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没有追杀小塔的走私分子跟着小塔进了禾木村,村子里却平静地出奇。走私分子走在朦朦月光下,几堆新疆圆柏缓缓冒着微烟,家家户户都门窗紧闭,只听得见牧民家的牛羊轻轻地叫。
一个黑影刺溜蹿进一座木屋里,走私分子见状,端好枪包围这座木屋。刚要破门而入,木门“咔”地打开了——
屋内烛光明耀,十七八个图瓦妇女围坐在方桌旁拍手唱着歌。开门的大妈看见这些陌生的外国人,张嘴大笑起来,走私分子被这笑容怔了一下,这时坐着的女人们也开始欢呼,疯狂簇拥上来拉着扯着,邀请走私分子进来一起过节。
屋中人声喧嚣,女人们似乎没有留意走私分子手中的枪,或是不认识枪当成了装饰物。纷纷围拥过去抢过枪放在一边,走私分子被莫名其妙且突如其来的热情弄蒙了,这时一个年轻女子从里屋端着一大碗羊奶茶走出来,看见走私分子们兴奋地尖叫着。
这个女子是仙娜。
一大帮老中青三代图瓦女人叫着笑着将走私分子们推搡到方桌前,仙娜准备好碗,为他们倒上羊奶茶,一群女人又七手八脚地将碗塞到他们嘴边,硬逼着他们一饮而尽。就在走私分子被逼无奈咕噜咕噜往下咽的时候,这群女人扭着双手又叫又笑,像是原始部落里的野人,还没有等走私分子搁下碗,女人们一窝蜂跑了出去,木门“砰”的一声死死锁上。
走私分子这才知道不妙,摔了碗要拿枪,才发现枪都被这群女人一并带走了。
屋里的蜡烛突然熄灭,一片漆黑。轰隆一声,木屋的屋顶被掀翻。走私分子困惑地抬头望向一整片深蓝的星空,屋顶边缘露出了这群女人的头,朝着困死在里面的走私分子嘿嘿笑了一阵后,酒瓶子、砖头从天而降,顿如倾盆大雨。甚至有两位图瓦大妈亢奋地扔下去火钳锄头镰刀榔头之类的东西。一时间走私分子们头破血流、满屋子乱窜。
等仙娜发现自己手上的东西扔完了,问旁边的大妈借块砖,大妈居然不给,说要自己玩。仙娜从木梯下去,再气喘吁吁地上来时,抱着阿力。
“关——门——放狗!”仙娜大叫一声,将阿力甩了进去。
接着只听见凄厉的人声、狂暴的狗吠,惨不忍睹。
禾木村的大妈们还在喝彩围观时,小塔被何木儿搀扶着走出来,仙娜一看见他便恐慌地飞奔过来,“胳膊要紧么?支持得住么?疼么?”
“先别担心这些,我们都被发现了,我逃回来了,李哥还在湖区。”
此时仙娜的手机响了,“喂……”说着递给了小塔。
“张队长!”小塔强忍住情绪激动,“你们已经抓获多洛万和加尔了?!现在这里的情况很复杂。我知道,可是现在只有李哥一个人在湖区和他们对抗……”
说了一通,小塔放下手机。
何木儿问他:“张队长多久能赶回来?”
“赶回来也已经是明天清早了……”
“走!带村里人救他去!”仙娜喊着就要往村外走。
“你一女的去什么,村里人一个也不准去!”小塔喊道。
“那你还受伤了也不能去。”
小塔一把拖住她,不想与她再理论什么。
何木儿抱起小塔就往村子里走,嘱咐仙娜将小塔看住。
仙娜跟在他们身后,说:“何木儿,我们去。”
“你不用去,你把他看住就行。”
小塔狠狠捶着何木儿的后背,嚷着要他将自己放下来。
何木儿不理睬,将他杠进一个村民家。临走时对仙娜说:“一定要看住他,守在村子里!”
仙娜站在窗边望着何木儿离去的身影。
何木儿头也没回,摆摆手,跳上吉普驶出村去。
无论鲁道夫怎样威逼利诱,哈乐丹始终不开口。鲁道夫已经没有时间与耐心跟他这么耗下去了。下令一声,船开始往湖中央驶去。格索、乌索、衮鲁以及村上另一个孩子被捆绑在船头。吊在瞭望台上的哈乐丹,紧闭着唇,仇视着李河落。
鲁道夫扶着铁栏杆抬头对哈乐丹说:“你不帮我,那么我自己来。”走到船头,揪着格索的头发,“就拿他们当鱼饵怎么样?”
李河落咬着牙从腰间抽出、甩开折叠水果刀,在渔网上猛地一划。脱离了束缚,站在岸边对着远去的船喘着粗气,想要冲过去,但他始终无法逾越这片偌大的水域。
鲁道夫挥下手,格索他们被踢下湖中,背上还连着绳索。
“鲁道夫!我要干掉你这个狗杂种!”李河落声嘶力竭地吼着。这是无能为力,咆哮被卷进风中立马被撕碎。李河落连呼吸都在颤抖。
这时,苏禾巴鲁带着十几个吉特村小孩从树林里钻出来,一个个像箭一般扎入水中,朝鲁道夫的船飞速游去。何木儿跟着从林子里出来,抛给李河落一把鸟枪,舞着手掌说:“长这东西总要用上才行!”跟着也跳下水,像一条强健的大鱼。
李河落高抬鸟枪对着远处的鲁道夫就是“砰砰”两声。鲁道夫倒也不慌张,不失优雅地缓缓走进船舱。
吉特村的鱼人们在水下为格索他们解开绳索,却被船上的走私分子发现,从甲板上拿来鱼叉就往水中戳去,湖面上顿时浮起一圈一圈的血红。何木儿从水中跃出,一把抓住一根鱼叉往下就是一拉,一个走私分子坠入湖中。何木儿骑在他身上,刚要转身,一支不知从哪里射来的鱼叉刺穿了他的腰。
李河落望着何木儿倒在湖中,溅起一大片血水,再上来。
苏禾巴鲁背着那个被绑架的图瓦村孩子游上岸,接着一个吉特村鱼孩背着衮鲁、拖着乌索游了回来,格索也被安全送上了岸。受了伤的吉特村鱼孩接连返回上岸,刚下水的十多个孩子,如今只剩下六个,其他的孩子都永远沉入了湖底。
李河落像是能听见鲁道夫咯咯的笑声,也不管目标方位,对着湖就放枪。贼船已开到湖中央,离得太远也不知是否打中。
哈乐丹被缓缓放下来。
鲁道夫走上甲板掐住哈乐丹的喉咙,笑道:“张嘴唱首歌来听听。”
哈乐丹将唇紧闭到完全蜷进了嘴里。
鲁道夫凑近他说:“吸最后一口气吧。”语毕,将哈乐丹推进水中,鲁道夫站在船头笑起来,手上握着捆在哈乐丹身上的麻绳。
哈乐丹在水中挣扎着拍起高高的浪。李河落惊恐地望着。
水中的哈乐丹像只病重的小猫,紧闭着眼,嘴巴一张一合。可是在这冰冷的水中扑腾了一阵,他已力气耗尽,挣扎着的双手缓了下来,拍起的浪也渐渐低矮。直到李河落从湖面上再也看不到他。
鲁道夫与手下拉起那根麻绳,一具不再动弹的尸体浮出水面。这一刻,天地无声,旷野般的寂静,静得瘆人。
湿透的单薄衣裤紧紧贴着哈乐丹骨瘦如柴的躯体,枯槁般的肋骨胯骨突显出来,两只轻盈的手臂低垂,整张脸被湿透耷拉的头发蒙住,水珠连成一线不断下坠。
哈乐丹死了。召灵人死了。唯一的刺人文明继承人死了。这一切似乎都在鲁道夫的意料之外,他站在甲板上望着脚边孩子的尸体一言不发。
李河落终于抑制不住,发了狂地跳进水中要游过去。即使根本游不到也无关紧要,他只是想遵从自己的内心,想要鲁道夫偿命。
一阵凄冷的风吹过后,湖面开始有了动静。湖水开始沸腾般战栗起来,像是场巨大的震动。
鲁道夫能感觉到自己的船开始摇摆不定。李河落疯了似的朝湖中心游去,完全没有觉察到周遭已经开始起变化。
当他看见鲁道夫的船被突如其来的巨浪高高掀起时,才知道大事不好。
李河落已顾不了冰冷的湖水僵固了自己的四肢,身后的暗流将他往前推,他牢牢地抓住挂在船身上的麻绳,用尽全身力气一点儿一点儿往上爬。
爬上船,船上的走私分子都在翻腾的水浪中逃窜,有的甚至跳下了船。李河落浑身湿透,仇视着站在甲板上晃晃悠悠的鲁道夫,眼睛中喷射的怒火与深仇令鲁道夫心慌。
李河落掏出仅有的折叠水果刀,鲁道夫手足无措地往船舱中逃,李河落追进去,船舱中的灯时闪时灭,鲁道夫也知道自己无路可逃,站在圆桌的另一端与他对视。
随即鲁道夫笑了起来,鼓着掌说:“你终于醒了!沉睡中的X,以前的你回来了!”
“以前的我已经死了。”李河落朝他逼近,千辛万苦等待的这一刻终将雪恨。
“你对我早没了价值,活着也是我的隐患,我早就可以干掉你。知道为什么吗?想知道这个真相吗。”
“看来我要感激你发了慈悲了?”
鲁道夫笑了笑,“因为有个人和我立下契约,只要你把哈乐丹安全带回喀纳斯,我就放你一条生路。”
李河落心头一紧。
“我言而有信。”
“是谁?”李河落呆呆地问。
鲁道夫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递给李河落。
李河落接过,放在耳边。电话那头的人迟迟没有开口。李河落愁眉紧锁,压抑紧张地听着电话中的极度安静,连空气都是冰冷的。
“你是谁?”他终于问。
电话那头的人轻轻喘着气,不肯说话,却也没有挂断。李河落默默数着这气息声,再熟悉不过,再令人感伤不过,却完全不能肯定,也不敢。
当李河落半知半觉,也再没有说话时,电话那头却传来一个清晰的声音——
“伤好了吗?”
李河落的眼泪喷涌而出。他甚至顾及不了此时有多么伤心,他只看到自己的眼泪就这样大颗大颗洒落下来。
“这不是真的……”他喃喃地说。
“只要你能活下来,任何事我都愿意做,任何手段。这是我在吐鲁番和他们立下的契约。”
李河落无助地沉默了很久。他问她:“你怎么能肯定我会为了你,再回喀纳斯?”
对方没有说话。
李河落气息不稳反反复复重复着这同一句话。
对方终于回答——
“因为,我相信你对我的爱是真的。”
“谎话。都是谎话!”李河落闭上眼睛,满脑子里都是轰轰的杂音,“你不是她!她不是这样的人!她不会欺骗我……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对不对?!”
“如你所说,人真的都是自私的。”对方说,“哈乐丹不是简单人物,即使落在鲁道夫手里也不会受到伤害,我很放心。但是你能活下来,我们可以活下来。我们可以有我们的未来。”
“格索不是真的哈乐丹!真正的哈乐丹已经死了!已经死了!你知道为了我们,这里死了多少人了吗……”
“就像你说的,我们再错一次又有什么关系?”
“你不是杜林琪。”李河落含着泪沙哑地笑起来,“需要悔改的一直都是你!需要审判的一直都是你!”
对方一阵沉默。之后对他说:“你现在唯一要做的,只是逃。逃!”
李河落被这些冰冷刺骨的语言恐吓住,不断往后退,望着两眼如深渊般的鲁道夫,丢下了手机,丢下了刀,恐慌地退到甲板上,迎面刮来的风暴与翻腾的水浪令他的心脏疼痛得厉害,他瞥见哈乐丹的尸体,像是受到致命的惊吓,茫然无助一跃跳下了船——
他漂浮在冰冷的波涛中,一点儿声音也发不出了。他顺从沉浮,不知道陆地在哪里,不知道该前往的方向,就这样行尸走肉般漂浮着。
这时湖面下闪过一道亮光,轰——一道水雾喷出,竟是淡紫的色彩。
李河落不知所措地环视四周水面,轰,又是一道,荧红的水雾像本身会发光,随即远处的水面开始有什么东西钻出来,伴着泛荧光的雾气,它轰然庞大的身形从水下隆隆升起——
在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李河落屏气凝神地望着,他看不清它,它是模糊的,抑或透明的。
他只知道它的磅礴巨大,水浪都朝自己涌来。
突然,那圣物开始发光,明明灭灭的荧光,李河落看见了它,却始终也无法想象这会是生命——
它是一道巨大的圆环,光圈,随着附加在它身上的色彩越来越多,越来越耀眼、璀璨,它像是逐渐被光彩填充成一个球体,还在膨胀,到极限时轰然爆裂,瞬间荧光四射,大地一片绚烂辉煌。
李河落本能地伸出手护住头,光在他身边飞溅,待平息时,抬起头,再扭头看向鲁道夫的船——早已消失在五彩缤纷的波涛之下,回过头时,满眼光华壮丽,产生眩晕。
他进入了这个幻境。这圣物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幻境。
他在其中目眩神迷,找不到方向,满世界都是流光溢彩,让人眼花缭乱恍惚昏沉,大片大片的色彩相互交织错落,李河落在其中看不见尽头,望不见彼岸,伸手摸索着,在这个只有五光十色的世界。
但是他又那么清晰地听见杜林琪的声音,像在呼唤,还有最后那句话:“你现在唯一要做的,只是逃!”
他瞪大了眼睛。
逃!逃!——永远都只有逃!你永远都只能逃!你是罪人,你的行为动作永远都只是“逃”!
逃啊——
李河落恐惧地捂紧了耳朵,突然冰冷的湖水将他高高托起,湖面狂风大作水浪滔天,他被波涛卷起再落入旋涡中沉溺,他被卷入深水之中,睁开眼满目黑暗,又被水波缠绕拖出水面,再跟着一阵旋涡下陷至最深的水底,一道波光闪现,他像是在水下黑漆漆的森林中看到了一座巨大的宫殿——
在他刚要伸手触及,却被一股莫名的吸力拖拽出去,最终被一排排的湖水冲上了岸。
李河落躺倒在岸边,无力伸手甚至无力呼吸,一阵剧烈的呕吐感令他疯狂地咳嗽。
忽然,一双温热的手抚上了他的脸颊。李河落一怔,接着像是生出了幻觉,眼前渐渐微明,听见耳边有个低嗡却又柔和的男孩声音对他说:
“你又带着仇恨进来了。”
李河落圆睁着眼,浑身颤抖。这个人,这个男孩。李河落努力要自己挪动头部,他要看见这个男孩,但是身体僵硬宛如封冻。
“可是这里容不得仇恨,你的结果已经浮出水面。”
李河落抖着嘴唇要说什么,湖中圣物身上发出的一道闪光从他的身体中飞快穿过,这一刹那,一切激进都化作无边无际的安宁。
这种安宁就像森林中层层堆叠的枯黄落叶。就像倚着车窗安静地眺望远处的青山。像是从草间穿过的风,像从湖水深蓝里掠过的鱼影,像火焰山的滚滚流云,像孤独的沙漠不朽、安静且尊严地存活在时间洪流,从远古,到现在。
像有一次临近清晨,在那张再熟悉不过的柔软床上,杜林琪搂着他的腰,在他耳边说着“我爱你”。睡得昏沉的李河落睁开眼,望见窗外呼啸风声中的光亮。
那明灭的光亮虽然很微弱,但是它存在着,一直陪伴自己走过最后的未来。
李河落将要沉沉地睡去了。而那把雕刻精美的折叠水果刀,也已永远沉入冰冷的湖底。
晨曦来临之前,李河落将最后一口人间的空气缓缓吐了出来,瞳孔的倒影中,远处的森林里一个白衣少年匆匆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