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叔看戏真是认真呐,连眼皮都舍不得眨一下,生怕错过了什么精彩处似的。”
李知涯再迟钝也听出那话里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和凉意。
心里咯噔一下,连忙挤出个笑容解释:“我哪儿是认真?我分明是……是听不明白她们咿咿呀呀唱些什么,努力想听清词儿呢,听得头都大了。”
他边说边故作苦恼地揉了揉太阳穴。
钟露慈静静看了他两秒,没说话,只是默默递过来一本薄薄的、用线装订好的小册子。
李知涯愣了一下,接过册子。
翻开一看,竟是用工整的蝇头小楷抄录的《牡丹亭》戏文词曲。
每一折每一出分明得很。
旁边还附着工尺谱和用朱笔细标注的四声切韵,以便读者能依字行腔,看懂唱念。
李知涯拿着这堪称“戏迷至尊宝典”的物事,顿时语塞。
脸上一阵臊热。
只得讪讪一笑,干巴巴地感慨道:“这……这年头听戏……服务都这么周到人性化了?还、还附带说明书呐?”
话音落在喧闹的戏园子里,显得格外微弱无力。
钟露慈闻声,只是极淡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看不出是恼是笑,随即又将目光投向台下。
她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打着扶手,嗒,嗒,嗒,应和着远处传来的锣鼓点,像是在为他的窘迫无声地打着拍子。
李知涯碰了这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只觉得那本“宝典”愈发烫手,忙不迭地将其塞得更深些,仿佛这样就能把刚才的冒失一并藏起来。
戏台上,杜丽娘水袖轻扬,正婉转凄切地唱着“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词句是极美的,唱腔是极清的。
但李知涯只觉得那些音韵像隔着一层浓雾,一个字也钻不进他的耳朵。
他和钟露慈之间的空气仿佛凝住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他搜肠刮肚,觉得必须说点什么来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哪怕是最无聊的闲谈也好。
“这……唱腔倒是清丽,功底不俗。”
李知涯谨慎地挑选着词句,像是在雷区探路。
“嗯。”钟露慈鼻息间轻轻溢出一个音节,算是回应,多一个字都吝啬。
李知涯感到额角似有微汗,又硬着头皮尝试:“听闻岷埠的戏班子,多是闽南来的底子,比之苏杭的昆腔,钟娘子觉得如何?”
“辞藻音律是好的,”她终于多说了几个字,目光仍停留在台下,“只是这唱念做打,似是少了几分江南水磨工夫淬炼出的圆润韵味,略显毛糙了。”
她答得极客气,也极疏离,精准地保持着距离。
“哦,原是这样……”李知涯的声音低了下去。
对话如同断了线的珠子,零零落落,磕磕绊绊。
他觉得自己像个初次登台就忘了所有唱词的票友,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连呼吸都显得多余。
他不得不强行将自己的注意力从身旁这令人煎熬的氛围中拔出来,假意昂首欣赏戏台两侧鎏金的楹联。
目光却像找不到落脚点的飞虫,在场内漫无目的地游移、扫视——
楼下散座里摇头晃脑的老者,嗑着瓜子的妇人,跑来跑去的小厮……
任何能暂时缓解这尴尬的存在都好。
就在这心神不宁的走神之际,他眼角的余光忽然捕捉到左边隔着王家寅的那个位置空了。
吴振湘那高大稳重的身影,不知何时竟不见了踪影。
“咦?”他下意识地倾过身,压低声音问旁边正双臂抱怀、看得全神贯注的王家寅,“吴大哥人呢?解手去啦?”
王家寅看得入神,头也没回,只随意摆了摆手,应道:“像是见着个熟人,刚过去叙叙旧了。”
“熟人?”李知涯心下微觉诧异。
在这龙蛇混杂的岷埠,他们毕竟是初来乍到。
虽知吴振湘早年曾在此经营,有些旧关系,但能在这等场合、让他中途离席去叙旧的“熟人”……
这不由他不留个心眼。
他下意识地再次环顾四周,目光像梳子一样细细篦过楼下嘈杂的散座,又扫过两侧那些珠帘半卷、人影绰绰的包厢雅间。
他的视线巡弋了两圈,最终,猛地定格在二楼右侧一处尤为雅致清静的看台。
那看台位置极佳,垂下的珠帘比别处更密,隐约透出里面的人影。
其中一人,身形挺拔,穿着熟悉的灰布衣衫,不是吴振湘是谁?
而吴振湘的旁边,竟是一位衣着华贵非凡、浓妆艳抹的以西巴尼亚妇人!
那妇人仪态冷傲,手持一柄精致的羽扇,并未扇动,只是轻轻点着掌心。
她眉眼细长,看人时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睥睨漠然的邪魅之气。仿佛场下芸芸众生都不过是她盘中棋子。
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一种久居上位、执掌生杀予夺的慑人气场。
李知涯心头猛地一跳。
电光石火间,立刻回忆起出门前,曾全维曾说过的话——
……听闻那忘忧馆的馆主,洛佩斯夫人,可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连总督都要让她三分……
这妇人莫不就是那位神秘的洛佩斯夫人?
吴大哥早在十几年前就来岷埠发展过,认识这等人物,倒也不算稀奇……
李知涯暗自思忖,但一颗心却悬了起来,总觉得这突如其来的“叙旧”透着不寻常。
虽隔着一段距离,人声嘈杂,根本听不见丝毫对话内容,但李知涯眼神极好。
他凝神屏息,功聚双目,仔细望去。
这一看,却让他看出了更多门道。
那位洛佩斯夫人,尽管浓妆华服,仪态万方。
但他分明看出她那厚重脂粉覆盖之下,早已藏不住数道被岁月和重重心计刻下的深深皱纹。
更引人注意的是,她那矜持严肃、甚至带着几分刻意冷傲的外表下,眼神却在不自觉地闪烁。
视线似乎没有完全聚焦在吴振湘身上,反而时不时极快地扫过楼下某个方向。
她涂抹得艳红的嘴角紧紧抿着,透出一种竭力掩饰却未能尽藏的忧虑与紧张。
那羽扇轻点的动作,也隐隐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她整个人仿佛正为什么事悬着心,强撑着场面。
再看吴振湘,虽坐得板正,神情同样严肃。
但较之洛佩斯夫人那外强中干的紧绷,他的姿态却明显多了几分内敛的松弛与淡然。
他似乎只是在安静地听那妇人说话,偶尔极轻微地点一下头,但身形稳如磐石,眼神平静,甚至……
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疏离感。
仿佛对方喋喋不休谈论的是一件与他毫不相干、或是早已了然于胸、微不足道的小事。
这鲜明的对比,让李知涯立刻想起了当初吴振湘在提及过往峥嵘岁月时,末尾曾用极其平淡的语气,轻描淡写地留了个“西洋人的阴谋”的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