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滔滔并没有对“纯情小男生”这古怪称呼过多追问,不过是曹炬与舒晓云之间的亲昵称呼,曹炬与自己私下相处时,说的那些令人心跳脸红的腻人话儿也有许多闻所未闻。反倒是舒晓云有些心虚,脸颊飞红如霞,指尖绞着腰间罗裙,又猛然记起自己原是要往沐浴房去的,胡乱扯了几句无关紧要的闲话,便寻了个“水温恐要凉了”的由头,扭头快步离去,裙裾扫过廊下阶前的青苔,带起一阵细碎的风声。
高滔滔望着舒晓云仓促的背影,对曹炬抛去一个眼波流转的暧昧笑容,身形一晃,便如暗夜幽灵般悄无声息地缀了上去。论及武功造诣,她二人实有云泥之别,高滔滔的轻功早已臻至踏雪无痕的境界,舒晓云只顾着快步前行,哪里察觉得到身后有人跟随。直至踏入沐浴房内,伸手去解衣襟上的盘扣时,无意间回身一瞥,才见高滔滔正倚在门框边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顿时吓得花容失色,一声惊呼划破了室内的静谧。
高滔滔却是低低一笑,笑声中带着几分狡黠,反手便将房门牢牢反扣,门闩落下时发出“咔哒”一声脆响,断绝了舒晓云向外逃脱的念想。
曹炬立在不远处的回廊下,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只觉得心口像是被猫爪挠了一般,痒意难耐。他目光灼灼地望着那扇紧闭的房门,耳畔仿佛已响起水流潺潺与女子笑语,可抬眼望去,四周不时有身着青襦裙的丫环提着食盒、捧着衣物往来穿梭,步履轻盈,眼观鼻鼻观心。他身为曹家嫡子,又是禁军旧部敬重的公子,身份尊贵,怎可行出趴伏浴室墙角偷听这等有失体面之事?无奈之下,只得循着廊柱缓缓走近数步,运起风驰门的内功心法,将全身功力凝聚于双耳,凝神细听。可惜那沐浴房的门窗本就厚重,加之室内水流哗哗作响,两个女子的声音又压得极低,似是达成了某种无声的默契,除了起初那几声惊呼,余下的尽是含糊不清的窃窃私语,如同蚊蚋嗡鸣,任凭曹炬耳力再佳,也难辨一字半句。他在门外伫立良久,晨露沾湿了衣袍下摆,最终也只得长叹了一声,带着满心怅然转身离去。
曹炬信步走到院内的池塘边,这池塘乃是他幼时随性所凿,池水清澈见底,倒映着岸边的垂柳与天光。岸边水中的锦鲤一见有人靠近,顿时受惊般摆尾疾游,鳞片在阳光下闪烁着点点金光,瞬间便潜入了池底的石缝之中。曹炬在池边的青石上坐了下来,目光落在旁边一块突兀而立的圆石上,石上刻着三个娟秀清丽的篆字“小镜湖”,这名字是他亲手所取,而笔力遒劲又不失温婉的字迹,却是出自杨小云之手,想起那位才情卓绝的女子,他心中不由得泛起一丝淡淡的涟漪。
“小人陈渝,见过公子。”
一声恭敬的问候自身后传来,曹炬回过头来,见是自己的心腹陈渝,身着一身灰布劲装,腰束革带,神色恭敬地立在不远处,便微微颔首,沉声道:“是陈渝啊。凛风阁的师弟们,都已到齐了?”
李擎天赋他所托,从凛风阁中精挑细选了三十二名根骨奇佳的少年子弟,悉心传授风驰门的上乘武学。起初李擎天心性高傲,还不肯承认这数十人是自己的弟子,只以“学徒”相称,可随着时光流转,看着这些年轻人在他的教导下武功日渐精进,一个个渐成大器,也渐渐松了口,默许他们唤自己一声“师父”。
陈渝躬身答道:“回公子的话,是。在京中的同门师兄弟共计二十三人,此刻已在院内的草坪处列队等候……咳,公子,小人听闻,大师姐已然抵达京城了?”他说至此处,语气中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迟疑,神色也略显局促。
曹炬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目光在陈渝脸上一扫而过,缓缓道:“是啊。她此番前来,乃是奉了师父的钧命,专程来考较你们这些日子的武功进境如何。”
在陈渝等众弟子眼中,曹炬虽然入门最早,辈分最长,可他毕竟是曹家的嫡公子,身份与他们这些寻常弟子有着天壤之别,因此众人都习惯称如今远在郓城县的澹台宇鑫为大师兄。却没料到,大半年前竟突然传出还有一位大师姐的消息,而且这位大师姐还是二师兄轩鸣的亲姐姐。传闻当年二师兄家中突遭横祸,家破人亡,他与大师姐在战乱中失散,二师兄一路颠沛流离逃至京城,幸得曹家收留,而大师姐则流落到了大理国境内,机缘巧合之下,恰好拜入了师父门下,习得一身绝世武功。
这番说辞,自然是曹炬凭空杜撰出来的,他只是借着轩鸣之口,对众弟子模模糊糊地说了个大概,其中的前因后果、细节始末,便任由他们自行猜测。他深知,谎言的版本越多,彼此交织缠绕,旁人便越发难以探寻到真相,这正是混淆视听的绝佳法门。
陈渝一听大师姐真的来了,脸色顿时变得有些发苦,眉头也不自觉地皱了起来。他们这些师兄弟对高滔滔的来历倒并无半分怀疑,毕竟在陈渝等人看来,师父与公子向来一言九鼎,断无欺骗他们的道理。况且高滔滔在他们面前,向来是另一副模样——性格泼辣如火,行事风风火火,雷厉风行,与“媚”字半分也搭不上边,反倒带着几分江湖儿女的豪迈与狠厉。上次随公子前往南线执行任务的路上,众弟子就已吃尽了苦头,这位大师姐训练起来严苛无比,稍不如意便会厉声斥责,甚至亲自出手教训,因此他们对这位大师姐的畏惧,比起对师父李擎天来,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曹炬见他这副愁眉苦脸的模样,不由得笑骂道:“你这是做什么?摆出这般苦大仇深的神色。话说师父离开京城已有半年有余,本公子先前又远赴西宁戍边,你们这一干师兄弟平日里习武是否懈怠偷懒,旁人不知,你们自己心中难道还不清楚?如今若再无人严加过问,日后师父归来,本公子可没法向他老人家交待。”
陈渝脸上露出一丝尴尬的笑容,挠了挠头,低声道:“其实……其实师兄弟们平日里习武还是颇为勤奋的,每日寅时便起身练基本功,直至日暮才歇息,从未有过懈怠之举。”
“这话与本公子说,无用。”曹炬摇了摇头,语气带着几分不容置喙的威严,“你们的武功进境如何,只有你们大师姐说了才算数……对了,这几日京城之中,可有什么异常之事发生?”
陈渝闻言,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神色变得凝重了几分,犹豫了片刻,才缓缓道:“倒也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不过……不过这几日来,府门外不远处的街角,时常有一名禁军的军官徘徊往复,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朝着府内张望,形迹颇为可疑。”
曹炬闻言,心中不由得有些惊讶。禁军乃是守卫京城的精锐,军纪森严,向来恪守本分,怎会有军官如此胆大包天,敢在曹家府邸外窥探?他眉头微蹙,沉声道:“此人你可认识?”
“回公子,小人认得。”陈渝连忙点头,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此人乃是公子您在禁军时的旧部,名叫武梢懿,当年曾跟随公子一同操练,小人与他也有过几面之缘。若非是熟人,小人早已命人将他拿下,细细盘问其窥探府邸的罪责了。”
曹炬轻哼了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不悦:“他既在府外转悠,若是想要见本公子,径直让门房通报便是,何必如此鬼鬼祟祟?”
“小人也曾上前询问过。”陈渝答道,“可那武梢懿只是摇了摇头,并未多言,随后便转身离去了,看他的模样,似乎并非是为了求见公子。”
曹炬目光锐利地看了陈渝一眼,心中已然明了,淡淡道:“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你也特意前来禀报,看来这武梢懿与你交情匪浅啊。有什么话不妨直说,不必如此拐弯抹角。”
“是是是,公子明鉴。”陈渝连忙躬身应道,脸上露出一丝讪讪的笑容,“小人与武梢懿确有几分交情,他并未对小人透露过什么,此番前来禀报,也只是小人的猜测而已。”
曹炬没好气地说道:“还在这儿说废话,有话快讲!”
“是是是……”陈渝不敢再拖延,连忙说道,“公子当年远赴西宁之前,老爷曾在朝廷百官面前,将府中的情儿姑娘许配给了武梢懿。如今武梢懿已然回京,也曾数次前来府中求见情儿姑娘,可每次都被情儿姑娘婉言拒绝了。这武梢懿本就是个死心眼的人,认定了情儿姑娘,故而才会在府外徘徊,想必是心中不甘。”
曹炬听着陈渝的话,脸上的神色不知不觉间阴沉了下来,周身的气息也变得冰冷了几分。陈渝站在一旁,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心中不由得打起了鼓。他与轩鸣等几人,均在禁军中挂职,府中无事之时,也时常跟随曹炬前往军营,因此与十一营的众军官都颇为熟悉,其中武梢懿与他性情最为相投,算得上是莫逆之交。况且陈渝跟随曹炬多年,深知自家公子对那位情儿姑娘并无多少男女之情,因此才敢将此事禀报出来,却没料到公子会是这般反应。
难道说,公子如今对情儿姑娘动了心思?陈渝心中一慌,连忙补充道:“小人只是觉得,情儿姑娘这般屡次婉拒,若是传了出去,恐怕会有损老爷的声誉,毕竟此事乃是老爷当众应允下来的,若是反悔,难免会被朝中同僚非议。”
曹炬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看穿人心。陈渝蓦然醒觉,心中暗叫不好,恨不得当场自扇一个耳光——老爷的声誉岂容他一个下人置喙?这真是越说越错,简直是自寻死路。
良久,陈渝才敢抬起头来,声音带着几分颤抖,嚅嚅说道:“小人失言,还请公子恕罪。”
曹炬心中虽有不悦,但也不想让自己这个心腹过于难堪,毕竟陈渝跟随自己多年,忠心耿耿,此次也是无心之失。他摆了摆手,缓缓道:“情儿如今的身份已不同往日,她已是母亲身边的贴身丫环,深得母亲信任,本公子都不便过多过问她的私事,你又何必在此瞎操心。不过父亲既然已经当众应允了这门婚事,你便转告武梢懿,让他放心便是,此事自有定论。”
陈渝闻言,心中顿时如释重负,连忙躬身道:“小人明白,多谢公子宽宏大量。”
“还有。”曹炬补充道,“你再替本公子带句话给武梢懿,叫他安心在军中任职,莫要再在此事上过多纠缠,也莫要胡思乱想。有些事情,本公子心中自有数,日后自会妥善安排。”
曹炬这话说得颇为含糊,但陈渝一听便已明白了其中的深意。此次随同公子赴西宁戍边的三千禁军将士,班师回朝之后,大多都得到了朝廷的封赏,或升职,或赐爵,唯有两人至今寸功未赏,一个自然是曹炬——其中缘由,朝中那班大臣乃至官家赵祯心中都清清楚楚,皆是因朝堂之上的党派之争,有人故意打压曹家势力;而另一个,便是这武梢懿了。兵部与禁军所呈递的请功奏折之中,不知为何,均有意无意地将武梢懿的名字忽略了过去。武梢懿的一些知交好友得知此事后,无不感到极为忿然,纷纷为他抱不平,然而他们得到的答复却是,武梢懿早已调往西宁大帅狄青的帐前效力,已不再隶属于禁军管辖范围,因此不在此次封赏之列。
这番说辞,明眼人一看便知是推诿之词,可偏偏说得光明正大,滴水不漏,叫人无从反驳。也正是从这件事开始,朝中众人渐渐认为,曹将军已然不再将武梢懿当成心腹看待了。
这种传闻,曹炬其实早已知晓,不过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做出任何解释。凭心而论,这传闻也已接近事实——曹炬的确已将武梢懿排除在自己的心腹圈子之外了。究其原因,还是因为出身之别。这些年来,曹炬渐渐发现,自己当初想要对平民出身与勋贵家族出身的子弟一视同仁的想法,实在是太过想当然了。这两者之间,根本就属于两个完全不同的阶级,彼此之间有着难以逾越的鸿沟,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想要寻求一条两全其美的中间道路,几乎是不可能之事。平民子弟心中的最终愿望,是想要取代勋贵家族的地位,执掌朝政大权,而不仅仅是与勋贵分庭抗礼,这自然是勋贵家族所绝不能容忍的。这种历史发展的必然轨迹,绝非是个人之力所能调解的。
何况他自己出身大宋第一勋贵家族,曹家世代功勋卓著,就算他说得天花乱坠,表明自己一视同仁的心意,似汪桐郃等人那般固守阶级之见的大臣,也绝不会相信他。就说这武梢懿,曹炬自认这些年对他已是仁至义尽,屡屡提拔,委以重任,可却始终未能换来他的彻底忠心。武梢懿凡事总是会先为一干平民出身的同僚着想,因此在禁军中的平民子弟之中,他的威望极高,隐隐有成为领袖之势。然而对于一位上位者来说,下属的忠心才是最为重要的,才能不过是次要之事。若是有才却无忠心,那便如同养虎为患,只有在万不得已之时,才会偶尔加以重用,却绝不会委以心腹之任。这在大道理上或许有些说不过去,可纵观青史,这却是亘古不变的冷冰冰的现实。
因而,曹炬在西宁之时,特意将武梢懿与尤致一同调入狄青的帐下,此举实则别有用心,并非真心想要提拔二人。一来,同时将二人调入大帅帐前,可使尤致行事更为方便,彼此之间也好有个照应;二来,尤致私改帅令之事,在狄青与高尽忠等人看来,武梢懿身为与他一同调入的将领,定然难逃同谋之嫌,而武梢懿身处其中,根本无从辩解。随着时间的推移,此事的影响渐渐扩散,武梢懿在平民子弟之中,必将渐渐失去信任,最终无立足之地。
这一点,武梢懿想必早已心知肚明。如果他肯就此幡然醒悟,主动向曹炬臣服,表明自己的忠心,曹炬倒也愿意不计前嫌,重新接纳他——毕竟武梢懿的文韬武略,在整个禁军中都是数一数二的佼佼者,若是能为己所用,实乃一大助力。可若是他依旧执迷不悟,拒不效命,甚至因此心怀怨恨,暗中与曹家作对,那此人便断不可留,唯有除之而后快,以绝后患。
至于情儿的心思,曹炬其实也明白几分。他对这丫头并无恶感,甚至因为她身世可怜,还有那么几分怜惜之意。如今武梢懿的态度尚未明朗,他也懒得过多干涉,便暂且由着她的性子吧,免得日后她刚入武家门,便成了无依无靠的寡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