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梓是万万没想到:
她满心期待着,要为天珩力争荣耀,使棋院师尊以她为荣,令谢元谢戈苦心不负……
而她围猎之局的第二夜,就与敌国少年们困在了一起。
四周峭壁,如利剑直刺云霄,难觅一攀援之隙。
仰望之间,巨石嶙峋,层峦叠障,遮天蔽日,无路可通其上。
三峰耸绕,如天然铸就之牢笼,将此洼地紧紧环抱,造就一方幽闭之域。
一抹金,于夜色中攒动,隐着刺骨寒意与杀机。
那抹金在涌动、在奔袭。
——在退却、又朝前。
细看时,那是数十头猎豹,如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徘徊。
在洛梓与少年们破解枫花死活题的一刻,这些猛兽便从阴影中猛然窜出。
来势迅猛如风暴,他们箭都未及离弦,就被逼入此地。
此刻,于那唯一之出口处,数块赭红巨石巍然矗立。
猎豹们就在巨石之后,对他们虎视耽耽。
让人一时难以分辨,究竟谁才是真正的猎物。
这些猎豹机警得吓人。
他们才一拉弓,猎豹便以惊人的敏捷,低头躲避,箭矢纷纷被巨石无情弹回。
“箭矢珍贵,不必虚耗于此。” 早些时候,朝诺一声令下:
“猎豹乃昼行之兽,待得入夜,必然疲惫。届时伺机而动,方有胜算。”
闻言,少年们才收弓,将散落在地的箭矢拾回,坐回这洼地之中。
他们手中的箭矢,让猎豹不敢轻易侵犯。
但洞外威胁,仍如无形锁链,将他们与洛梓牢牢困缚在这狭小天地间。
而洞内外,他们与猎豹之间的对峙,是一场无声的较量。
*
雷声轰鸣,雨却迟迟落不下来。
三日已过其二,天色渐渐昏暗。
洞外,猎豹的低吼与咆哮此起彼伏,身影在晦暗光线中若隐若现。
洞内,十四匹老马垂着头,在洞穴中嚼着干草。
而夏阳那十三匹老马,似知疾风与自己不同一国,吃草时都与疾风离得极远。
疾风本就傲慢,此时独占一角,不以为意。
洞外是猎豹敌视,洞内是敌国少年。
洛梓独坐于一旁,看看疾风,又看看自己空空的双手,不由无奈。
自己与疾风处境倒是相似,不但没打得半点猎物,还与这些夏阳少年们同处一处,谁知届时那些流言又要怎么摆布她?
而疾风好歹是谢戈当年夺魁的座骑,如今这般沦落,吃草都要被一群老马排挤,真是……
“围空!”
一语突兀,打断了她的沉思。
她转身望去,眼前情景让她几乎难以置信:一对少年正沉浸在对弈之中!
方才那一声,乃是一名少年正落了一子。
环绕他们四周,其他少年也正从胸前掏出一个锦囊。
锦囊打开,里面各自藏着半副精巧折叠的棋盘。
棋盘上刻有数字,从一到十二,清晰可辨。
细看时,十一副棋盘上的数字均为黑色。
唯独第十二副棋盘上,有“十二”二字,以醒目的红色标注。
这第十二副棋盘的主人,正是刚才发声的那位少年。
少年们单数对单数、双数对双数,此际两两配对,将手中的半副棋盘合二为一,已摆出了六副完整的棋盘。
他们所用棋子极为袖珍,如点点星光,精致至极。
洛梓不禁失笑:这围猎之局危机四伏,他们竟还随身携带了如此精巧的棋盘,真是少年心性,不拘小节。
只不知这夏阳人,下棋水准如何?
“拓跋野,我十郎岂会惧你!”
棋盘上标有“十”的少年,向那位棋盘上刻着“十二”的少年笑道。
他们边对弈,边谈笑。
洛梓听着他们的对话,渐渐明白了——
这些棋盘上标有黑字数字的少年,都是以数字作为代称。
排行第一的唤作一郎、依此类推,至十一郎止。而那位被称为“十二”的少年,却不叫十二郎,而有着自己的名字——
拓跋野。
这般奇怪的称呼,不由使洛梓困惑:
她记得依两国交往旧制,夏阳派出的十三骑,皆为贵族子弟。
既为夏阳贵族,便当以拓跋为姓,更有各样寓意深远的名字……
怎会以数相称?莫非是某种结拜方式,互称兄弟?
但她不及深思,便已被棋盘上的局势所吸引:
只见拓跋野的棋盘上,方才提及的“围空”策略,竟已演化成了“破空取势”的妙招!
洛梓所学,源自天珩棋院的严谨棋路,讲究的是周正有序,遵循棋理。
角部稳固,需防守两面,是为金角;
边部次之,三面受敌,是为银边;
而中部四面楚歌,战略价值相对较低,民间故有“金角银边草肚皮”之说。
而她对夏阳棋手的了解,此前俱来自拓跋启。
记忆中,拓跋启那步步为营、边角制胜的棋风,亦与天珩棋院的棋风不相上下,曾让她印象深刻。
然而,眼前这批在拓跋启离国后、历练数年崭露头角的少年——
棋风却截然不同。
少年们不拘一格,竟敢在中腹这凶险之地,编出繁复而精妙的棋网。
纵使洛梓曾对局谢戈——他那样擅于中腹拼杀之人——也不像眼前这些少年一般——
他们的每一步,都挑战了棋艺的边界、棋理的极限。
洛梓不由步步靠近,这些少年一脸无畏,仿佛局中胜负生死,都不在话下。
他们险招迭出,几乎不给自己留下任何退路,表面看似步入绝境,实则每一着都蕴义深远,其战略、其图谋,令人拍案叫绝。
洛梓不由站直了身体。
火光中,她细细观摩,发现这些少年善用“尖冲”、“镇”等激烈手法,直接冲击对手的“大模样”——
所谓大模样,便是不急于形成具体实地,而于整体布局、形成强大的厚势。
然而,这些少年却另辟蹊径,在对手布局尚未完成之际,便果断打入、浅消,巧妙地将对手的布局破坏并压缩,而非一味地稳固自己的领地。
他们的棋风犀利而紧凑,步步紧逼,于纷繁复杂中寻找对手的破绽。
以险对险,洛梓看得真是惊心——
“掏空”、“点入”,少年们以此等绝妙手段,瞬间扭转局势;“治孤”、“攻杀”之间,他们游刃有余;即便身处绝境,也能凭借精湛的“腾挪”与“联络”技巧,在死局中开辟出一条生路。
这些手法均为棋中险招,如此巧妙地结合在一起运用,实属罕见。
这棋风,这策略,竟让洛梓感到一种莫名的——
熟悉。
这种下法,她只在一人身上见过。
内心深处,某个被遗忘的角落,被这股棋风悄然唤醒。
洛梓心中惊疑不定:那人,不是天珩棋院中任何一人,更不是她在天珩定段时所遇见的任何一位对手……
那是——
“观棋不语,不如同下一局?”
一语打断思绪,洛梓转头,发现面前被摆出了第七副棋盘。
那十三骑之首的朝诺,对洛梓微微一笑。旁的少年都只有半副棋盘,而朝诺这儿,却是一副完整的棋盘,上头写着“十三”。
“久闻天珩国民选棋生洛梓,棋艺超群、棋风凌厉,还请不吝赐教。”
洛梓目光却不由自主飘向外头,猎豹低吼隐约可闻:
“你们一点不着急么?咱们已在此耽误大半日了。”
朝诺却笑道:“今年若不幸落败,尚有明年可期。但世事无常,谁知那时你我境遇如何,又能否再如这般对坐弈棋?”
他抬头看一眼洞外,风雨将倾,语气中带着一丝感慨:
“若误了今夜这盘棋,怎知再会是何年?”
洛梓一时怔住。
是了,异日相见,或许便不是棋中定一胜负,而是战场决一死生。
她不由坐下:她毕竟好弈,说她不好奇、不想与之一试高低,自然是假的。
同时,内心深处,她还存了一丝探究。
朝诺为夏阳十三骑之首,他与少年们的棋风是否同宗?
而这种棋风,难道真来自她记忆中的那个人?
洛梓的目光重又聚焦于棋盘之上,只见朝诺执子轻落。
她亦持了黑子,定了定神,与之对局。
*
山风四起,雷暴劈天。
电光如刃,裂了苍穹。
少年们已收起棋盘,围聚到洛梓与朝诺身旁。
此刻,这方棋盘俨然已成风暴之眼。
宁静无声,却惊心动魄。
洛梓存了相试之意,下至中盘,却越发惊心。
朝诺与少年们棋风相似,于中腹出手尤为凌厉。他与洛梓的交锋,格外激烈。
但他的拼杀之中,却蕴含着另一种难以捉摸的诡谲。
朝诺竟无定式。
定式,是一名棋手历经无数对弈,锤炼而成的固定布局之法。
借由既定之着法,速构棋局骨架,为中局搏杀与官子收官奠定基石。
此举颇能简化开局纷繁,使棋局平稳过渡至中盘激战。
世间棋手,各有所长——
如洛梓便擅于凌厉攻势,如温方等人精于稳固防守,如谢元便钟爱迂回周旋。
可朝诺的棋招中,既包含“力战型”的凶猛攻击,如暴风雨中乌云压顶,直逼对手要害;又兼具“柔和型”的巧妙周旋,如轻云缭绕,看似柔软无力,实则暗藏杀机,随时准备以柔克刚。
洞外阴云涌动,而局中胶著异常。
在攻杀转换之间,朝诺依盘中“厚薄”、“强弱”变化,时而如狂风骤雨,时而如细雨绵绵。
洛梓打起十二分精神,方得适应此般节奏。
二人咬杀得紧,朝诺又将“细棋”之技发挥得淋漓尽致,每一步棋都如在云中游走,既不留痕,又含玄机。
他的棋风,恰如天边的云,时聚时散,这一瞬平静无比,下一刻汹涌而来。
无可预测、不可阻拦。
“云无常势,势无常形。”
洛梓猛然抬头,记忆深处,一个声音越发清晰:
“弈棋需通盘布局,故世人易拘于定式,因而失之先机。
“而我教你的这般手法,随对手之变而变,看似极难,却能险中求胜。变幻莫测、无形可拘。”
那人说这话时,将她小小的下巴抬起,让她看向天边:
那是一片云。
而将她收养的启蒙恩师,那美若流云的女子,让年幼的她在那片云下,定定看了许久、许久。
温柔的声音,响在耳边:
“落儿记住,此乃流云式。恰如天际之云,随风而动。”
风是对手,风是局势,风在眼前。
洛梓将棋下至盘中,她要破的、不是朝诺的招招式式。
那是流云,无可阻挡,不可捉摸,只将人陷入迷茫。
她要破的、是这流云所依凭的风——
那不是局,而是势。
“流云无常、惟可破风;招无定式、破势如电。”
洛梓一子破局。
围观的少年们,都是一惊。
目光纷纷投向了洛梓,他们不敢相信、她竟破了这局。
“怎会如此?她是天珩棋生,怎么会……” 拓跋野看得触目惊心。
破风处,云收了,势散了。
而洛梓抬眼,目光却撞上那紫色的眸子。
朝诺向来沉稳的眼中,此刻亦闪过一丝惊异。
他从棋盘上抬眼,异色双眸紧锁着她。
四目相对,朝诺对洛梓沉声问道:
“你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