见闻——
那时候,他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从塔城旅行至喀纳斯,走到喀纳斯湖边立即被绚丽的景色吸引。一个图瓦族牧民划着木船载着他游湖。划到湖心的时候,牧民突然浑身颤抖、恐惧地盯着湖水。阿凡提刚要询问原因,牧民朝他“嘘”示意不要出声。阿凡提顺着牧民的视线朝湖面窥去,隐隐约约看见木船下浮着一块巨大、黑色的阴影,看不清楚是什么,像是条大鱼,因为阿凡提看见了怪物身上的闪闪鳞片,一片就有澡盆般大。阿凡提很吃惊,刚要将头伸进湖中一探究竟,却被牧民制止。
牧民小声说:“它能把我们的船一口吞了……”
两人紧张了半天,湖中怪物终于游开了。上了岸,阿凡提忙问牧民那是什么,牧民向他讲了一个故事,说是三十年前,五个前苏联人来到这里,曾捕获过一条大鱼。
“有多大?”阿凡提问。
“大!很大很大!”牧民手舞足蹈地比画着,说,“苏联人把大鱼分尸,四十匹马都运不完!”
牧民还告诉阿凡提,去年人们在岸上发现一条搁浅的大鱼,大得像山,因为太庞大,带不回家,即便能带回家也没有那么大的空地放它,于是人们每天在鱼身上割下一块肉带回家吃,天天如此。就这样在它身上挖了好几个月的肉。有一天湖水涨了,涨上岸了,这条大鱼又顺着湖水游回去了……
阿凡提笑着问杜林琪:“你信吗?”
杜林琪呆若木鸡。
阿凡提说:“是让人不敢相信,但是当你亲眼见到它了,却又不得不感叹。所以我认为水怪是极大的鱼,因为它的体形大得离奇,所以就叫‘怪’了。”
“那安母是什么?”杜林琪又问。
“安母是神。”阿凡提摸着格索的脑袋说,“喀纳斯湖的水怪从没伤过人,即使吃过牧民的家畜。我想人们一定感激它,而感激未知的事物都是需要寄托的,于是用神灵的名义刻画了它。这个神灵便是安母了。而召灵人,自法师坦普图衮以来一直作为水怪与人类沟通桥梁的形式存在,很受当地人尊重。毕竟一方是怪、一方是人,要和睦共处需要一位使者,也是人恐惧未知的一种安慰。”
杜林琪问格索:“阿凡提说的对吗?”
格索笑而不答。
阿凡提说:“因此按照我以往的阅历,我并不相信神异……”
“那就是没有安母、没有神怪啰?”杜林琪吐了一口气。
格索生气了。阿凡提与杜林琪的讨论挑战了图瓦民族的精神世界,让格索觉得遭受到污辱,于是站起身走到不远处的沙堆上背对着他们坐下。
阿凡提笑着说:“一开始便说这是我个人的观点,我对安母的了解还是很少。”见格索仍闷闷坐着,于是说,“孩子生老人的气要吃大亏。你的命比我长、时间比我多,你还要气我一辈子,而我过不了多久就两脚一蹬去见安拉。”
格索不理不睬还未消气。
阿凡提转过脸对李河落与杜林琪小声说:“他不像召灵人。”
李河落与杜林琪吓了一跳,压低声音忙问缘由。当阿凡提说到当年他在喀纳斯,那时的召灵人名叫特纳姆,年仅十岁时。杜林琪打断他惊讶地问:“为什么这些召灵人都年纪轻轻的?”
“因为召灵人,活不久。”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杜林琪一连串“为什么”哗啦放了出来。
李河落问:“是不是因为召灵人的特殊性。这么多人要抓他抢他,这么多的危险,因此他们中很多人在年轻时代便会丧命于纷乱,于是他们家族里年纪更小的召灵人就会继位?”
阿凡提摇摇头,“作为召灵人,他从小就要接受数种宗教教育,他们的内心是极度复杂和混乱的。他的脑子里全是喇嘛教、萨满教、佛教以及各种各样的地域性宗教,甚至还有一些邪恶的宗教。集各种古老文明于一身。而且他们……”阿凡提瞥向不远处的格索,“他们不是正常人。他们有鳃。”
李河落倒抽一口冷气,杜林琪忍不住“嗷”一声立马捂上嘴。
“话虽如此。”阿凡提说,“只是召灵人受到图瓦人的保护和隐藏,包括当年我也仅仅只是听说,并未见到真人,太多的东西我也不知道。起初我以为那只是新疆众多神话传说中的一部分,如今见到真人,眼前的这个孩子始终没有我想象中召灵人的特质……或许他是真的,只是现在的我不敢相信神话中的人物就坐在距我十步之遥的地方。或许是因为这种感觉。”
戈壁的夜,让他们感觉离新疆的心脏最近,这种距离又让他们觉得离奇。
睡觉的时候,李河落一直盯着格索的脖颈,甚至装作无意地撩开格索的头发,想看看被遮挡的地方。
只是眼前男孩的体征实在与一般人无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