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傻丫去世后，万昌家的境况并未好转。他们家的猪不是长不大，就是长大后生病，肥猪最终瘦弱得只剩下皮包骨。年复一年，他们遭遇了鸡瘟、牛死亡等不幸，尽管大人未病，孩子们却接连生病，仿佛所有不幸都降临在他们身上。
然而，在傻丫离世后的几年里，万昌家还是勉强支撑了过来。尽管平日里生活艰苦，粗茶淡饭，外界无人知晓，只要能用苞谷、洋芋或野菜填饱肚子，他们也认为是在过日子。然而，山里人家总会有红白喜事，人情往来是不可避免的，这需要金钱。正如俗话所说，树有皮，人有脸，做人不易，想要保持尊严更难。山里有句谚语形容，草席子横着盖，意味着不想再做人了。尽管如此，又有谁不希望保留一些面子呢？对于一般交情的人家，可以随意送点礼物，但遇到重要的亲戚，尤其是那些曾经送过礼金的人家，轮到自己有事时，就显得尤为棘手。
万昌家的大儿子出生时，他们曾举办了一场满月酒，万昌的亲大哥送了一大笔礼金。如今，轮到大哥家的儿子办喜事，这份礼金是时候归还了。但是，万昌家近年来不是牲畜不顺就是家庭不顺，家境已经窘迫到几乎揭不开锅的地步，值钱的东西所剩无几，有两件更是不能变卖。尽管如此，为了面子，为了自己的亲大哥，万昌还是决定要去参加喜宴，即使没有钱，也得去借。
随着喜宴的日子日益临近，万昌家的窘迫愈发明显。由于这些年与邻里关系不佳，借钱变得异常困难。无奈之下，万昌只好让妻子去借钱。全家人都穿上了干净的衣服准备去赴宴，只等万昌的妻子借到钱回来。
一大清早，万昌的妻子便挨家挨户去借钱，她苦苦哀求，费尽口舌，但山里人家也都不富裕，最终在万杰家借到了二十块钱。她跑遍了整个阴山，也没能借足五十块，只好回家。
看着这点钱，万昌意识到这点钱不足以让他体面地去大哥家，便责骂起自己的妻子。两人争吵越来越激烈，最终演变成肢体冲突。在混乱中，万昌的妻子咬了他的耳朵，痛得他难以忍受，情急之下，他随手抓起一把铁榔头朝妻子的头部砸去。榔头落下，只听到一声闷响，之后便是一片死寂。
（二）
万昌的这一击，导致他的妻子鼻、口、耳出血，倒地后翻了两下白眼，便撒手人寰。孩子们目睹这一幕，纷纷爬过去，哭声和尖叫声震天响，惊动了整个族群。
万昌见状，慌忙逃窜，直奔阴山背后的山中。族人抵达他家时，发现人已无生命迹象，孩子们声称是他们的父亲杀害了母亲。万杰带领众人追寻万昌，而万昌自知难逃法网，明白杀人偿命是天理，便在山上一棵漆树上用毛藤自缢。当万杰一行人赶到时，万昌已经气绝身亡，舌头伸出，眼球突出，面容流露出深深的悔意，却无人知晓他悔恨的真正原因。
万杰挥刀割断绳索，万昌的尸体随即坠落，从山上滚入沟壑。
就这样，夫妻俩双双离世。万昌的兄长家中一片混乱，而这边，孩子们的哀嚎声撕心裂肺。
人被埋葬了。
只留下四个孩子，大的尚小，小的尚幼。
（三）
万昌夫妇去世后，被安葬在他们家下方的土地上。几年前，傻丫和她腹中的孩子也长眠于此，坟墓尚新。如今，万昌夫妇的坟墓再次被添加，两座新坟与一座旧坟遥遥相对，仿佛映照着三个不同的命运。
这片原本就阴气沉沉的阴山，现在更添了几分凄凉。阴风凄厉，孩子们放牛时不敢上山，连大人们夜晚也不敢走夜路。万杰带领村民砍伐柴火，堆积如山，邀请道士作法驱邪。法事结束后，他们点燃柴火，火光在阴山上燃烧了三天三夜，之后，阴山的阴气似乎也减轻了许多。
山里人虽然迷信，但最关心的还是地里的庄稼。骚动过后，人们又回到田间劳作，那里才是他们生活的希望。生活逐渐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万昌夫妇的去世似乎随着阴气的消散而被人遗忘。
万昌夫妇去世后，留下了一群孤儿。孤儿无人照管，谁也不愿意承担这个责任。自家的孩子已经够多了，粮食也不充裕，谁会愿意收养别人的孩子呢？族里的长老也难以处理此事，于是选择了视而不见。
剩下的，只有看着这些孩子饿死，接受他们悲惨的命运。
万昌家的大儿子已经长大，或许能靠乞讨生存，但其他几个孩子呢？最小的才两岁，无人照看，注定要饿死。
平时，山里人遇到小灾难就会呼天抢地，求神拜佛。然而，当饥饿威胁到生命时，天和菩萨似乎都消失了。
命运啊，如果你要夺走他们的生命，那就夺走吧。一群无人照管的孩子，他们无力反抗，你尽管再残忍一些，反正已经够残忍了。
万昌夫妇去世已有半个月，家中只剩下洋芋可吃。大儿子每天煮洋芋给弟妹们吃，他不知道没有盐的洋芋会导致腹泻。最小的妹妹已经腹泻多日，瘦得只剩下骨头，排泄物粘在裤子上，吸引了无数苍蝇。大儿子不知道该怎么办，即使知道，他也无能为力。能煮洋芋已经很不容易了，更不用说像大人一样照顾弟妹。每次妹妹腹泻，她就哭泣，她的哭声又引得弟妹们跟着哭，哭累了就睡着了。
第二天，当他们醒来呼唤妹妹时，她已无反应，已经去世了……她不知道妹妹已经死了，仍旧煮了洋芋往她嘴里塞。
绿头苍蝇越来越多，屋内弥漫着尸臭，但他们仍在往那张嘴里塞洋芋，直到家里的洋芋吃光为止。
那天，大孩子们已经没有力气去寻找食物，老大娃去地里拔了几棵菜回来煮。吃了三天菜后，老大娃离开了，留下三个弟妹。她已经坚持了很久，现在她需要去寻找自己的生路。
老大娃离开后的第二天，吴在富的妻子疯疯癫癫地回来了。她在院坝里呆呆地看着两座新坟，走进屋里，看到两个瘦得皮包骨头的孙子还活着，而腹泻死去的那个只剩下白骨。疯婆子跪下，滴下了两滴混浊的眼泪，之后再也没流过第三滴。
老婆子收起孙子的尸骨，埋在万昌夫妇的坟墓中间，清理了屋子，找出一些剩余的碎米煮成稀饭喂饱了两个孩子。尽管快70岁了，她还是背着背篓到地里去收割庄稼。老婆子不再疯癫，但不再言语，不再微笑，只知道埋头干活。几年后，她整顿了这个家，有了足够的食物，每年还能杀一头年猪。
老大娃出去不久后又回来了，孩子们渐渐长大，能帮忙干活了。老婆子一天天老去，小的两个也能做些轻松的活计……老婆子不再疯癫后，家里的日子过得还不错，她一直活到霍乱爆发时才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