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哥,你看!”
洛梓一转身时,手中的棋院胜负表,扬起一室盛夏的阳光。
升段试十二局,胜者栏里,洛梓的名字,熠熠生辉。
谢元抬眼,视线透过帘幕,与洛梓那含笑的双眼对视,心头不由一动。
军机图一事,仍是浓云蔽日。几方势力僵持,却未见进展。
可洛梓在棋院中的进益,却似拨云而出,一日千里。
三个月过去,谢元是一点一滴地教,洛梓是如饥似渴地学。
天家棋院,汇举国之精英,课业自是繁重且极难。
“这些棋谱看似复杂,实则并不难懂。” 一页页复杂的棋谱,于谢元手下翻来,总是游刃有余。笔尖勾画中,有棋中江山,“只记这几处,便可通其奥妙。”
他能择其要点、深入浅出,使洛梓一见而知精要。
展开棋盘,谢元一局一局与她对弈,一招一式同她拆解。
而洛梓是一位太能给人成就感的学生。分明只是七日一会,谢元却觉每见一回,她都换骨脱胎。
洛梓固然有天赋,而她对自己的鞭策,更是异于常人。
郑朴拟出的那场爆炸,让她心中满是不安,五味杂陈:
是她的血被利用,引发了这场灾难。
每每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仿佛还能感受到那粘稠的血液在指尖流淌。
同窗们无辜被牵累,她感到深深的内疚和自责。
同时,对那幕后黑手的愤恨也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她发誓一定要找出真相,为自己和那不曾谋面的太子殿下洗清冤屈。
她背负着耻辱与外界的怀疑,却更珍惜在棋院的每一刻。
短短三个月,洛梓的棋艺已超中段生,甚至与高段生不相上下了。
即便是不待见她的何师尊,如今对她的态度亦有所缓和。
她的领悟能力使人惊叹,无论是学字读书、抑或下棋理政,她的学习速度都如此惊人。
谢元素来自视甚高,直到遇见洛梓,才知这世上竟还有一人与自己相似,棋艺如融入骨血中一般。
当他设下迷局,是她破他机关。
他遇她是棋逢对手,他对她是旗鼓相当。
他不过是生在天家,得名师教导,有精英陪练。
而她野路出身,有各样奇招怪招,又在他的教导之下,融会贯通,日日精进。
她当然也会犯错,但同样的错误,绝不犯第二次。
他与她,局中胜负,总悬于一线。
每一次的势均力敌,每一次的难分高下,都让谢元内心深处涌出难以名状的惊喜。
他第一次意识到,若洛梓有一日真与自己对立,恐怕会是强敌。
这念头,最初只是一闪而过。
随着日子过去,却渐渐生了根、发了芽。
他已经发现,假以时日,洛梓必成大器。
“殿下,若她真有异心,或日后心生异志,您这般倾囊相授,岂非太过冒险?”
徐奇曾这样进言,语带忧虑。谢元却只笑而不答。
为君者,用人不疑。
他亲授她以刀,是因为相信她的刀尖永远不会向着自己。
何况对洛梓,他也早超越了用人之道。
不是君臣、亦非师徒,说是友人,又为知己。
他慢慢明白,他所给出的,远不止是那些心得学识。
由春入夏,于谢元而言,吹入心的,竟不止缭乱清风,还有一缕缕的悱恻缠绵——
*
夏风动人,总始于微末。
身为天家棋院的棋生,洛梓要补上的,除却棋艺诗文,还有诸多礼仪,都是融入天珩世家圈子所必须的。
她本可向萧辰请教,但想到慎王府的政治立场,她实在不愿将萧辰牵扯更多。
那一日,她拿着繁杂的典籍,来到竹林小筑时,正是立夏。
“五哥,这些礼节怎么这么复杂啊?”洛梓苦着脸抱怨,“见老师要这样,见高段师兄们要那样,见了不同品级的官员还有各种各样的礼节……我头都快被这些规矩弄晕了……”
谢元看着她放在桌上的书卷,抽至帘后,只略略一翻,便微微一笑:
“这并不难。天珩的礼节虽然繁多,却有迹可循环。你只需掌握几种基本的施礼方式,此后依不同场合,略加变化即可。”
谢元翻开一本厚重的图册,首页便是天珩最庄重的敬天之礼。
“此乃敬天之礼。天珩以北为尊,需略为欠身,双手扣前,向北而拜。”
洛梓闻言,面北而拜,却总是要么袖子拖着、要么裙摆负累,不得其法。
“唉,五哥,我太笨了。”
谢元看着她,摇头叹了口气:
他从未见过人,将敬天之礼,施得这样不伦不类。
转身回眸,满是未泯天真。
——原来就连这样的她,也让他心头发软。
天珩国最尊贵的太子,此时不由站起身来,朝向正北之向,以身示之。
他白衣飘飘,轻轻欠身,双手扣前,向北而拜。
每一个动作都优雅至极,洛梓看得目不转睛,心中惊叹不已:
五哥的身姿,怎会如此挺拔、如此好看?
她以前从未注意到,五哥竟然如此高大,比她足足高了近两个头!
他一身白衣胜雪,起身时泛起的竹子香气清新宜人,让人心神一振。
在谢元的示范下,她也站起身来,隔着帘子,模仿他的动作,向北行了一礼。
虽然她的动作还有些生硬,但已经有了几分模样。
“不错,学得很快。”谢元赞赏地点点头。
“此为拜地之礼。”谢元轻轻翻至图册的第二页,继续为洛梓示范。
他身姿微折,却不觉逢迎,反而更显飘逸,如仙人降落凡尘,只见超然,不落凡俗。
洛梓跟随行礼,却情不自禁地开口:“五哥……你……”
她抬头望向帘后的谢元,眼中流露出一丝惊艳与呆滞。
谢元转头,眉宇间带着询问:“怎么了?”
洛梓如梦初醒,喃喃自语:“你可真好看……”
谢元不由失笑:自幼被人捧上了天,但这话来自洛梓,实在意义不同。
“你不曾见过我真容,此话又是从何而来?”
洛梓回过神来,想起五哥曾自言貌丑,她不由提高了声音,坚定地回答:
“真的!我从未见过有谁,举手投足间,能有五哥你的风度!”
她稍作停顿,又补充道:
“……哪怕是传说中的棋圣太子,恐怕也就如此了吧。”
一语击中心事,说者无心,听者却无法无意。
谢元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试探着问道——
“那若是……太子与五哥都在眼前,你会跟谁走?”
话出口时,谢元自己也感到意外。
原来竟有这样的一瞬间,他会希望自己在谢元的身份以外,能真是五哥。
洛梓被这个问题问住了,她低头沉思许久,终于道:
“太子殿下宅心仁厚,令人敬仰;而五哥你为人光风霁月,我同样钦佩。我相信,你们二人日后定会殊途同归。”
谢元从来是见好就收之人,此时却不知为何,非要追了一句。
“那……若是并不同归呢?你会如何选择?”
若身为太子,要在权谋中失却本心;
若只有五哥,才能这样无拘无束,与她下棋相伴……
他怕她选太子,从此咫尺天涯;又怕她选五哥,日后终将失望。
而他面前的洛梓,沉吟良久道:
“我入棋院,是拜太子所赐。身为棋生洛梓,我自然应当选择太子……”
谢元垂下眼睛:自然的,棋圣太子,尊荣无限。
而竹林小筑之中,不过一个寂寞之人……
他并不意外。
只是为何,心头泛起一丝失落?
“但我更是落儿!”
一句话,打断思绪。
洛梓道:“我这条命是五哥给的,我所学所懂,亦受五哥大恩。无论何时何地……”
她看向帘后的谢元:
“落儿一定会选择五哥。”
一语说罢,帘后的谢元,似有什么终在心头落地。
似松了一口气,又似心头越发酸涨。
够了,有这一句。哪怕日后,火海刀山;哪怕前方,荆棘密布——
一时二人隔帘相视,洛梓微微一笑,打破沉默:
“五哥,咱们敬过天、拜过地,下一礼是什么?”
谢元敛了心神,翻下一页时,朗声读来:
“天地之礼为本,其后,可敬双亲、可交兄弟,还可……”
谢元忽而不语,他指尖摩挲着那一页,良久,只轻声一笑。
洛梓凑过去,以她识得的字,轻声读了下去:
“结夫妻之礼……?”
她的脸不由红了。
可不是么?二人同敬了天、拜了地,再交拜一下……
可不就是夫妻了么?
谢元于帘后,他明知故问、非要在那悬崖边上,再进一步:
“那落儿想与我学哪样?是敬父母、交兄弟,还是……?”
他富有磁性的嗓音,停在最暧昧的位置——
还是交杯合卺,死生同穴?
洛梓脸早红至耳根,她欲将书合上时,谢元却非将那页摁住。
隔着帘子,二人却指尖相触。谢元的手极有力,洛梓的手一时竟无法抽开。
“落儿……”
谢元斟酌着字句,原来文山墨海,于这样的时刻,竟都苍白。
他还不能说出自己的身份,无法许下承诺,却本能地感觉到,这一刻不能就这样、白白流走。
“无论你如何抉择,只要不负天地,我……定不相负!”
谢元从来清醒,可这一刻,他一时也分不清,这个“我”,是高高在上的棋圣太子,还是与落儿同命相连的沦落之人。
可他不能两个都是。他忽然不敢去想以后。
除了他无比笃定的那四个字——
定不相负。
一语或带双关,这机锋,也只有她会懂。
后来那些日子,他教她以诗书,当她问他关雎,他便向她说好逑。
他带她通了文墨,却还要她懂字里行间,亦有情衷动人。
他似在教导另一个自己,又似在做一件最危险的事情。
他亲设棋局,锁住她,也困下自己。
若这是鸩毒,他是清醒为之,饮之无悔了。
时光流转,春已入夏。
而东宫中,亦将迎来一件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