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有好奇之心,寻常百姓更是如此。巨野县来兮楼外的青石板街道上,原先只是三三两两散着些看热闹的人群,或倚墙而立,或交头接耳,低声揣测着楼内的不凡动静。渐渐地人潮如水流般汇聚,摩肩接踵间,喧闹声愈发高涨,连街边摆摊的小贩都顾不得生意,纷纷挤到人群前排,伸长脖颈想要瞧个究竟。
忽然,一阵急促如鼓点的脚步声从街道两端席卷而来,两列身着玄铁甲胄的郓州府军士如神兵天降般现身,以急行军之势迅速分列街道两旁。他们腰悬弯刀,手持长枪,枪尖寒芒凛冽如霜,面色肃穆如铁,脚步踏在石板路上整齐划一,震得地面微微发麻。军士们横枪成阵,硬生生将围观百姓挤逼至路边墙壁之下,人群中响起一阵低低的惊呼与不甘的抱怨,却无一人敢大声喧哗——那铁甲森然的气势,足以让任何人心生畏惧。
过了片刻,十余辆装饰各异的马车沿着街道缓缓驶来,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咕噜咕噜”的沉稳声响,到了来兮楼前依次停稳。车内之人次第掀帘而出,个个身着锦缎官服,腰束玉带,气度雍容不凡,顿时引来围观百姓的阵阵惊呼,议论声如潮水般再起。
“那不是邻县的黄知县吗?竟也亲自赶来!”
“咦,山阴县的贺大人也在此列,今日这阵仗,到底是何等紧要场合?”
“那位身着酱紫五品官服、面容威严的,莫非是郓州知府宋大人?”说话之人双目圆睁,倒吸了一口凉气,“连知府大人都只能在门外静候,今日宴请的究竟是何等尊贵的大人物啊?”
旁边一人转过头来,脸上带着几分东道主的自得,微微笑道:“兄台怕不是本地人吧?”
先前那客商连忙点头,拱手答道:“在下乃平江府的客商,昨日才抵达巨野县,正要在此地采买些货物,却恰逢这般热闹。”
“那就难怪了。”这人矜持一笑,语气中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炫耀,“我们巨野县虽只是个寻常小县,却出了位了不得的大人物,兄台可知晓?”
“呃,在下孤陋寡闻,未曾听闻,还请兄台不吝指教。”客商再次拱手,神色恭敬。
旁边这人清了清嗓子,刻意压低声音道:“呵呵,兄台既是客商,想必常年闯荡南北,当朝枢密使曹佾大人的威名总该听说过吧?他老人家便是我们巨野县人氏,乃开国大将曹彬公之孙,如今在朝中更是权倾朝野、举足轻重的重臣!”
“当然听说过!”那客商忙不迭应道,“曹枢密使的威名,在下早有耳闻,只是一直以为曹氏分支尽在青州、徐州等地,巨野县貌似并无曹氏一族的踪迹啊?”
旁边这人脸上顿时露出满面鄙夷之色,似是不屑与这般孤陋寡闻之人多言,只是淡淡道:“你在我们巨野县多住上几日,四处打听打听便会知晓其中缘由。”
此时,一辆外形古朴、无甚华丽装饰的马车缓缓停在来兮楼前,曹岐与曹炬先后下车。街边百姓的议论声,他二人大都听在耳里,两兄弟皆是名门世家子弟,身份尊贵无比,自然不愿被市井百姓围观指点,当下一言不发,昂首阔步径直走入酒楼。
宴席按常礼分席而坐,大厅最上首摆放着一张长长的梨花木桌案,杯中酒盏、案上佳肴皆已齐备,显然是专为曹炬与曹岐所设。郓州知府宋胜先前还曾为此暗自忧心,生怕兄弟二人因座次尊卑之事起了争执,直至看到曹家两兄弟安然落座,大公子曹岐还主动居于左首之位,神色并无不悦,这才如释重负,悄悄松了口气。
“小五,郓州府近来是否出了什么大事?”借着众人轮番上前敬酒的间隙,曹岐微微侧身,凑近曹炬低声问道,“我观这些官员神色皆有些惶惶不安,似是心中藏着莫大的心事。”
曹炬放下手中酒杯,目光四下扫了一眼,只见那几位各县知县皆是脸色凝重,有的干脆皱紧眉头,一副苦瓜脸模样,眉宇间满是愁绪,不由低声笑道:“大哥未到之前,小弟给郓州府知府下了道严令,命全府各县即刻抽调人手,进山围剿清风山的贼匪,匪患一日不平定,各县官员便不得回城复命。”
“剿匪安境,本是地方官应尽之责,理当如此。”曹岐点头附和,随即又皱起眉头,“清风山匪患之事,去年为兄回乡祭祖时便已听闻,当时便督促知府宋胜即刻进山剿匪,为何拖到今日还未平定?”
曹炬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几分讥讽:“府县这些官员,向来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思,只求安稳度日,不求有功,但求无过。除非是上意严苛,不可抗拒,否则推搪糊弄、敷衍了事已是他们的惯用手段。大哥在成都府为官多年,深谙官场之中的弯弯绕绕,想必亦有深切体会。”
“说得也是。”曹岐忽展颜一笑,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不过此番由小五你亲自下令,郓州府这些官员定不敢再阳奉阴违,必然会全力剿匪,不敢有半分懈怠。”
“那可未必。”曹炬拿起酒壶,为曹岐杯中斟满醇香的剑南烧春,语气平淡地说道,“大哥未免太过高看小弟了。”
曹岐端起酒杯,指尖摩挲着杯沿,淡淡说道:“有父亲在朝中坐镇,再加上吏部韩琦尚书鼎力支持,宋胜在你面前不过是一蝼蚁罢了,岂敢违抗你的命令?”
“韩琦?”曹炬拎着酒壶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向曹岐,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此人嘛,呵呵,大哥想必也早已猜到,小弟的话他是万万不敢不听的。”
曹岐蓦然转过头来,双目紧紧盯着曹炬,只见曹炬放下酒壶,笑吟吟地举杯示意,眼中似藏着深不可测的深意。
原本有些嘈杂的大厅内瞬间陷入沉寂,所有官员都不约而同地向二人这边看来。只见曹五公子微笑举杯,神色从容不迫,而大公子曹岐却是满面阴沉,似是不为所动。在座众官员或多或少都听说过曹家兄弟之间的暗中较量,见此剑拔弩张般的情形,不由均屏气静息,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生怕稍有不慎触怒了二位公子,引火烧身。
“小五啊,”片刻之后,曹岐忽然打破场上的沉默,脸上露出一抹复杂的笑容,“原来辽国的耶律提格,当真死于你箭下?为兄之前还尚有几分不信。不过如此惊天大功,朝廷怎么就悄无声息地揭过了,未曾有半分封赏下达?”
“这个嘛……”曹炬脸上露出几分故作尴尬的神色,缓缓说道,“小弟回京之后,行事有些鲁莽冲动,不慎触怒了官家。若非有西宁那份战功摆在那里,将功折罪,说不定此时已被打入天牢,性命难保,朝廷的封赏自然也就不指望了。”
曹岐看着他神色间的刻意做作,心中已然明了其中必有隐情,却也不点破,只是举起酒杯道:“不管如何,耶律提格乃辽国除萧天佑外首屈一指的名将,智勇双全,说他一人可抵数万大军也毫不为过。你能将其斩杀,为大宋除去一大隐患,实乃大功一件,为兄敬你一杯。”
“叮”的一声轻响,两个羊脂白玉杯轻轻一碰,清脆悦耳,随即分落,兄弟二人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液入喉,辛辣中带着醇厚。
见了此景,底下这些官员无不大松了口气,脸上纷纷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郓州大营主将杨燃站起身来,躬身举杯遥相致敬,声音洪亮如钟:“大公子所言甚是!耶律提格作恶多端,常年祸害我大宋边境,屠戮百姓,掠夺财物,曹将军能将其诛杀,实乃国之功臣、民之福星!卑职身为军中后进,由衷敬佩,敬曹将军一杯,愿将军日后再立奇功,助力大宋收复燕云,一统天下!”
看着满面络腮胡子、身形粗壮如铁塔的杨燃自称“后进”,曹炬有些哭笑不得,但也懒得费心纠错,便笑着举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杨燃坐下后,郓州府的一干官员纷纷跟着起身,口吐赞颂之语,轮番给曹炬敬酒,口中无非是些“少年英雄”“功高盖世”“胆识过人”之类的溢美之词,曹炬一时之间忙得不亦乐乎。而曹岐却是双目低垂,手中摩挲着温热的酒杯,心思如走马灯般急转:小五方才那句话究竟是何意?
当初曹岐的那个心腹在被抓入汴梁曹府之前,已将韩琦出身太行山的隐秘消息悄悄传了出来。曹岐由此推断出这位韩大人极有可能是辽国安插在大宋朝中的奸细,心中不由大喜过望,以为已然掌控了五弟的致命要害。只是之后事态的发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尤其是李元春之事更是让父亲曹佾极度震怒,对他严加斥责。曹岐心中清楚,再与小五这般明争暗斗下去,最多也只会两败俱伤,对自己毫无益处。反正手中握着韩琦这个足以致命的把柄,来日方长,不愁没有翻身的机会。
可不久前朝廷改制的消息,却令曹岐再度方寸大乱,心神不宁。除了父亲之外,曹氏一族的官员中,荣登军机处的居然不是礼部的四叔曹序,而是外姓的韩琦!对于父亲曹佾的行事风格,曹岐自认是深为了解的,让一个曹家之外的人荣升如此高位,手握重权,绝不仅仅是用“信任”二字便可以解释的。
回想小五方才那句话,听来平淡无奇,细细品味之下,却透着一股极度的嚣张与自信。要知道舅舅毕志超二十余年均在剑南节度使麾下任职,常年驻守边关要塞,对朝中之事颇为生疏,何况毕家的重心历来只在军中,而非朝堂之上,即便回到京城,也不会过多揽权。而韩琦不仅是军机处知事,还掌管着吏部大权,如此一来,他的地位只在父亲与丁谓之下,成为朝中实打实的第三号重臣。对于这等权倾朝野的人物,小五却胆敢说出“他不敢不听我的话”这般狂言,难道……父亲早已知道韩琦乃是契丹人?这个念头一旦在心中升起,便如野草般疯狂滋长,让曹岐心乱如麻,难以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