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温柔,触在指尖。
再睁眼时,洛梓指间是一朵浅淡的花。
逢秋开时,不减娇艳。
仅凭听力,她竟擒获了这点绕指柔。
洛梓惊喜地笑了。回看谢戈时,他嘴角亦有一抹笑。
也就在这时,他突然松开了她的手。
“好好练!” 他转身离开。
若再迟上一瞬,她便会发现他脉搏有多快——
凝神尽处,乱的原是他。
*
终于,在围猎前夕,她的箭矢精准穿透了那片落叶。
叶本不愿随风而落,仍在挣扎抵抗,却终于放弃——
那灵动的、不舍的,随她箭矢之力,缓缓落下。
叶子停驻谢戈肩头,他倚树而立,眼中是她。
有些话不要出口,才可以相顾久长。
他收回思绪,垂眸半晌,似寻思着什么。
洛梓仍欣喜地望向谢戈,正欲开口致谢,谢戈却猛然发力——
树干震颤,落叶如千万片锋利尖刀,向她袭来!
“放箭!” 谢戈声音冷冽而残酷。
洛梓惊愕之余,迅速回马转身,却已避无可避。
落叶环绕谢戈,洛梓犹豫片刻,脑海中飞快审度形势——
若此时放箭,只要一个不慎,便恐伤及谢戈。
但她更明白,这是谢戈给她的最后考验。
洛梓咬紧牙关,侧身拉满弓弦,眼中锁定目标。
“砰!”
一箭破空,精准击中旁枝,树枝应声断裂,落叶纷纷扬扬,最终归于平静。
在这漫天落叶的映衬下,谢戈格外平静。
她飞来的箭,与他擦身而过,他低着头。
漫天落叶里,洛梓无从辩出谢戈的神情,亦有些后悔自己的出手。
可片刻沉默后,她看见谢戈抬眼。
他凝眸看她,微微一笑:
“最后一课,若有人伤你,无论是谁、无论在哪——
“放箭直击要害——
“记住,一击必杀!”
*
远山起伏,宛如泼墨;层林尽染,金红交错。
秋风猎猎,洛梓与同窗们共入林海,踏入了天珩猎场的青铜辕门。
文武百官俱着猎装,沈太尉为百官之首,此刻银甲铁枪,率诸臣如出征将士,垂首恭候圣驾。
众臣身后,一股朱红浪潮漫过苍黄草场——
温方、田惜语等棋生,俱着猎装而出。
螭纹佩、犀角鞍,出身显赫世家的他们,骑射之术自幼便被严加规训。便是隋若蘅这平日深居后宅的庶女,此刻亦一改往日垂首敛目之态,端的是气魄不凡。
天珩猎装乃朱红之色,依品级而定。高位者为朱红正色,与骄阳比肩。
棋生们品级次之,则为深红之色,风华内敛。
萧辰行出,才一见洛梓时,便不由步伐一滞:
她一身深红猎装,鸦青秀发高束,与往日温婉之态截然不同。
“落儿,你这般装束……” 萧辰忍不住慨叹。
满山红枫艳色,竟都压不住她飒爽英姿。
洛梓只勉强一笑,心中却是百感交集。
脑海中,翻覆着谢元这些天以来,为她温习过的围猎之局。亦有拓跋启告诉她的生死之事,还有谢戈教给她的骑射之术……
天珩棋院选出了一十三人,对上夏阳将方的十三棋士。
而名册上,她的名字竟然列在第一。
“天珩棋生,依平日战绩及德行操守,由棋院师尊择出——
“高段生:洛梓、郭烈、归思远;
“中段生:温方、隋若蘅、郑朴、田惜语、司徒子瞻、归思敬、陆文渊、赵子墨、苏忱……”
往年的围猎名单,俱由谢元从伴读的世家子弟之间拟定,而今年因定段与青石之怒牵连,这份名单改由沈太尉与棋院定夺。
从名单拟出之日,便备受争议。
洛梓自不必说,从定段之日起,围绕她的流言蜚语便不曾停过。
他们的师兄郭烈,自然在此,是这份名册中惟一不被争议的存在。
那与田惜语有婚约的归思远,此前升段成功,如今亦为高段棋生,只是他的弟弟归思敬,棋术平平,升段失败,此番竟一同入选。
温方等人,才升中段,竟赫然在列。
而与他们一同入选的另外三人,陆文渊、赵子墨和苏忱,在中段生中只算末流,唯一能解释的,便是他们家中,都与沈太尉交厚——
尤其那陆文渊,乃是兵部尚书陆鸿的独子。
陆鸿今日亦已到场,他与沈太尉最是交好,不仅是多年挚友、更是十多年里最坚定的政治同盟。
此时立在沈太尉的身边,看向自己儿子,眼中倒不见一丝把儿子靠后门硬塞入名单的羞愧,反倒满是自豪之色。
郑朴与司徒子瞻最是性子不羁的,此时二人瞟了一眼陆鸿,不由对视一眼,颇不以为然——
陆文渊与陆鸿,这父子二人,于天珩朝中都是笑话。
无他,只因这陆鸿是个彻头彻尾的文人,能当上这兵部尚书,全因与沈太尉的多年交好、万事相随。
陆鸿年轻时,乃世家子弟中知名的美男子。
陆家世代居盐铁转运使,因司盐铁大权,家族贵不可言。
陆鸿排行第三,自幼便神清骨秀、温润如玉,眸中无边春水,惹多少世家女沉沦。又是家中仅有的男丁,从小便金玉堆成。
彼时,沈辞亦以风流才子著称。
沈家五郎、陆三公子,被誉为“沈陆双绝”。
二人自幼时入学同窗,便兴味相投:都不好义理、只爱诗词,不喜名利而性情淡泊。每至夫子讲授治国之道,二人便私下里填词作曲,自得其乐。
沈辞填得上半阙,陆鸿便能续得下半阙,词风相宜,才情双高。
沈辞自号“眠松”,陆鸿则号“隐鹤”。
二人联署为“眠松隐鹤”,所作之词,流入民间,秦楼楚馆竞相传唱。
时至今日,“眠松隐鹤”之词仍被刊印流传,是多少头牌选作压箱底的曲儿。却无人知晓,这竟是当朝太尉与兵部尚书昔年的游戏笔墨。
沈辞酷爱丹青,陆鸿痴迷棋道。
及冠之年,别家子弟是费心入仕,此二人竟相携离京。
他们相约而逃,誓要画尽天下山水,识尽民间棋道。
那几年,二人一同游历天涯,放浪形骸,京中几乎无人知晓二人去向。
然世事无常,沈家兵败,兄长罹难,沈辞被姐姐一路追回,在兄长坟前痛哭着烧尽了昔日丹青。
不久之后,陆家亦遭变故。陆鸿两位兄长被揭出收受贿赂,贪墨盐铁之税,陆鸿因此受到牵连,一同下了狱。
沈家费尽周折,终于力保陆家平安。
陆鸿出狱后,痛定思痛,决定回归仕途。
那昆吾之矿被标为废矿,便是陆家所为。
而沈辞竭力保举,使陆鸿成为自己得力之助。
沈后对此曾颇有微词。
但沈家权势滔天,又喜躬亲庶务,兵部尚书一职实则形同虚设。
沈辞几番力荐,沈后终是顺水推舟,将听话又顺心的陆鸿扶上了尚书之位。
世人皆言陆鸿德不配位,然他实则熟读兵法,谈起战略策应头头是道——
虽未亲历战场,人戏称为天珩赵括。
但人总要有立身之本。陆鸿逐渐也展露出他的本钱,一是沈辞,二是他的才华——
自任尚书以来,陆鸿文心未泯,诗词应和,必拔头筹;
官样文章,洋洋洒洒,尽显才情。
今日呈上一篇千字《圣明赋》,明日又献万字《帝王颂》,皆能哄得天珩帝龙颜大悦,圣心欢畅。
仗是没赢一场,战功也都是沈辞安排了挂他头上。
可十多年如一日,抚慰君心、上下练达,无论沈氏如何风雨飘摇,他稳站沈辞一边,还能不惹天珩帝反感,倒也是一重本事。
而陆鸿的儿子陆文渊,与他一般,不但不喜刀兵,还是个天生情种。
陆鸿夫人早逝,就陆文渊这一棵独苗,从小到大,或是因没有母亲的缘故,但凡遇见个好看的、年长些的,便走不动道。
年方二十,陆文渊早已家中娇美姬妾成群,家外红颜知己成堆。
世家女中,也无人能有这么大的心,愿去做他的家中主母。陆鸿性格本就放达,竟也随这儿子处处留情。
虽如此,这陆文渊于棋艺上,自幼得陆鸿亲授,倒是颇有天赋。
考入棋院后,也是实打实上了中段,但在棋院中,却是时时为难洛梓等人,从不留情面的。
除此以外,陆家别无长处,最大长处便是听话。
惟有听话,能让陆鸿安于写诗炼字;
也惟有听话,能让陆文渊放心地疼惜姐姐妹妹。
那郑朴嘟囔道:“他那些温柔小意,虎狼可不听!”
司徒子瞻噗哧一笑,一旁温方性子稳重,忙制止了二人的玩笑。
可最使人意外的,是那名册宣布至此,礼官公布的第十三个人:
“棋生初入围猎之局,定一人为首,诸生听其调遣:
“高段生:程芝衍。”
“程师姐重孝在身,怎么也会参加本次秋狝?” 洛梓不由奇怪。
“师姐往年,可是破局高手,” 这是郑朴的回答,“她与夏阳不共戴天,每当对手来访,她必然请战。而此次霜华一事,夏阳难脱干系,国仇家恨,师姐自然是要来了。”
此时,郭烈策马上前,而程芝衍猎装之上,犹有黑纱。
两人默默对视一眼。郭烈却只回避着她的目光。
*
一个月前,当他质问她幕后之人,她拒绝了回答。
但她对郭烈说的话,仍在耳边:“既已事发,我会自首。
“但我平生仇怨,皆因夏阳而起。今秋的围猎之局,让我最后为天珩效力一回。待秋狝过后,我便任凭你处置。”
郭烈看着程芝衍,心中酸楚至极。
他们从小青梅竹马,他却眼看着她成了弑父之人。
而待秋狝过后,他又是否真能狠得下心,将她交出?
诸人各怀心事,此时猎场上首,传出号角之声。
“圣驾到!”
皇家车驾缓缓驶入猎场,浩浩荡荡,气势恢宏。
御马霜蹄,踏碎红叶;
金銮玉辇,御帘低垂。
帝后端坐其中,隔着幔帐,虽只见两道剪影,却自有君临天下之势。
百官伏首,山呼万岁,声抵云霄。
一片肃穆之中,一骑白马斜刺而出。
银鞍飒沓,宛若白日流星,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洛梓不由一阵惊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