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密林中,诱饵与陷阱,乃棋中‘眼’与‘劫’。
“此为策略关键,亦危机之所在。” 程芝衍对棋生们解说道。
天珩棋生与夏阳棋生,从入密林后,便分道而驰。
已是半日,他们却进度缓慢——
若从高处俯瞰,自可见棋路分割,可当身处其中时,却只觉掩映其间的灌木与乔木,层层叠叠,不辨方向。
他们绕了半天,竟连那分道的死活题都未寻得。
诸生心中难免焦灼,程芝衍为棋生之首,此刻却依旧淡定:
“此地的小径与空地,则为棋盘上的‘路’与‘空’,既为前行通道,也将为布局与破局的关键。”
她细细分辨,眉目间沉稳非常。
郭烈佩服地看了一眼程芝衍,克制不住他的动心。
他始终惦记着这程芝衍自首前的最后心愿,无论最终如何,也愿这围猎之局中不留遗憾。
而身后的棋生们,却眉头紧锁——
“我们一路走来,已尽皆做了剖析,为何还是一无所获?”
田惜语长叹一声问道。
话犹未了,天边响起一声雷。
程芝衍眼前一亮。
她指向天边隐现的阴云:“势未至矣。”
她解释道:“风云变幻,俱为棋中之势。
“势虽无形,却影响通盘走向。我们在这密林中,不仅要与对手斗智斗勇,还要与天时地利相博弈。”
温方似被点醒:“每年开猎之日,均由钦天监选定,若我没猜错,今日这阴云,定是有意选择!”
郑朴似有所悟:“如此说来,待阴云掩去日光,若我们点亮火把,说不定能有突破?”
程芝衍点点头,赞许一笑。
郑朴见她一笑,不由脸上一红。
一旁众人,于是耐心等待。
片刻后,阴云蔽日。
他们便于这白日点起了手中火把。
果不其然,白日焰火中,只见那密林小径处,竟隐现出两条通道。
“此二道,一为活路,一为死路。” 程芝衍缓缓道,“我们需小心破局。”
洛梓闻言,上前探去,只见那两条通道入口处,俱有山石排布,有的形如飞,有的似断非断,还有的则似是而非,极难分辨。
眼前局面,恰如棋盘上两条大龙,只不知哪一条暗藏生机,哪一条潜伏危险。
“破局之道,当在二者走势上。” 洛梓观察片刻后道,“虽不知前路如何,但当可由眼下这几手,断出其后走势。”
“有理!” 温方点头道,“我们几人分头,看看这入口处的山石走向。”
几人策马前去,郭烈分辨片刻:
“此路山石排布,似气数不断,但已用尽先机,再行之将显颓势。” 他又勒转马头,“这一路,看似苟延残喘,但气数不尽,尚有翻盘可能。”
程芝衍点头道:“烈哥说得极是。”
她在人前叫郭烈这一声“烈哥”,郭烈不由心中泛起一点柔情。
天珩棋生计议已定,俱往那活路上走。
行进至半途,突然间,几只毛色鲜亮的黄狸从草丛中窜出。
“嗖!”一声清脆的弓弦响,郑朴眼疾手快,一箭射出,一只黄狸应声而倒,激起一圈尘土。淡淡草香弥漫,一时冲散阴云之味。
“妙哉!郑兄好箭法!”司徒子瞻朗声大笑。
“咱们散开,且行围捕!” 程芝衍布置着,旁的棋生亦纷纷施箭。
一只又一只黄狸中箭,因那麻药起效而倒下。
“大家分散开来,形成包围圈,慢慢收缩!”
程芝衍沉声布置,其他棋生闻言,纷纷响应。
箭矢如雨,破空而出,每一箭都承载少年与少女们对胜利的渴望。
萧辰亦一改素日温文,他嘴角微扬,连发三箭,箭箭不空——
三只黄狸相继中箭,瘫软在地。
萧辰脸上绽出得意之笑,颇为自豪。
又有一只黄狸奔过,那方位恰在洛梓射程之内。
“洛梓,放箭!” 郭烈大喊道。
然而,响应他的却是一片死寂。
众人本能望去时,却见洛梓脸色苍白。
她紧握着手边那张弓,箭搭于弦上,却迟迟无法射出。
“落儿,你怎么了?” 萧辰惊道。
洛梓却似听不见萧辰的言语,只一味颤抖着,眼中是恐惧与无助。
时机稍纵即逝,那黄狸已逃窜而去。
“岂有此理!” 郭烈狠狠一扬马鞭,愤恨道,“衍儿穷尽心血,为我们开辟此道。你却一动不动?”
沈氏一党的棋生们见状,亦颇有微词:
“看来棋术佳者,骑射却未必嘛。”
一时众人沉默,田惜语等人纵想为洛梓辩护两句,事实摆在眼前,也只得尴尬噤声。
洛梓嗫嚅道:“抱歉……我……”
程芝衍摇头道:“罢了,时间紧迫,先往前探路吧。”
众棋生此时都不由尴尬,默默策马前行。
洛梓的座骑疾风,却似受了惊吓,步伐极慢,远远落在后面。
萧辰默默跟在她的身边,偷偷将自己猎得的黄狸,换到洛梓的马边。
一只苍白的手,却将他止住了。
“阿辰,不该我的,我不应得。”
洛梓摇头拒绝了他,脸上是显而易见的失落。
萧辰一时心中难过:这围猎之局前,他曾看见谢戈与洛梓亲近。
心中虽然酸涩,但想着谢戈于围猎之道在行,就让他帮着洛梓也好。
谁知教了一个月,却将洛梓教得不敢拉弓!
早知如此,他让王府中那些武师们教她,他还能在边上守着,不让她受一点委屈!
*
“你到底还要多久!”
晨光中,郭烈对洛梓冷冷发问:
“已是第二日了,你昨儿整整一天,竟是一无所获!”
洛梓牵着疾风,头羞愧地低着:
若说第一日,疾风只是慢,到了这第二日,疾风简直是原地踏步了。
无论洛梓如何三催四请、威逼利诱,疾风都在原地不动。
“这简直笑话!”
郭烈看着洛梓和她的马,心中气不打一处来:“时机稍纵即逝,这样拖下去,莫说三日为限,便是三十日,我们也出不了这林子!”
他对洛梓积怨已久。
即便理智上,郭烈尊重法理,知道洛梓并非此前所认定的凶手。但私心里,他亦有些怨恨,为何洛梓寻出的真相打碎了他的迷梦。
甚至,他有时会阴暗地企盼,若洛梓真是凶手,而程芝衍仍是他的衍儿,该有多好……
一时局面僵持,身后萧辰走来道:“你们先走,我和落儿留下。”
郭烈却冷冷道:“前方机关莫测,少她一个便已少了助力,你也留下,我们便是十一人对上夏阳十三人,还有何胜算?”
洛梓深知,自己若再拖延,恐会累及天珩的狩猎之绩。
她于是催促:“阿辰,你们先行一步,我很快就来。”
萧辰并不愿独去,但他又深知洛梓那倔强的性子:他的迁就,反使她为难。
他只得恋恋不舍,将行囊中的食水干粮分了大半给洛梓。
“我们会沿途留下天珩独有的标记,你到时记得跟上。”
洛梓点点头。
天珩棋院自有一套独特的通传之法。
他们利用一种长满青苔的石子,巧妙地掩藏在草木之中。
对于对手来说,这些石子只是普通的树木花草;但在天珩棋生之间,它们却传递着重要的信息。
通过特定摆放方式,这些石子能够指出前进的方向。
这套通传之法,每年都会有所变化,只有天珩棋生方知其中奥妙。
此时萧辰恋恋不舍,又对洛梓百般叮嘱,终随天珩棋生往那条活路前行,深入了那未知的林间秘境。
眼见同窗们身影渐都远去,疾风仍是缓缓徐行。
洛梓终是落了单。
*
洛梓跟着记号,独坐在疾风软绵绵、肉乎乎的背脊上。
四周被密林紧紧包裹,只余这一方天地,只余她这一人。
目光在葱郁间游走,马蹄声尽皆远去。她心中不由自主泛起一阵酸楚。
此次围猎,她最大的弱点,不是不晓骑射,也不是骑了疾风。
她有一个秘密,深埋心底,从未向任何人透露——
对于打猎,她内心深处藏着无法言说的厌恶。
毕竟,她是在狼群中长大的。
洛梓的童年,是遥远而迷离的梦,云遮雾罩。
但那团云雾之中,总有一群狼影环绕。
它们或警惕,或冷漠,对她则更多是畏惧。
只因从她出生起,脖子上就挂着一块小小的黑玉。
那群狼每当靠近时,总会被那块黑玉吓退。
在畏惧、敌意、戒备中,惟有一头母狼,给了她独有的温柔。
温暖乳汁,无尽耐心,还有幽幽绿光之眸,泛着慈爱。
而每当她害怕时,母狼便会轻轻舔舔她脖子上的那块黑玉。
总能抚平她心中的不安与恐惧,让她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安定与温暖。
狼群不仅是她的守护者,更是她的导师。
它们教会了她如何在荒野中觅食,如何敏锐地察觉并躲避那些隐藏的陷阱,还教会了她跳跃、奔跑、爬行,让她在这片广袤的天地间自由驰骋。
她亦习得了兽语,能与狼群对话。
即便寻得的食物越来越少,母狼也总不会让她饿着。
直到三岁那年,也是深秋,狼群为了寻找食物,不幸落入了猎人的陷阱。
那是一个伪装得太好的陷阱,陷阱的外围,竟是一只受伤的小狼。
狼群误以为是同类,直到冰冷的捕兽夹伸出爪牙,无情夺走了它们的生命。
洛梓仍记得血的味道与温度——那是母亲的鲜血。
天暗,风凉。她稚嫩的四肢并用,爬过那片灾荒过后的荒野。
只见陷阱之中,母狼身躯已被鲜血染红。
灾荒之年,母狼总将食物给洛梓,自己早已瘦弱不堪。
那双曾经充满慈爱的眼睛,仍努力睁着,似在等候着她的到来。
母狼发出了一声痛苦嗥叫。
那煎熬中却仍带一丝温柔,安抚着她,让她不要害怕。
洛梓虽然年幼,但长期的觅食经历,让她学会了观察。
她死死盯着那些陷阱,试图找出解救母狼的办法。
陷阱巧妙,亦凶险,但她并未退缩。
她穿梭于陷阱之间,凭借着敏锐的直觉和灵活的身手,竟一一避开了那些致命的机关。
跌倒、爬起,双手被荆棘划破,鲜血淋漓——却还活着。
也是那一刻,她朦胧察觉到了自己与群狼的不同:
原来,她的双手可以张开,那些灵活的手指,能够拨开陷阱边的荆棘,解开兽夹的机关。
当她恍惚间发现自己与狼群并非同类时,她也终将母狼从陷阱深处拖出——
母狼皮毛已被血浸透,一绺绺地耷着,伤口处还露出了白骨。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母亲,一时既慌乱、又茫然。
母狼的脸,轻轻地触了触那时小小的她。
温热、温柔、不舍、祝福……
最后一次,母狼又舔了舔她颈边的那块黑色石头。
母狼闭上了眼睛,而洛梓以为母亲只是睡着了。
她依然抱着母亲的尸首,四处寻来食水,试图喂母亲。
水从母狼僵掉的嘴边流下,直到母狼的尸首凉透,直到秋风又起。
直到逃荒的人群发现了她,要将她抱走。
她声嘶力竭,被人带离那片荒野……
才发现自己永远失去了母亲。
*
回忆如潮水般汹涌而来,洛梓紧闭双眼。
风带凉意,不解愁怀,仍拂过她面颊。
岁月悠悠,她颠沛流离地长大,即便入了棋院,人海中却也常常感到孤独。
然而,每当与鸟兽相处,无论是谢元送她的雪顶,还是谢戈给她的疾风,都能让她找回那份久违的安宁。
可此刻,这场围猎,即便是以钝箭与麻药为手段,要求她以猎物的生命,作为这场博弈中的一枚棋子——
她内心深处的抗拒,难以遏制。
疾风之所以步履迟迟,不仅是因为老迈,更因为它极通驭者之意。
当她抗拒前行时,疾风亦能感知,才会迟缓不前——
心中的抗拒达到顶点时,她被突然一颠,而猛地睁开眼。
“怎么会……?”
或许是此前出神,又或是疾风顽皮,洛梓一路跟着天珩棋院的标记,此刻竟走到了一条死路。
这条路坎坷非常,一旁全是山石陡峭,隐隐还有水声潺潺。
她急忙揉了揉双眼,生怕是自己眼花所致。
但再次定睛,那熟悉的标记所指,确是此地。
前无去路。
取而代之的,是这片山崖之上,一片绚烂的黄花海洋。
其间,点缀了几棵枫树,与黄花交相辉映,美得令人心醉。
景自醉人,她却迷途。
而身下的疾风,在一颤过后,突然停住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