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尖之下,刺出了洛梓的鲜血。
轻微的刺痛,也灼烧心中的微微恐惧:她的血,究竟有无问题?
当郑朴口中缓缓数到“第七人!”时,众人的心亦随着那火星而动。
他们像是回到了那日青石台前。
当第七人——洛梓——最后一个上前,滴下代表身份和誓言的指尖之血时,那团含着火药的尘土,仿佛受到了某种召唤……
火舌几乎窜上天际,而郑朴大喊:“大家小心!”
萧辰忙拉着洛梓伏低,紧紧将她护在自己的胸膛之下。
洛梓能听见他的心跳急剧加速——
然而,想像中的爆炸却并未到来。
那火依旧烧着,但火药却无炸起的迹象。
田惜语终于失去耐性,第一个从草丛中跳起:“这……根本没炸啊?”
郑朴神色凝重道:“这说明,洛梓的血,本身并无问题。”
洛梓心中不由放下大石:“那……拜师礼那日,是怎么回事?”
田惜语已忍不住道:“若现场之人并无携带引火之物,洛梓的血又无问题,那这火药……”
一旁的隋若蘅却已若有所思:“看似两步废棋,怎么就不能成一步好棋呢?”
洛梓心中一震,而一旁郑朴已沉声道:“甲无害,乙亦无害,甲乙加成,却能成大祸。
司徒子瞻与郑朴相视一眼,自怀中取出一物,却是另一根针。
洛梓当他要从自己手中再取血,待要伸出手时,却见司徒子瞻从自己的指尖刺了一下,滴入那火中。
“轰隆”!
动魄惊心的一声巨响,震耳欲聋,石案碎作齑粉!
洛梓不由大震:这不过是司徒子瞻的血,怎么竟也引发了剧烈的爆炸!
夏阳细作,究竟是谁?
尘烟中,是郑朴沉重的声音:
“拜师礼那日,有人提前设伏,于青石台内埋下了特制的火药。这种火药极为特殊,名为‘血燎原’——
“需以玄金之物混入人血,形成引火之物,方能引燃。”
郑朴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带着一种难以言明的凝重。
“无论是谁的血,待火势至此时,都将引来爆炸——因为重点从来不在血上,而在那根针上。”
洛梓闻言,心中一紧,她分明记得,拜师礼那日,程师姐从一块玉盘上拈起的,是一根闪亮的——
“那日所用为银针,” 温方道,“为我们取血的针,由天家棋院特备,众目睽睽之下,所呈为银色。但极有可能,那根针早被换为玄金之针,只是外涂银粉。而爆炸后更是不知所踪,因而无迹可寻。”
洛梓的指尖微微颤抖着。那日场景历历在目,她的血,竟成了引爆这场灾难的导火索。火光冲天,青石台被撕裂,碎片四溅……也撕裂她在棋院师生面前的尊严。
“所谓的细作之血,青石之怒,原来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毒计。” 温方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愤怒与无奈。
“而那细作真身,不是任何人——而是那根针!”
不远处的茂密草丛中,一双惊恐眼眸圆睁着,无声注视前方惊心动魄的场景。
这双眼睛的主人,身躯在夜色中微微战栗,每一声爆炸余响,都在她心上重重落下,让她无法控制自己的颤抖。
陈三小姐凝视那爆炸后残留的火光,脸上写满了惊恐与不安。
夜色中,火光映照出她苍白而颤动的脸庞,却照不透她心中那道长长的阴影。
自入棋院以来,她总觉得自己与同窗们之间存着一道鸿沟。
而今夜,她偶然发现几人在夜色中秘密聚会,心中的不甘驱使她悄悄跟随,却意外地撞见了这使她心惊肉跳的一幕。
青石之怒,竟是一场阴谋。而那受害者绝不仅仅是洛梓——
这场毒计不仅让朝野震惊,更让棋圣太子谢元身陷流言之中。如此思之,幕后黑手的居心,实在可怕……
爆炸与燃烧的轰鸣声震耳欲聋,却也在无意间、掩盖了她的行踪和因惊恐产生的动静。
“那日程师姐取针、取血,俱是于我们眼皮底下而为,” 温方犹困于这谜题中,苦思不得解,“转瞬之间,恐怕她无法行动……
“最有可能的,还是在拜师礼之前,这针就已被换了。”
萧辰皱眉道:“天家棋院取血的针,为防有毒而伤及棋生,向来审之最严,最后一关,更是由山长亲视。这人要有多神通广大,才能让山长为他们做事?”
“那这引火之针,到底是从何而来……”
这些话语,伴着草木燃烧的热风与尘灰,吹至陈三小姐的耳旁。
发丝纷乱,她不自觉地伸出手,无意识地捊着自己乱发。
似乎只要这样,就能理顺些心中纷纷的烦乱。
她的手指在失控地颤抖,就像她此刻的心,完全无法平静。
一片阴云,缓缓飘至月下,夜色更浓、更暗,亦更阴沉。
突然,她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捂住自己的嘴巴,生怕自己因惊恐而叫出声来。
*
拜师礼的那个清晨,陈三小姐肩上背负着整个衰落的陈家。
可她自幼骄傲、心比天高,无论家族如何式微,见人之时不可落了下风——她依然精心打扮着,用最美的胭脂,上最美的水粉。
母亲来到她的妆台前时,笑得那样温柔。
从小到大,母亲对她的笑总是不达眼底。可那个清晨,母亲的笑是那样不同——
母亲的眼中满盛期待,话语中满是信任:
“你是我们陈家最后的希望。哥哥们都不争气,陈家就靠你了。”
彼时的她,回望母亲时,心中有凄风苦雨,亦有着意满与志得。
母亲的声音听在耳中,如同天籁:“我的好萱儿。”
旁人眼中的陈三小姐,是天之骄女。
却只有她知道,母亲永远把目光投注在哥哥们的身上。
哥哥们唤陈尔立、陈尔行。是立业、是笃行。
而她,却唤作尔萱——一种使人忘忧的草。
大哥好赌,二哥好色。可在陈家人的心中,儿子才是顶梁柱,她这女儿不过墙边草、锦上花。
她只有足够努力与拼命,甚至不择手段、才能得母亲一点青眼。
她去作弊也好,栽赃陷害也罢,甚至被萧辰视作累赘也无妨。
至少这天家棋院的拜师礼,偌大陈家、多少儿郎,只有她一人能获得这份荣耀。
母亲为她头上插上那根凤簪时,金玉的丝丝凉意,透过发丝传来。
那根根尾羽华丽中沁着冰的冷,是凤凰于飞的振翅,亦是金石冷硬的无情。
“母亲,我怎么从未见过这根簪子?” 母亲从来只让帐房为她支取金银,却从未为她精心打扮过,她抚着那簪子上的细腻纹路,心中窃喜。
“这是家中祖传之物,玄金打造,” 她记得分明,母亲说及此时,眼中的光芒沉了一瞬,“这是陈家的荣耀与传承。只有在这样的时刻,才能为你戴上。”
她听了,也信了。
这样的时刻,陈家的荣耀。
母亲的温柔,母亲的信任,母亲的交托。
陈家终将由她撑起来——
她任那凤簪稳稳插入了她的发间,与那个清晨的她融为一体。
她不要再做陈家老三,她要做独一无二的陈尔萱。
但拜师礼那日,她却无人理睬,少人问津。
不再有陈三小姐光环的陈尔萱,静静地站在那里。头戴那根传承的凤簪,闪烁着淡淡的光芒,却无人关注。
便是这样,她戴着头上的凤簪,俯首拜师。
她记得,她的头虽然低下,心中却有志气高昂。
她代表整个陈家的尊严,陈家终将入仕,这传奇将由她写就。
古来成王败寇,她不计来路。
所以她也格外记得,程师姐走至她身旁时,她是怎样的激动——她要记住这一刻——这专属于她的一刻。
以至于程师姐的一举一动,都被她贪婪记入脑海。
那一日,程师姐棋生服的长袖舒展,轻柔拂过时,恰如风一阵,又似一片云:
恰将她与师姐的身影,俱都从旁人眼中暂时隐去,似隔绝世外喧嚣。
她也清晰的记得,就在那一瞬间,师姐的袖子,拂过了她的发间——
触碰到了她的发簪。
那簪子所在,轻轻颤动了一下,那发间凤凰、似突然有了生命。
她以为是凤凰欲飞,不曾想是神鸟哀鸣——
她排第六,而落儿就排在她之后。
程师姐再走向落儿时,她发间的颤动早已消失,就像一场幻觉。
恐惧与迷茫,扼住了她的咽喉。
她环顾四周,原本熟悉的棋院,此刻变得陌生而危险。
她正置身于一个冷酷无情的迷宫之中。
颤抖的手,再一次轻轻抚过发间,那儿已经空空如也。
原本应该插着那根凤簪的位置,此刻只有她精心盘起的发髻,一番狼狈后,凌乱而格外地扎手。
她的手指在发髻上停留了片刻,徒劳地寻找那一丝曾经的温暖和依靠。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凄凉的苦笑,声音低沉而颤抖:
“到头来,母亲……我在你眼中,仍只是一个弃子么?”
她心中充满无奈与失望,冰冷苦涩的事实,重重击打着她。
母亲或许永远不会知道,那根凤簪对她来说有多么重要。
当她第一次将它戴在头上时,她又是怎样的骄傲和自豪。
在去拜师礼的马车上,她曾自发间取下凤簪,放在手中反复把玩,爱之重之、不忍释手。
那数十根金色的尾羽如细针般精致,而当中,那根亮银色的尾羽——
更是让她心动不已。
她曾以为这是设计者精心之选,在华丽的金色中留下一抹银色,是为了给佩戴者留下一点遐想的余地。
当时,她曾轻轻拨弄那根银色尾羽,发现它竟然可以旋转。
这精巧的设计,曾让她笑得那样得意。
马车外,春风无限;马车内,是寸草之心。
她以为,母亲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她:陈家的光华终将由她争回。
却原来,却原来……
一片烧灼的真相中,从不低头的她步步后退,心中充满了恐慌和不安。
她生怕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会暴露在这漆黑的夜色之中。
她是笑柄,她是棋子。
难怪那青石之怒后,她的发簪不知所踪,几番到青石台前找寻,都毫无结果。
她将此事告知母亲时,母亲对这“祖传金簪”的失落,却毫无惋惜之意……
最终,她终于无法承受这种压力和痛苦,转身仓皇逃去。
只留下那被火舌烤得半干的野草,像被灼至枯黄的青春。
夜色中,她踉跄奔至青石台前。
陈尔萱陷入了某种魔怔,她不顾一切地俯下身去,也不管那罗裙拖地,只搜寻着每一块石头的缝隙,眼神中透露出近乎疯狂的执着。
那已经支离破碎的巨大棋盘,在她眼中如同一座即将崩塌的城墙,而她,则是那枚被命运选中、却又不甘被献祭的弃子,在这废墟之上做着最后的挣扎。
尖锐的碎石无情划伤她的双手,鲜血顺着指尖滴落,染红了青石。
然而,她已感知不到疼痛。
她只是麻木重复着搜寻的动作,寻找着她最后的救命稻草。
“你在找这个么?”
幽幽的声音,在陈尔萱身后响起,打破了这死寂。
陈尔萱猛地愣住,心跳瞬间加速。
她缓缓转过身,惊恐的目光在四周游移,试图找到声音的来源。
当她看到程芝衍的那一刻,惊恐达到了顶点,她几乎要尖叫出声。
然而,一只冰冷的手迅速捂住了她的嘴,将她的尖叫扼杀在喉咙里。
陈尔萱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程芝衍。
她的眼神中,有惧、有惑、也有深深的怨。
程芝衍对她淡淡一笑,对她的惊恐与怨恨,都一笑置之。
她缓缓摊开手掌,露出那支凤簪。
黑云遮月,凤簪却仍闪烁金色寒芒,刺着她的眼。
那缺失的一根尾羽,如此扎眼,更印证着某种可怕的猜测。
“你……你为什么会有这个?”
陈尔萱挣脱了程芝衍的手,声音颤抖地问道。
“很重要吗?”程芝衍反问道,语气中透露出一丝玩味。
凤簪尖锐的刺,抵在陈尔萱柔弱的脖颈之上。
程芝衍凑在她的耳边,轻轻说道:
“或者,你更应关心的是……我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
乌云终于不堪重负,冷雨霖霖而落。
石案前,几人已将爆炸的残余收拾干净。
温方沉声道:“眼见天明,咱们还有早课,此刻没有更多线索,大家猜来猜去、也是枉然。更不可露了行藏,引对手怀疑。”
萧辰点头道:“此事虽急,却也不可冒进。”
温方沉吟片刻道:“既如此,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便分头行事。若蘅,你心思缜密,与惜语一道去探听一下拜师礼筹备,都由谁在主理;我们几个行走方便些,寻个空子,出去打听一下这些日子里、程师姐的踪迹。”
几人计议已定,只有郑朴对“程师姐”三字,仍在失魂落魄。
而司徒子瞻又皱眉道:“还有那军机图失窃一事,又是从何而来?若是为了构陷洛梓,使那图失窃了一回,倒是说得过去……但偏偏……”
所有人的心头,都泛起同一个疑问:
太尉府,为何竟失窃了两回?
*
“怎会找不到?”
沈后怒吼着,她玉臂一挥,将桌上的器物尽数扫落到地面。
精瓷美玉,瞬而四溅。
碎玉之声,打破这深宫长久伪饰的和平。
沈后咬牙切齿:“明明都算好了,露出太尉府防破绽,不过是做个样子,只为让人偷走一份假的军机图。” 她的脸色铁青,眼神中闪烁着冷冽的寒光。
“为何会如此大意,不仅让人换了锁——
甚至还让人潜入府中,将真的军机图给盗走了!”
她的声音逐渐拔高,几乎是咆哮出最后一句——
无法置信,怎会出这种纰漏!
愤怒失望交织心头,她十指掐着,想要从面前的沈太尉身上,再挤出些什么答案——而沈太尉却只沉默了许久,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带着无尽疲惫:
“事已至此,我们得好好筹谋一番。
“我已下令封锁了都城的各个出入口,严加盘查。若我估算不错,那份军机图,此时尚未流出天珩都城。”
沈皇后面如寒冰,话语更带刺骨寒意:
“夏阳贼子,若敢犯我天珩,我必让他们以血相偿!
“最可恨的是那谢元,细作都潜入天珩了,他还在装聋作哑,含糊其辞!”
说到此处,她的双眼闪过凌厉的杀意。
沈太尉眉头紧锁,陷入了深深的沉思。片刻之后,他迟疑地开口道:
“此事……会不会也与谢元有关呢?”
沈后不耐烦道:“你净说废话!此事从头至尾都是为他布的局,自然有关!”
“我意思是……”沈太尉小心斟酌着用词:“他与夏阳国之间,一直说不清亦道不明……”他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似自言自语,又似在试探沈皇后的反应。
沈皇后凤眸微眯,透着危险气息,她冷冷接口:
“怎么不说下去?你不敢说,我来替你说——
“谢元与夏阳国一直藕断丝连,如今莫不是要借咱们的构陷,假戏真做,暗中勾结,将军机图偷给敌国?他才好借此机会,提前篡位!”
猜疑、愤怒,所有怒火,都该倾泻在谢元身上。
凤仪宫中,海棠摇曳。
二人目光交错,充斥怀疑与警惕。
而窗外,春雨渐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