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刺破云层，将金色的光辉慷慨地洒向这片饱经蹂躏的废墟。
光芒落在崭新的黄色漆面上，反射出令人目眩的希望。
它照亮了那台钢铁巨兽身旁的一小堆黑土，那堆泥土尚带着地底深处的寒气与湿润，却在晨光中蒸腾起微茫的白雾，仿佛是新世界诞生的第一缕呼吸。
机器的轰鸣声变成了这片天地间最雄浑的背景音，平稳，有力，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存在感。
然而，创造这奇迹的人们，却像是被抽干了灵魂的躯壳。
他们瘫在地上，靠在残垣断壁上，甚至有人直接趴在了冰冷的履带旁。
一夜的血与火，早已将他们的意志与体力燃烧殆尽，只留下一片空洞的灰烬。
胜利的狂喜退潮之后，是足以淹没一切的疲惫。
江卫国没有立刻开始第二铲。
他只是稳稳地坐在驾驶室里，任由柴油引擎那强劲的脉动通过座椅传递到自己的四肢百骸。
他像一位刚刚驯服了烈马的骑士，正在用沉默与耐心，与自己的坐骑建立一种超越语言的默契。
他的目光，越过面前那巨大的铲斗，望向了工厂那片被夷为平地的、广阔的空地。
那里，曾是红星厂最骄傲的第一车间。
现在，它是一片白地。
一片可以画上最新最美图画的白地。
许久，他才关闭了引擎。
当那震耳欲聋的轰鸣声骤然消失，整个世界陷入了一种近乎于耳鸣的死寂。
工人们麻木地抬起头，空洞的眼神望向那高大的驾驶室，不明白为什么这来之不易的希望之声会突然停止。
驾驶室的门开了。
江卫国一跃而下，落地无声。
他没有走向人群，而是径直走到了路承舟的面前。
路承舟靠在一根断裂的水泥柱上，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近乎于病态的、兴奋的火焰。
他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但他的大脑，显然还处在高速运转的亢奋之中。
“图纸。”
江卫国言简意赅，向他伸出了手。
路承舟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什么。
他自嘲地笑了笑，摇摇晃晃地站直身体，从怀里摸出一个被体温捂得温热的、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硬壳笔记本。
他没有递给江卫固，而是拿着本子，走到了那片空地的中央。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跟随着他们两个人的身影。
路承舟蹲下身，随手捡起一块尖锐的碎石，就在那片被冻得坚硬的土地上，开始勾勒。
他的手很稳，动作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精确。
一道道笔直的线条，一个个标准的圆弧，一片片代表着不同功能区的几何图形，在他的手下迅速成型。
那不是随手的涂鸦，那是一张严谨到近乎于冷酷的、工厂的规划蓝图。
“这里，”
路承舟的声音沙哑，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废墟上，他用石块敲了敲一个巨大的长方形，“将是我们新的主车间。长一百二十米，宽四十米，采用钢桁架结构，预留五台十吨级天车轨道。”
他一边说，一边画，没有去看任何人的表情。
“这里是铸造区，与主车间分离，利用地势高差，设计独立的排烟与除尘通道。那边，是热处理车间和淬火池，必须与水源和高压电网保持最短距离。”
“办公楼和实验室建在迎风的上风口，远离所有污染源。宿舍区和食堂则在另一侧，用一条五十米宽的绿化带彻底隔开。”
他的语速不快，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狠狠地砸进了在场所有人的心里。
工人们不知何时已经挣扎着爬了起来，他们围成一个巨大的半圆，死死地盯着地上那张正在不断完善的、用碎石画出的草图。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甚至连最简单的工程图都看不懂。
但他们能看懂那一个个方块代表着什么。
那是车间，是他们将要挥洒汗水的地方。
那是食堂，是他们可以大口吃饭的地方。
那是宿舍，是他们能够安稳睡觉的地方。
那不是一张图纸。
那是一个承诺，一个家，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未来！
当路承舟画下最后一笔，直起身子时，他才发现，周围所有人的眼睛里，都燃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光。
那不再是单纯的狂热，而是一种混杂着敬畏、渴望与信念的、滚烫的光芒。
江卫国走上前，在那张简陋的蓝图旁站定。
他没有去看图，而是看着眼前的这群人。
“都看清楚了？”
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
无人应答，只有一片粗重的呼吸声。
“路总工画出来的，就是我们接下来要亲手造出来的东西。”
江卫国缓缓开口，一字一顿，“我不管你们以前是钳工、是车工、还是只会抡大锤的杂工。从今天起，你们只有一个身份——建设者。”
“我们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将按照这张图纸，被重新定义。我们流的每一滴汗，都将变成未来厂房的一根钢梁，一块砖瓦。”
他伸出脚，重重地在那片画着“主车间”的土地上跺了跺。
“现在，我需要人，把这里，给我挖开！挖出三米深的地基！”
他转过身，目光如刀，扫过全场。
“谁来开第一炮？”
死寂。
极致的死寂之后，是山崩海啸般的回应。
“我来！”
孟山第一个咆哮出声，他扯掉身上早已破烂不堪的棉袄，露出下面钢铁般虬结的肌肉，“老子有力气！”
“我！江老板，我会看线！”
张师傅激动得满脸通红，用力地挥舞着手臂。
“还有我！”
“算我一个！”
刚刚还是一群连站都站不稳的废人，此刻，却像是一群被瞬间注入了无穷燃料的战争机器，争先恐后，唯恐落于人后。
江卫国笑了。
他要的就是这股气。
一股不问前路，只争朝夕的疯劲儿！
“好！”
他大喝一声，“孟山，你带十个力气大的，负责清理土方！张师傅，你带人去测量放线，半小时内，我要看到地基的白线！”
“剩下的人，去找所有能用的工具，撬棍、铁锹、甚至是脸盆！我们没有运输车，就用手推车，用肩膀扛！今天太阳落山之前，这片地，必须给我往下沉一米！”
“都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
震天的怒吼，如同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