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身猎装的谢元。
群臣俱只可着赤色,惟谢元贵为太子之尊,方可着玄金之色。
秋阳倾洒,为他镀上一圈神祇般的光晕。
天地间最绚烂的霞光,仿佛尽数织就于他衣襟。
他策马而来,留一地绚烂光斑,宛若天神降世。
金芒,几乎灼烧了洛梓眼眸,令她一时呆立。
从未见过这样的谢元。
往日所见,只是温文尔雅文人骨;
此刻马上,却是金铁冷光映长弓。
白马鬃毛扬起光瀑,谢元素日拈笔执棋的指节,扣着冰冷的玄铁扳指。
他被簇拥于百官中央,环视众臣,目光中尽是威严。
“请太子殿下开弓,迎夏阳使臣!”
谢元毫不迟疑地搭弓。
寒铁箭镞刺穿光晕,直破天际,正中三百步外红心。
群臣惊叹,礼炮响起,而谢元优雅收了弓箭。
从容,自信。
这是东宫之主,天子之态。
那从容中,还有遥远而高高在上的疏离与冷峻。
可那目光落到洛梓身上时,分明一顿。
冷峻一瞬消融,竟似闪过一抹温柔。
洛梓的心,跳得格外的快:这便是她的元郎。
是书里说的——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而天珩皇家车队中,亦缓缓推出了谢戈的轮椅。
他也穿了猎装,只是随意披在身上,十分不羁。
一旁,还有那看似尊荣、实则被困的拓跋启。
洛梓还看见了熟悉的面孔——棋院山长,以及她的师尊们。
他们尽皆立于天珩帝后车驾之侧,洛梓远远看着圣驾,心中亦有几分寻思:
她虽入京已近一年,但当初定段终试,她迟迟入场,后来虽入东宫,亦不曾面圣——
此番倒是第一回,与天珩帝如此靠近。
帘幕遮住天颜,但那身影,仍让她深觉气势非凡。
想起便是这个人,开创了天珩盛世。
却也是他,放任了谢元母亲之死,又让谢元寂寞长大。
还是这个人,将天珩与夏阳的战争局面扩大,又在谢戈重伤后开了和局……
也在此时,一阵马蹄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只见猎场入口处,缓缓行来十三匹老马。
天珩百官不免议论起来:
“这夏阳莫不是战马都饿死了,怎么派这般老马前来。”
但下一刻,众人又被马上的少年们吸引了目光。
马上少年们,一个个英姿勃发,此刻那一身身紫衣,在秋阳下格外鲜亮。
十三人下马,整齐划一:
“夏阳十三骑,拜见天珩国主!”
天珩帝在帘后,微微颔首。
当先那名少年,行礼已毕,此刻站起身来,身姿干脆利落。
“夏阳十三骑之首朝诺,拜见天珩陛下,恭请我国国师。”
说罢,他行至那马车之前,动作轻柔而恭敬、掀开帘子。
夏阳国师静泓的身影,缓缓显露。
她一袭素色长袍,除颈间尊贵紫巾,别无修饰。
但其通身气度,却使人不得小觑。
她步出马车,从容不迫,分明身在异国,却如天下尽在掌中。
一时天珩百官默然——
这传奇老妪,自她那一年,从不知哪个深山老观中横空出世,过去十九年前,让天珩损失了无数精兵强将。
两国之间或战或和,都与这静泓国师有扯不清的干系。
沈太尉眼中冒火,他身旁兵部尚书陆鸿,更是脸色激动至极。
而静泓国师看向两人,眼中毫无波澜。
她转向天珩帝后,施了一礼:
“夏阳国师静泓,见过陛下。”
两邦礼毕,毕竟还是和局期间,沈太尉收拾心情,步出班列,朗声道:
“天珩、夏阳,两国交好。今秋围猎之局,但求余兴尔。
“今于猎苑之中,依古棋道之制,分纵横十九道,各显其妙。
“各道入口均设死活棋局,唯解局者方能入内。
“每一纵道与横道相交处,置猎物若干,譬如棋枰之子,静待智者驾驭。
“棋手以箭取猎物,犹棋中提子。
“吾等双方,各遣精骑十三,入局比试,以三日为期。
“提子最多者,胜,得入鹿苑,与皇子共逐嘉兽,彰显荣耀。
“请诸君上马!”
一声响亮号角划破天际,众人纷纷响应。
双方为首的程芝衍与朝诺,互行一礼,随即带着双方棋手跃上马背。
洛梓,在这万众瞩目之下,缓缓牵出了谢戈赠她的“疾风”。
疾风虽然经这一月特训,精瘦些许,但仍是体型肥硕,与其余天珩棋生座骑一比,显得格格不入。
人群中传来一阵低沉的窃笑,夹杂了几分轻蔑:
“哼,果真小地方来的,见识浅薄。挑了匹胖马就敢上场,也不怕这马儿脚步沉重,万一被猛兽追上,摔个粉身碎骨。”
何师尊等人也是眉头紧锁,面露不悦:“有损我天珩棋院的颜面!”
他对夏阳人本就恨之入骨,对洛梓又是口硬心软,此时真巴不得把棋院马厩的马都拉出来,让爱徒好好挑选。
一旁萧辰见状,不由有些焦灼:洛梓自围猎之局圣旨下后,便一直躲着他,也不让他帮着准备。如今竟骑了这么匹马来!
他策马至洛梓身边:“落儿,我跟你换马!”
洛梓却摇摇头:“阿辰,你的马必然与你相熟,我的马性子太烈,只怕会连累了你呢。”
此时,窃笑不止中,夏阳十三骑也已整装待发,那十三匹老马,自是引人嘱目。天珩众臣又是一番议论:
“……这静泓国师本就年事已高,还非要手下的十三骑都带老马前来!”
“真是荒唐!把我们天珩可曾放在眼里?”
纷纷扰攘中,静泓国师嘴角却只勾起一抹淡笑,眼神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骏马虽快,但在这围猎之局中,老马方能识途。因此,我让孩子们今年都骑上这些老马,只望莫要输得太过难看。”
天珩棋院山长闻言,也是淡淡一笑,回应道:
“国师过谦。往年天珩险胜,也不过一子半目之差,实属侥幸。”
说话间,诸生于马上准备就绪,数个箭袋被呈上来。
每个箭袋中,装有十五支箭,刻上各人的名字。
为表公正,每回围猎之局所用之箭,均由夏阳国师及天珩山长共同验过。
箭头被精心打磨,去除锋利刃芒,取而代之的是一层薄薄麻药,那是麻沸草汁液所制,色泽轻红,覆盖其上,一触即发,能令猎物安然入眠,无丝毫痛苦。
此番安排,背后藏着深意。
一来,两国正值和局,加之天灾频仍,生灵涂炭,实不宜再添杀伐之气。
二来,密林中是两国棋生,若利箭发出,难免误伤。
故而,两边所用的都是钝箭。
将猎物麻倒后,以绳索捆缚点数,待秋狝过后,自会放生。
此时,箭被验过,发至诸生手中。
同时被发放的,还有一只信号箭——
若于猎场之中遇险,便当发出信号,待人施救。
棋院山长轻轻一挥手,天珩棋生们便如离弦之箭,策马奔向那密林深处。
惟有洛梓座下的疾风,似乎并不急于前行,步伐缓慢。
眼见同窗们都已远去,洛梓心中不免有些焦急。
她低头拍了拍疾风,后者却不以为然,只抖了抖赤红的鬃毛。
那鬃毛下头,一道白斑在阳光下若隐若现。
一旁的谢元看见那道白斑,不由微微皱眉。
疾风一声长嘶,夏阳使团的那十三匹老马,竟突然骚动起来。
朝诺见状,眼神微眯,那双色眼眸瞥向洛梓。
只这一眼,朝诺却似被什么力量定住了一般,怔怔地看着洛梓。
而他身后的十二名少年,听得马嘶,亦不由看向洛梓。
竟似被施了术般,一时间都是一怔。
洛梓感受到这十三道异样的目光,心中也是奇怪,竟似怦然一颤。
她抬头看向那十三人,只觉一股莫名力量牵引着她,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他们——
虽然,当她低头查看时,发现原是疾风在不安分地蠢蠢欲动,似乎想要冲向那群老马。
洛梓急忙勒住马头,焦急地喊道:
“疾风!疾风!不是那边,快跟我走!”
一阵骚乱之后,朝诺终于回过神来。
他看向洛梓,语带探究:“敢问这位棋生,你的座骑是从何而来?”
朝诺是对手国的棋生,他这样当众向洛梓发问,让她不禁有些紧张。
她深知谢元与谢戈之间的前朝争斗,不愿多生事端,于是回答道:
“是一位友人相赠。”
朝诺闻言,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红鬃白额,此马乃骥煌之种,始祖源自草原与荒漠之交,曾为万马之王。故众马见之而动。本以为早当绝种,不想却在天珩得见,失敬失敬!”
那疾风闻言,不由骄矜地扬了扬前蹄。
而天珩一侧文武百官,却不由脸色生异。
天珩国中的骥煌之种,众所周知,乃如今伤残的六皇子谢戈从前的座驾。
曾经红鬃烈马,威震沙场。
数年前,谢戈重伤之后,那匹马便也于战场绝缘。
难道眼前这匹肥胖的老马,竟与那匹马有什么关联?
谢戈看向那朝诺,不由生了几分警惕。
——他当年负伤回京,疾风随他入府,外人不曾得见。
而骥煌的种种特征,也因疾风的老去发胖,早已难以辨认。
这朝诺分明是夏阳之人,竟能认出疾风的渊源,确有几分本事。
还有那十三匹老马,来得如此蹊跷,莫非也暗含了什么厉害?
那高台上,夏阳国师静泓闻得百官议论,亦转头看向洛梓。
秋阳下,洛梓骑着疾风,略有一丝局促。
静泓国师端详片刻,眼中却闪烁着几分意味深长的光芒。
“这位,莫不是贵国今年由民间选出的那位棋生?”
棋院山长点头:“正是,洛梓,来见过国师。”
洛梓有些惶恐,策马到夏阳国师跟前。
静泓国师看着洛梓,神色间有着莫测幽深。继而她微微一笑:
“闻名不如见面,请吧。”
洛梓就这样尴尬地策着疾风,慢悠悠踏入那密林之中。
*
礼官的声音,浑厚而庄重,如远古钟鸣,响彻猎场:
“敬请二国皇子移步观猎台,与百官共饮佳酿,同享欢愉。
“三日后,皇子邀胜者,与己同入鹿苑,共庆盛典。”
闻言,谢元与拓跋启并肩而出,宛如双龙跃出深海,气势磅礴。
谢元引领着天珩诸位皇子,如风中劲竹挺立,身姿矫健、衣袂飘飘。
尘土飞扬,诸子马蹄声与风声交织,直冲那高耸入云的观猎台而去。
满朝文武目光交锁,却又隐含着试探与揣测,聚焦于天珩队列中的两人——
那骑在白马上的太子谢元,风华绝代;
轮椅中的皇子谢戈,虽行动不便,眼中却有蛟龙归于风云之意。
须知,天珩帝子嗣虽多,但在沈后铁腕之下,能够安然成长至成年的,却是凤毛麟角。侥幸活下来的,大多非傻即弱。
惟有谢元,凭借着他母亲当年留下的庇护,以及前朝势力的鼎力支持,竟然奇迹般地活过了弱冠之年,还稳稳坐在了东宫之位。
至于武将之后谢戈,本已被视为争储路上的弃儿,今年却意外地重新回到了秋狝的行列。
这半年来,定段之案、青石之怒、安国公之死,一系列风波让人不禁揣测,这东宫之位,最终究竟会花落谁家?
百官心中虽有千般计较,但面上却都神色如常,只随皇子们同上观猎台。
观猎台踞于猎场心脏,曾是天珩先祖屠虎之地。
青石垒就台基,嵌以历年箭矢。寒光峥嵘、气象自生。
猩红织毯沿阶而上,台顶是蟠龙金椅,专属于天珩帝后威仪。
那龙椅扶手上,特地留下了一道裂痕——
是前朝帝王手刃刺客时,留下的刀痕,乃天子之威。
白玉台上七种玉色,是天珩立国时所灭七方诸侯印。
玉阶一路直通了后方御营。
御营素幔垂垂,内设数十轩室。檀案带松香,锦茵浸秋意。
朝臣既可在此暂避秋阳,亦能于议事厅共商军国。
帐中陈设颇简,去尽宫闱繁缛。
松香袅袅间,反得山野清旷之趣。
故而年年秋狝,此间最为百官回味。
此刻,和煦阳光洒满观猎台,将整个台面装点得金光闪烁。
玛瑙盏映出琥珀光,佳酿被一一恭敬呈上。
一场盛宴,尽显奢华。
天边虽隐有阴云缭绕,但从观猎台远眺,只见密林已被精心划分。
纵横交错的十九路猎场棋盘,广袤无垠,暗含无尽玄机。
天珩与夏阳两国的十三位棋手,已深入密林腹地,各自为营。
接下来的三天里,他们每一步,都将紧密关联着两国未来命运。
众人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