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为守围猎规程,萧辰早在下午便已策马寻去了。
田惜语本就一路惴惴,此刻亦难展愁眉:
“对啊……洛梓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身后,归思敬从鼻子里笑了一声,冷冷道:
“她可是太子殿下的人,咱们就是都出事了,她也不会出事的。恐怕还是想捡便宜,一路远远跟在咱们后面,坐享其成呢!”
“思敬!” 归思远不由喝止,声音中带着几分严厉。
他转向田惜语,温声道:“他出言不逊,莫与他一般计较。”
田惜语听得归思远出言相帮,脸上不由有些不自在。
此次选拔,归家两兄弟都选来了,家中一时大喜,都道是祖宗有灵。
然而,这一路同行,归思远与田惜语的婚约,却成了敏感之事。
这大半年来,归家与田家两位父亲所属的派系,频繁地相互弹劾,二人这份婚约,早悬于峭壁之边,不知何时便会轰然断裂。
但此时归思远看向田惜语,眼中只泛起一抹柔情。
“惜语,你还和小时候一样,性子这般的急。”
他低头道:“你还记得吗?小时候,我们两家同去狩猎,归去之时,你却不肯离开,说要与我回家去看月亮……”
而田惜语的眼中,亦闪过回忆与一抹忧伤。
她又怎会不记得?
当时大人们还打趣,说她怎这般着急、要去做归家的人!
两人原是青梅竹马,又是门当户对。
归思远早慧,自幼便对她多加照顾。
她任性张扬,他却始终持重,她的棋术,还是归思远当年为她带入的门。
总角之交至豆蔻年华,她也想过与归思远日后成婚,会是如何举案齐眉。
只如今——
她轻轻移开目光,避开了他的视线:
“都是儿时玩笑,不必再提了。”
归思远叹气:“如今我们两家虽说闹得僵,但我的心意,从未变过。你心思单纯,有些事还是不要卷入为好……尤其那洛梓,”
他压低声音:“她这大半年来,又是升高段,又是入大理寺,又是办了安国公之案,如今还与太子殿下牵扯不清,此人城府心机非凡,你大可离她远些。”
田惜语闻此言,眼中那缱绻之意不觉去了大半,脸色亦是一沉:
“我的同窗,还轮不到他人置评。”
说着她走向了篝火旁边。
火边,司徒子瞻正往里添着柴。
察觉田惜语心绪不佳,他不由睨向那归思远,眼中带了一点轻蔑。
他冷笑道:“这归家兄弟,棋艺处处破绽,全靠家中对沈太尉拍的马屁不穿,才混入了咱们之中。你理他做甚!”
田惜语待要反驳一句——归思远棋术还算不错——却又咽下了这句话。
纵然棋术再好,同道而不同心,又有何用?
她发愁坐下,司徒子瞻安慰道:“莫想那不相干的人了。眼下,一是要破了围猎之局;二者,若明晨洛梓还未见影踪,我们该想想法子。”
田惜语点头:“若真如此,咱们不若分两个人回头寻去。”
“对,顺着标记回头,定能发现线索……” 身后,隋若蘅声音响起。
她在旁说至一半,却不由轻咳了起来——
隋若蘅在昨日与猛兽的对决中,不慎受了轻伤。
此时一时气短,咳至难受时,几乎仰倒。
一双温热的手,从身后撑住了她。
温方眼神中流露出关切,将一颗药丸递至她的唇边。
“此药可补中气,乃我府中之药师研制的。”
然而,隋若蘅却轻轻摇头。
“尚书府良药珍贵,不必浪费在我身上。”
她微一侧身,避开温方执着药丸的手,透出一丝淡淡疏离。
温方心中不由一沉。
自那次在皇陵之中,他与隋若蘅针锋相对、又为之折服后,温方心中待她、便与从前不同,亦与旁人不同。
也不知何故,她在危机中那淡定的身影,时时萦绕心头。
而这份牵系,是他始料未及。
隋若蘅虽为世家贵女,但从前名声并不算好。
隋若蘅还在闺阁,便早被传为心狠手辣的毒妇。
当初她胜过长姐长兄,考入棋院,还曾引起不少争议。
虽为同窗,但大半年来,温方始终对其有所保留——
他是家中嫡子,自幼便承载着家族的厚望。
一言一行,都需经过深思熟虑,冲动之语不可说,率性之事不可做。
这是枷锁、却也是身份。
谢元自幼与温方相交,曾评之“才气斐然,偏过于守成,失之锐气”。
但于温方而言,家中身处刑部,最需审慎,不得贪功、更不宜冒进。
虽然,父亲温仁亦曾摇头:“为官若无锐意进取之心,亦可归于田园了。”
他曾不解,亦有不明。
直到皇陵之中,隋若蘅面对复杂的机关,毫不畏惧,破解之时更是神色如常。无论旁人如何质疑、嘲讽,她都始终从容坚定。
事后,他暗自打听,才知从她出生,家中嫡母长姐便散播谣言无数,使她声名狼籍。可她却从来懒得辩解,只痛快报复——她变得比家族这一代所有人都强,也走得比所有人都远。
任尔东西南北风,这使温方心头不觉一动:
这个被谣言所累的庶女,竟有如此气概。
在洛梓几度受冤屈时,隋若蘅亦总站在她的一边。
她行事不拘于礼,却全了大节。
他待她多了不少敬重——
但隋若蘅却每每回避。
温方心中不由懊恼:二人身份不同,如此接近,或会添了谣言与非议。
但为何,当他看见隋若蘅受伤虚弱,却总想上前关怀……
“凭什么!”
一语打断了温方的思绪,却是郭烈。
棋生们在议论要返回寻找洛梓,他不满抗议:
“若你们都往回找去,咱们便是少了一半人手,届时还如何破局?”
此言一出,那属沈氏一党的陆文渊等人,都不由附和。
陆文渊待郭烈如亲兄长一般,早察觉郭烈对洛梓不善,此刻几乎上赶着便道:
“正是!她仗着那马慢,我们一路破解机关的艰难,她是一点未曾遭遇!”
“只跟着咱们,就顺利入了道,确乎是占了大便宜。” 一旁赵子墨,乃兵部粮草官之子,向来惟郭烈与陆文渊马首是瞻的。
兵部中大多听陆家的话,为沈氏所用。
也因此,兵部跟随谢元的,是郑朴父亲这等较边缘的官员。
他和这帮兵部子弟,从小便是不合。
此刻,郑朴闻言不悦,“她亦有帮忙破解棋局,怎能如此说自己同窗?”
“亦不是我们藏私,实是此事关系着天珩国体,” 赵子墨身旁是苏忱,其父亲乃军中专司策应的,说话倒是留了几分余地:
“何况若真有事,她手中有信号箭,随时可以求援。围猎之局三年来,不曾有一人死伤,我们大可不必自乱了阵脚。”
萧辰却摇摇头,往年常有棋生被困,无奈之下发出信号箭求救,但这也意味着,被淘汰出局——
以洛梓那极强的责任感,又怎会轻易言弃?
“不曾有一人死伤,但却是死生不计!”
清冷的声音响起,打破僵持。众人回头,却不由意外:这竟是程芝衍。
“若她真的出事,我们同为天珩棋生,又怎能坐视不理?”
火旁,她与郭烈靠得极近。脸上映着火的红光,为那苍白添了一分血色。
而郭烈坐在她的身边,眼中大为不解:
程芝衍对谢元一直不曾断情,从那青石之怒,他替程芝衍收拾残局,便已意识到,无论是沈后指使、抑或是程芝衍的私心,她对洛梓的敌意都显而易见。此刻又怎会……
只听程芝衍道:“我们与洛梓师妹,无论眼下立场如何,这三日围猎之局,都是为天珩而战。三日前的往事、三日后的将来,都不应放在眼前。”
言下之意,点破了这朝局虽是暗流汹涌,各人却不应藏私。
“天珩棋院有道,是要练得诸生合作、内外一心。
“若同窗真有意外,我等日后情何以堪?
“此为弈棋之理,亦是做人之道。”
一语使得萧辰不由松了一口气。
他似得了什么恩赐般,急道:“师姐所言极是,我现在就去找她!”
“世子且慢!” 赵子墨等人阻止不及,那萧辰已然翻身上马。
夜色幽深,萧辰却急急而去。
苏忱皱眉:“都说慎王府近日偏向太子,世子如此行事,想来此话非虚。”
他待要追上前去拦阻:“咱们就这么由他去找人,跟大伙分开么?”
陆文渊将他制住:“苏兄,你这却是不解风情了。世子这般生死不顾的,哪是为了什么中立与否,分明是为了佳人有难啊!
“依我说,由这萧辰将她寻回也好,可不能让她就这样,说是落单,实则避祸,最后咱们胜了,她也居功,岂不是捡了便宜!”
苏忱瞥了眼陆文渊:“你这话冠冕堂皇,该不是对这棋生洛梓也动了心?”
陆文渊眉头一挑,倒是不置可否。
苏忱不由大感头疼:“这洛梓早为东宫囊中物,难不成你还想抢人……”
“怎会如此?”
不远处,萧辰传来一声惊呼,打断了陆文渊与苏忱二人。
田惜语等人急忙上前探去,归家兄弟亦随其后。郭烈与程芝衍落在最末,黑暗中,只见萧辰手中火把亮着红光,照见他的焦灼之色。
“我们的标记……”
火光中,他们此前留下的标记仍在,这些青苔石子,指向的正是程芝衍所探寻出的、通往易道的方向。
只是此刻,那些石子被不知什么东西篡改——
指向了全然相反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