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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月说到做到,上次一别再没有来看过我,虽然我已默认:她学习很忙,不可以为我分心,但我还是多么渴望她能来看看我,哪怕就一次。
一次次满怀希望,一次次心灰意冷,每逢探监日,我的心情犹如虔诚的彩民手握彩票,紧张地等待开奖一般,而前后产生的巨大反差,又往往会重创我焦灼的心理,倒是晋儿常来,她的到来从一定程度上宽慰了我的内心,振奋了我萎靡的精神。
满目河山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渐渐地,我将期盼的对象转移到了晋儿身上。诚实出发,我还是有一点点私心的,我想从晋儿口中打探一些静月的消息,可惜未能如愿,她说联系不到静月,问蔚然也是如此,问爸妈?我多少是有些顾虑的。这种顾虑不单是我自身造成的,更多的是他们无形中带给我的。
事实上,打静月离开后,接下来的每一次探监我都能察觉到爸妈身上的反常,即使他们再怎么否认、隐匿,也不能真正打消我的疑虑:为什么老爸待我态度莫名地来了一个360度的大转变,就像当年我和晋儿分手时来的那样突然;为什么老妈再安慰的时候,仿若心有旁鹜,语气中也夹杂了一些模棱两可的安慰……所以我没勇气去问,守着一个不敢捅破的谎言,默默地掰着手指一天天度日。
静月和公司终究成了我埋藏很深的痛,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地淡出了我的话题。不提并不代表不在乎,或许越是在乎的东西就越不会轻易去触碰。这么说,只是为我自己开脱罢了,我不否认自己的虚伪。
因为,我一直以来都是虚伪的,也一直在逃避着、欺骗着。
打记事起,我便笼罩在一张灰暗的网下,那是一张由贫瘠编织出来的网,无论日后怎样改变,我始终无法摆脱那片阴影:我无法忘记爸爸迫于生活压力,醉酒后大声哭泣的情景;也无法忘记爸爸为了给纠缠不休的我爆五毛钱一锅的米花,卑微地向邻居开口而碰了钉子的场景。
一个男人的尊严仅仅被五毛钱所践踏!
爸爸端着一小碗大米无颜地躲回出租屋,我卷起上衣,蹲在地上,不知廉耻地一颗颗捡拾着爆飞遗漏的米花,有些调皮的孩子跑过来,一边用脚搓碎我面前的米花,一边无忌地嘲笑我是“穷娃子!”冷漠的家长们站在一旁窃窃私语,全然不顾她们的孩子正在残忍地伤害着另一颗幼小的心灵,这一切不是因为我多么不招人喜欢,而是因为我是穷人家的孩子!
那时小,未能懂得穷意味着什么?稍长大些,有些懵懂:穷,就意味着别人可以看不起你、欺负你、嘲笑你,不跟你玩,甚至可以不顾任何场合,公然地叫你“穷娃子”!每当有不识火色的家伙这么取笑我时,我都会不顾一切地进行反抗,怒火熊熊地与他们扭打起来,不管对方有多少人。可结果吃亏的还是我,在外受到欺负我总会哭着第一个找妈妈,母爱永远是温暖的。
一晃几年过去了,一心想在大城市有所作为的父母经历打工洗礼,仍旧找不到未来,痛定思痛举家迁回老家——西口县。
故乡的热土是有感情的,人们也是淳朴、善良的,不会像倚附在城市贫民窟里的那些“富人”一样冷漠寡情。
那时候,家乡普遍不富裕,所以四邻八舍谁也不会因为恓惶而感到害臊,只是长期在外遭受歧视的我,心理发育上早已变得扭曲,我依旧会害怕被人喊作“穷娃子”,依旧会害怕被人看不起、欺负……到底是心理上的不自信带给我了自卑,所以我学会了伪装,用一种不可侵犯的强大自尊心,伪装起了悄然作梗的自卑。
自尊心强的人,其实内心比谁都脆弱!
当我因为丰国庆的优秀,逃避和晋儿的感情的时候;当我因为凑不齐住院押金,担心被静月看不起的时候……这无一不是自尊心在作怪,我深受其害,但偶尔也有从中获益的时候。
初进监狱,新生面孔都“有幸”引来狱霸的特别关注,狱霸用长久建立起来的威慑力一个不漏地对我们进行潜规则:端尿盆、打洗脚水、过火的是侍候他们洗脚……老爹、老娘我都没这么孝敬过,凭什么呀?就凭你监狱蹲得时间长?我的自尊心给我撑起了一种桀骜不驯的正气。我反抗招来的直接后果就是他们的毒打,那帮孙子,下手还真不留情,老大一放话,往死里打,刚强的我一直挺着,就是不屈。
“又欺负人呢!”一个路见不平的声音飘过来。
“快停下!”指挥他人对我动手的老大急忙喝止住手下,点头哈腰地小跑到一个模样凶悍,身材魁梧的大胡子身边说,“新进来的,不听话,正教育呢。”
“是吗?我看看。”大胡子手一挥,手下训练有素地排成两行,让出一条道来,他和两名狱警走过来,用脚踢了我一下,操着地道的东北口音说,“起来我看看。”
为了保护容颜,我是双手抱头蜷缩着,看他们不打了,我才小心翼翼地松开手,撑着地面颤颤葳葳地站起来。
“我说老二你能不能出息点,这么多人欺负一个小孩儿,败坏我的名声呢?”大胡子指着被我误认为是老大的人说,原来他是老二呀?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大哥,别看他小,拧得很!”老二不服气地说,“其他人都服服帖帖的,就他给我找麻烦。”
“你打我行,就是不能侮辱我。”我大义凛然地顶嘴。
“呦!打成这样还嘴硬。”站在老大一旁的胖狱警撇着嘴角说。
“少见哦!”另一名手拿胶皮棍的瘦狱警说。
“我看就是欠揍。”老二摩拳擦掌,又跃跃欲试了。
“哎……”老大慧眼不俗,拦住老二上前一步说,“小伙子有点骨气,我欣赏!”
“老大,你……”老二不满了,“你我称霸这里十多年,还没有过这么顽固的人……”
“正是因为没有,才觉着稀罕。”大胡子看着我说,“你是犯什么错误进来的?”
“我……”不光彩的事让我怎好意思说出口。
“我记得好像是挪用公款来着。”胖狱警估摸着说。
“不对,是非法套取项目款。”瘦狱警说。
“差不多,反正是经济犯罪。”胖狱警不服输地说。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人之本性,比起那些图才害命的罪犯,算是有底线的,起码良心没坏。”老大自有独到见解,拍拍我的肩膀说,“在你身上我看到了一种大器!我很少看错人的,别看你现在这么狼狈,出去后又是一条好汉。”
老大看上去挺彪,说话怎么这么暖人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