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生子当如曹炬啊。”
夜色如墨,汴梁城的街巷早已沉寂无声,唯有宰执丁谓的书房依旧烛火通明,摇曳的光影透过窗棂,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痕迹。案头堆叠着一叠急件信纸,墨迹未干,字里行间皆是锋芒。丁谓埋首细细品阅,时而蹙眉凝思,似在推敲其间深意;时而颔首赞许,眼中闪过精光,末了还是忍不住抚掌长叹,赞叹之声划破夜的静谧。这突如其来的声响,顿时把侍立一旁站了小半夜的丁凯吓了一跳,待听清楚父亲夸赞的是曹家五郎,想起自己平日的平庸,不禁面有惭色,双膝微曲,作势就要跪下请罪。
“罢了。”丁谓此时心情正好,抬手止住儿子的动作,语气缓和:“为父心结已解,吾儿人品才学,亦不输他家五郎。”丁凯不敢回话,只是恭恭敬敬地上前,提起案边铜壶,为父亲斟满一杯热茶。水汽氤氲中,他眼角余光趁机偷瞄了一眼那叠急件信纸——原来是丁家暗中收集的有关曹炬、曹岐的各种谍报汇总,密密麻麻的字迹记满了兄弟二人的言行功绩、朝堂动向,甚至连日常琐事都未曾遗漏。
丁谓将茶一饮而尽,滚烫的茶水顺着喉咙下肚,却浇不灭他心中翻涌的盘算。他放下茶盏,正色盯着丁凯,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我意已决,择日立你为宗子!”
“所谓勋贵家族,自是礼仪传世、诗书传家,嫡庶宗支乃是根本要义。曹佾以分支承袭曹家,于曹氏基业必有隐患,丁家决不可效仿此等行径!”丁谓若有所思,指尖轻轻敲击着案几,发出清脆的声响,“如今四国并立,烽烟未息,而大辽国新败,元气大伤,大宋朝国运当兴!依老夫所见,十年之内,我大宋必然挥师北上,征讨四方,收复燕云十六州,一统天下!”
“可笑我前一阵忙昏了头,竟执意要你二叔回来争那兵部尚书之位!”丁谓坦然自嘲,语气中带着几分悔悟,“不统兵于疆场,何来赫赫功勋?丁家历来皆是文官出身,朝堂之上虽有声望,却无兵权傍身,好不容易出了你二叔这个异数,能征善战;唔,或许还有你——不好经史子集而好弓马骑射,莫非预示我儿将来能位至大司马,执掌天下兵权?”
丁凯听得先是惭愧不已,继而满心惊喜,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浑身经脉都似被打通一般,当即朗声道:“孩儿明白了!天下征战在即,唯有在外统兵杀敌,方能为丁家挣得泼天功勋,此乃长久之计!孩儿也不愿困于笔墨之间做那文官,只求父亲恩准,重返军职,奔赴沙场!”
“好!”丁谓满意地捻须微笑,眼中满是期许,“择日祭祖立你为宗子后,为父便上表请旨。丁家世袭长乐侯爵位,日后承爵者可先请封长乐伯。——有此封爵在身,你去北线大营出任副都指挥使,也算名正言顺,够格了!”
大漠诸部众王亲自率领使团,千里迢迢来到汴梁城以示臣服,消息传开,举世震动。这正是史书里“上国气象”的重要标志——万国来朝。一时间,汴梁城里沸腾如潮,士子百姓无不喜气洋洋,奔走相告,人人脸上都带着自豪之色,无不以身为大宋人氏为荣。喜事自然要佐以美酒,汴梁城里大小酒馆顿时生意火爆之极,座无虚席。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大家酒后议论最热烈的,当然还是西宁大捷。涉及军事机密,朝廷公开的捷报自是语焉不详,点到即止,酒后谈资便莫过于争论这场大捷之中,谁的功劳最大。
在汴梁城东郊小巷一家名为“悦来客栈”的酒馆里,一青衣老者酒意上涌,拍着桌子,唾沫横飞地吹完道听途说的西宁大捷,正捶着桌面大发感叹:“狄将军此番出征,毕全功于一役,大败辽国铁骑,从此大宋北疆无忧矣,大辽国必亡无疑!”旁者闻言,纷纷举杯附和,声音洪亮:
“先生所言极是!狄将军身先士卒,所向披靡,真可谓我大宋军神!”
“我亦听闻传言,官家欲论功行赏,狄将军即将封侯拜将,狄氏一门自此将兴盛不衰矣!”
“枢密使府五公子曹炬亦神勇之极,阵前弯弓搭箭,一箭射杀辽国大将,如此少年英雄,或许也有封侯之望?”
“岂止封侯之喜!韩琦尚书的侄女韩小姐,已被毕士安太傅收为义孙女,二人郎才女貌,实乃一对璧人——曹家、毕家很快就要联姻,强强联手,日后权势更盛!”
“依我之见,枢密使五公子固然神勇,冲锋陷阵无人能敌,也只能算一员将才;狄将军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掌控全局,调度有方。——论功行赏,自然是狄将军功劳最大!”
“此乃正解!来来来,诸位,让我们痛饮一杯,敬狄将军!敬大宋!”
听到这一句,小酒馆里几乎所有人都齐齐举起酒杯,高声附和,唯有临窗一桌,一个孤独的身影端坐不动,依旧自斟自饮,对众人的热情视若无睹。如此对狄将军不敬,自然引起众怒,青衣老者那桌的人纷纷放下酒杯,站起身来,怒目而视,就要上前理论。正在此时,小酒馆的门帘突然被人掀开,几个身着下人装束的汉子涌了进来,为首之人虽穿着管家服饰,却衣料考究,绣着暗纹,气度不凡。他对着满堂宾客和气地团团一揖,朗声道:“我家主人欲在此店宴请贵客,每桌酒资本人已尽数代付店主,有扰诸位雅兴,还望海涵,请——”这在酒馆之中也是常有的事,众人得了便宜,又见对方来头不小,自是不愿多生事端,纷纷道谢告辞,一哄而散。
唯有临窗的客人依然端坐不动,手中执着酒壶,缓缓为自己斟满一杯酒,浅酌慢饮,仿佛周遭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管家也不催促,只招呼几个同伴,迅速帮助店家收拾杯盘狼藉的桌面。堪堪收拾齐整,门帘一掀,丁谓大步走了进来,朗声道:“好你个面涅将军!狄府门前此刻定是拜帖盈门、贺礼塞巷,人人争相攀附,你却躲在此处偏僻酒馆,悠闲饮酒,好生自在!”
临窗的青衣客正是狄青,他脸上带着一道浅浅的疤痕,那是沙场留下的印记。丁谓的调侃让他不禁冷笑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萧索与落寞:“他人懵懂无知,只知称颂战功,丁宰执岂能不知其中原委?狄某虽侥幸取胜,却也损兵折将,愧对西宁大捷,更愧对麾下阵亡将士,只愿在此清静度日,聊以自慰。”
“清静?”丁谓蓦地收起笑容,端起宰执的派头,语气严厉,严词相斥,“你乃朝廷重臣,百战沙场的将军,岂能因一时小挫便意志消沉,不思振作?如此行径,岂不遗笑天下,让世人耻笑我大宋无人?”说罢,他径直走到桌前坐下,亲手执壶为狄青斟了一杯酒,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恳切起来,“你我二人皆受先帝厚恩,心向皇室,如今曹家、毕家权势正炽,党羽遍布朝堂,隐隐有架空官家之势。还望狄大人以大局为重,摒弃消沉之心,重振旗鼓。你若一味逃避,只怕正中那两家下怀,让他们愈发肆无忌惮!——长此以往,你我日后有何脸面见仁宗先帝于地下?”
提到仁宗先帝,狄青浑身一震,肃然动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感激,有愧疚,亦有忠义。他默默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灼烧着喉咙,却浇不灭心中熊熊燃烧的忠义之火:“丁宰执有心了,狄某自当振作精神,不负先帝垂青,不负大宋百姓!”
劝动狄青,又稍稍拉近了两人的关系,丁谓心中大为高兴。人一高兴便管不住嘴,他又为狄青斟满酒杯,笑道:“来来来,狄大人,你我再满饮此杯!这酒乃是老夫珍藏多年的剑南烧春,寻常难得一品。对了,说一桩宫中趣事与你听。老夫尝闻宫中传言,两年前先帝曾戏言,要你为媒妁,促成曹炬与灵儿公主的婚事,只因当时二人尚未成年,旨意才一直未曾下达。此事宫中虽无正式记档,却早已传遍朝野,无人不知。不知你这个媒人,对此事如何看待?”
狄青沉默着饮酒,杯中酒倒映着烛火,也映出他眼中的黯然神伤。想起仁宗先帝的知遇之恩,想起当年朝堂之上的君臣相知,他心中百感交集:“此非戏言,乃是先帝郑重相托。狄某当时虽已应承,事后却也思量再三,进谏先帝,坦言其中利弊,先帝闻言犹豫再三,此事便就此搁置,旨意才一直未下。”
“国事为重,狄大人果然是忠国之谋,深明大义!”话风一转,丁谓却笑得高深莫测,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不过如今时移世易,情况已然不同。市井之间流言四起——曹家、毕家欲再行联姻之事,已是甚嚣尘上,人尽皆知。先帝在时,曹佾对灵儿公主敬重有加,一心想要联姻;如今先帝不在了,曹佾便觉得毕家势力更大,于曹家更有利,便弃公主而择毕家女?狄大人,只要你一句言语,证实先帝当年确有此托,此事便有了凭据。老夫必定上表弹劾曹佾,指责他欺君罔上,背信弃义!”
老家伙果然阴险狡诈,手段狠辣。狄青心中暗忖,想起曹炬那少年英气、文武双全的模样,想起曹家如今的行事作风,他突然也觉得有些痛快,丁谓的话听起来也愈发顺耳:“曹佾啊曹佾,你曹家若是真心想要迎娶公主,那老夫必定极力反对,绝不相容。可如今看来,你曹家是真的不想娶了!那老夫偏要你曹家非娶不可,看你如何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