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跟‘红毛番贼’合作……”
李知涯顿了顿,让每个字都清晰地烙印在众人耳中:“那我们就坐实了乱臣贼子的名头!
不再是反抗暴政的义士,而是引狼入室、卖国求荣的汉奸!
民心尽失,道义全无。
届时天下虽大,恐再无我等立锥之地!”
凉棚下鸦雀无声。
海风吹过,带来远处隐约的海浪声。
李知涯的话像一盆冷水,浇醒了被眼前利益冲昏的头脑。
有些底线,不能碰。
有些事情,一码归一码。
与朝廷斗,是家事。
引外寇,则是国仇。
高向岳缓缓点头,长叹一声:“李堂主所言,振聋发聩!
是我等思虑不周了。
无论如何,不能与侵占我华夏疆土的蛮夷合作。
此议作罢。可如此一来,我们便需另想他法了。”
这时,一直沉默的辰字堂主楚眉开口道:“既然外力难借,或可尝试发动岷埠城内的华人与受压迫的土著,一同起事,民心所向,或可弥补武力之不足?”
她话音刚落。
吴振湘便下意识地微微低头,嘴角勾起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冷笑。
坐在他旁边的王家寅敏锐地注意到了,悄悄用胳膊肘顶了他一下。
但这细微的互动并未逃过高向岳的眼睛,他直接问道:“吴堂主似乎对此有不同见解?”
吴振湘被点名,无法再沉默。
只得勉为其难地开口:“掌经使明鉴……并非属下泼冷水。
只是……掌经您先前也说过,南洋华人,往往一盘散沙,难以凝聚。
发动他们,谈何容易?”
高向岳道:“我那也只是道听途说,并未亲见。”
李知涯见状,替吴振湘解释道:“掌经,吴堂主是亲眼所见。
他十几年前便到过岷埠,深知此地情势复杂。
华人商帮各为其利,犹如墙头之草,风向哪边吹便往哪边倒。
以西巴尼亚殖民者、本地豪强、各方势力交错。
华商往往周旋其间,争相取悦强势一方以求自保。
想要将他们整合成一股反抗的力量,难如登天。
更何况,殖民政府岂会坐视?”
高向岳听罢,沉吟道:“如此说来,以西巴尼亚人虽是外敌,但眼下更直接的阻碍,反而是本地的这些地头蛇、龙头势力了?”
王家寅接过话头:“据我们探查,本地势力最强的两个地头蛇。
一个是绰号‘龙王’的混血华人,掌控着码头和不少地下生意,势力盘根错节。
另一个是忘忧馆的馆主,以西巴尼亚老鸨洛佩斯夫人。
此女关系网深不可测,与殖民政府高层往来密切。
论明面势力,‘龙王’更强。
但论个人手腕和背景深度,那洛佩斯夫人恐怕更胜一筹。”
高向岳眼中闪过一丝考量,或许还对“混血华人”的身份存有某种程度的幻想:“那个‘龙王’,毕竟有华人血脉,有没有可能……争取一下?”
王家寅和吴振湘交换了一个眼神,几乎是异口同声:“难!”
吴振湘补充道:“此人性情乖戾,唯利是图,且对纯血华人颇有芥蒂,绝非可与之谋事者。”
就在众人觉得棘手之时。
那一直笑嘻嘻旁听的子字堂主陆忻。
忽然用她那双天真无邪的大眼睛看着众人,轻飘飘地提议道:“实在不行的话,还是按李堂主的思路来嘛——
让这两个碍事的地头蛇,‘不存在’了,不就好了?”
此言一出,王家寅、吴振湘,甚至连李知涯都忍不住将惊讶的目光投向了这个看似人畜无害的娇小女子。
李知涯心中暗震:好家伙!真是人不可貌相。
这看起来玲珑可爱、总是未语先笑的陆堂主,说起铲除异己来竟如此轻描淡写,心狠手辣的程度相较我也不遑多让啊!
但转念一想,他便释然了。
能在这寻经者遭受重创、风雨飘摇之际仍紧随掌经使不离不弃的,哪一个不是经历过惨痛、胸中积郁着深仇大恨?
曾经沧海,胸中自然有常人难及的沟壑与决断。
凉棚内因陆忻这突如其来的狠辣提议而陷入一种微妙的寂静。
就在这时,高向岳的一名亲随壮汉快步走进凉棚,俯身在他耳边低声禀报了什么。
李知涯正侧耳想听清一二,却见那亲随——
一个面色黝黑、眼神凶悍的汉子,在禀报间隙,竟极不友好地狠狠剜了他一眼,目光中的敌意毫不掩饰。
高向岳听完,面色不变,只是低声嘱咐了那亲随几句,便挥手让他退下。
那亲随转身经过李知涯身边时,又一次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这才大步离开。
李知涯被这莫名其妙的敌意弄得心头火起,一股无名业油然而生。
他自问与这掌经亲随并无过节,为何对方如此针对自己?
当下便生出一种强烈的预感:跟这家伙,早晚得有一场冲突!
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插曲,李知涯对茶话会后续关于具体细节的讨论便有些心不在焉,那股火气在他胸中郁结不散。
……
午后,李知涯带着一丝烦躁回到自己的住所。
凉棚下那掌经亲随充满敌意的目光还在他脑中挥之不去,让他心头像是堵了一团棉花。
偏巧这时,院外传来一声轻响,随即一道灵巧的身影翻了进来。
正是盗贼头目张静媗。
她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脸上带着惯有的狡黠笑容,开门见山地说道:“李叔,你让我查的事,有结果了。”
李知涯心中剧震,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将手中把玩的一枚铜钱轻轻按在石桌上:“你知道谁出卖我了?”
顺便就也把她没经守卫通报就擅自闯入的小细节给忽略了。
眼下,这事比什么都紧要。
张静媗走近几步,压低声音,吐出两个字:“龙王。”
李知涯眉头一蹙:“龙王?”
他怀疑过忘忧馆主洛佩斯夫人、怀疑过华商和社团头领、怀疑过殖民官胡戈、甚至怀疑过寻经者内部可能对自己有成见的徒众。
偏偏就是没怀疑过那个混血地头蛇!
没道理啊。
尽管李知涯从心底看不上这家伙,但面子上一直过得去。
况且,寻经者的到来,让龙王经过手赚取的油水比以前丰厚了许多。
他得了那么多实实在在的好处,有什么理由转头就下黑手搞自己?
张静媗看出李知涯的疑虑,语气十分确定:“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