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有安排。”
洛梓却只欲抽身,心中惊疑不定:“可安国公之死的凶手……”
谢元神色中不见波澜:“时机到时,自见分晓。但不是现在。”
他手边,亮出一张下属抄录的手谕:“棋生洛梓等诸人,于侦破安国公遇害一案中,寻得关键线索,朕心甚慰,特此恩准其与高段学子共赴秋狝之典,助天家破围猎之局,以彰其功。”
小筑几案边,谢元将原本的棋盘一撤,摆出一张猎场地图。
“这是……” 洛梓不由惊讶。
此图为犀皮所制,上头密密麻麻,尽是标注。
——各种地形,及猎物可能出没的路径。
山林间,溪流旁,每一处伏击点的设置,都巧妙对应棋中“布局”与“设套”。墨线勾连之处,均暗合了场场杀局。每处细节,都与即将展开的围猎之局紧密相连,乃活生生一张猎场棋谱。
她不由匆忙推开:“我不能看。若我要入局,这难道不算舞弊?”
谢元微微一笑:“落儿莫急,这是往年的围猎之局,棋院中俱有存档,人人皆可看的。”
洛梓这才放下心来,看向那些地图与棋局,又不由有些好奇:
“……元郎与我探研往年之局,是要做什么呢?”
“我想你在满朝文武面前,堂堂正正随我入鹿苑。”
谢元端坐,神色凝重:“得鹿者,将得天子亲授为天家棋士。
“届时,你要查什么,我都不会再阻止。”
她渐品出他话中的意思来:如今她不过一名棋生,若查得真相,牵涉太广,纵是谢元,恐怕亦无法将她保住。
可若她成了天家棋士,那便是为天珩帝做事,查出的东西,将无人再能干涉。
“何况,你如今,离我太远了。”
他不满足地拉过她,“我已见过你的亲眷,你呢?”
洛梓不由语塞,谢元亲故尽为王卿贵族,她要如何去见?
“如今流言纷纷,这般将你纳入东宫,难免误你名声。”
洛梓不由低眉:那些流言中,她的才华与努力尽被无视,反成了以色侍人、靠谢元谋利的存在。她不曾诉苦,而他竟点破她心事。
“如今婚约已除,此次围猎,我要所有人看着,你是如何随我逐鹿。待得明年,及冠听政,我将向父皇请命——
“落儿,我要你以贤名,入我东宫。”
*
“不愧是天珩太子,给你灌得一手好迷汤。”
拓跋启换上了送来的猎装,身姿挺拔,被勾勒尽现。
此次天珩秋狝,他作为夏阳质子,亦得以列席。
为表一表和局的姿态,那“风归去”草也短暂送来了几日,还了拓跋启眼中几日清明。
此刻,他眼眸中,却映出洛梓那满怀相思之态,不由他冷冷一笑:
“你问谢元凶手,他却给你提什么……元郎?”
一句元郎,好一句元郎!
拓跋启冷笑:
谢元身上流的,可真是天珩帝的好血脉!
洛梓面红耳赤,“怪我,就不该多说。”
是拓跋启非要追问,她才不得不说出与谢元的交谈内容,二人不涉机密、只谈了些风月,“而且我与他之间,并没有……”
“并未破男女大防?” 拓跋启微微挑起眉。
洛梓耳根发烫:“对。元郎对我,始终留着那份尊重。”
“自然留着尊重。” 拓跋启活动着那腕间袖套:
“谢元何等人也,多少年来,从不近女色。
“只因枕边人最能成身边祸,他才不会为自己留软肋。
“如今他动动嘴皮,你就生死交付,他又有何必要、给自己留下这般把柄?”
洛梓不由皱眉:“你说……我是他的把柄?”
言下之意,那些小心把持的分寸,不过是为了留有余地?
“可他已去了甘霖巷,亦拜见了我的长辈们……”
她猛然摇摇头,谢元的眼底温柔,那样真切,怎会有伪?
拓跋启却不愿放任她的绮念:
“他此刻对你有情,或许是真。但落儿,我便生在帝王家。”
拓跋启走到洛梓身前,经年一别,终于能好好看清她如今面目。
她已如再世重生,不见一丝怯意,举手投足、尽是风骨。
这般行止,竟似皇室中人。
他心中不免有些酸涩,这般气度,是因谁调教?
他狠下心,仍继续道:
“我父皇留情者,大有人在,但最终能登上后位的,只有我母亲。
“不是因他二人情根如何深种,只不过是因为她身后有一派臣子势力支持。”
古往今来,凤冠上珠翠万千,有几颗是情丝串起?
“便是你们的天珩皇帝,对你们先皇后,难道就毫无情分?
“当初若不曾在她父母面前许以深情不负,祁相又怎会倾力保其上位?
“可政局不稳,枕边人便随时可当祭品。
“祁皇后都已登后位,还是身死永巷。
“何况谢元身为太子,日后继承天珩大统,那时他有三宫六苑、粉黛万千,又能记得你几年?”
一语让洛梓不由低落。
这些日子,她一直不愿去想这些,只想着,能快乐一时,便珍惜一时。
但她与谢元,再往前一步,难道这些便不用想么?
拓跋启叹气:“落儿,他将你提上青云,已全了自己礼贤下士、不计出身的美名。而你对安国公之事,步步紧逼、誓要彻查,会将他置于何地?
“他为什么不让再查霜华,又为何要将此事压后?真是为了与我夏阳修好,要保你平安无忧?”
洛梓回避着拓跋启的目光,一时竟无言以对。
“谢元放任你入这围猎之局,说以贤名入东宫,看似为你开荣耀之门,你可知,这是何等的危险?”
拓跋启有些心疼,看着洛梓:“若你真的死在里面,谁能助你?
“每年的围猎之局,俱由天珩与夏阳之帝,提前拟定考量之器,再由你们天珩的棋院山长,及我们夏阳的静泓国师,共同设定关卡。
“猎场之内,山川草木,皆为棋子,设伏布陷,暗合围棋之‘生死门’与‘死活形’。
“入局者,死生由天,无从追责。”
*
死生由天?
洛梓在棋院中,看着那宫中下的圣旨,心中不由打起了鼓。
离秋狝盛事只剩月余,围猎之局的考量规则终于公开:
“自古弓马娴熟,乃我族立国之本。
“今岁围猎,特以‘箭’为媒,融棋艺于武事,于围猎之局中寓智于勇,以彰文武双全之道。”
箭。
她面对这前所未有的挑战,心中一片茫然。
她既不晓挽弓如满月,也无法百步便穿杨。
同窗们的热烈讨论如同远处的喧嚣,让她感到一阵孤独与羞愧。
她待要求助,又想到安国公一案中,自己险些连累同窗性命。
尤其是萧辰,她但凡开口,又是数不尽、还不清的情债……
无以为报的歉意如沉沉枷锁,让她难以启齿。
*
黄昏时分,洛梓偷偷取了箭囊,溜到棋院后山,试图在这幽静之地寻找突破。
她一次次尝试,却一次次失败,直到弓上金丝勒破她虎口,还是一无所成。
长弓在她手中显得那么笨拙,箭矢总是偏离目标,无力地落在草丛之中。
她目光落在手边的长弓上,那马鞍上挂着羽箭,箭尾上天家棋院的徽记,在夕阳下闪着冷冽光芒,似也在嘲笑她的无能。
她心灰意冷,又是勉力将一箭射出——
一道鞭影横空而出,卷走了她射出的箭矢,力道之巧,竟让那箭矢稳稳钉在了靶心。她惊愕回头,却是谢戈。
他鞭梢缠着暮色甩来,轮椅轧过荒草。
谢戈独坐轮椅中,身后还有一匹胖得吓人的红鬃老马。
一人一马,脸上都挂着睥睨万物的傲:
“拉弓姿势错了,站姿亦错了,你就预备这样去秋狝?”
他鞭子轻扬,宛如一条活蛇,游上她手臂。
他缓缓施力,手边力道渐收,便将她卷至身前:
“你是我保入大理寺中的,如今名册上,还归我所管,可不要丢了我的人。”
鞭子腾挪,洛梓只觉一股力量,顺着那鞭子,从谢戈处传来。
“背,直而不僵;握弓时,松而不懈。”
那鞭子卷着她,他成了一名指引者,就像是那提线的人,牵着她一举一动,她指扣弓弦、身形微动——
再发箭时,直中靶心!
洛梓惊喜不已,而谢戈只是嘴角微扬,鞭子再次挥出,竟卷上了她的腰肢!
她惊呼一声,身体瞬间被鞭子带起,稳稳落在了那匹老马背上。
马对于这突如其来的骑者,显然并不欢迎,前蹄不停地撅动抗议。
“既是骑射,自然要在马上练习。你站在那里不动,又怎能有所进步?
“棋院里的马都太快了,不适合你。这匹马最慢,但配你正好。”他的话语中带着一丝戏谑。
洛梓还未及反应,那马却似听懂了谢戈的话,不满地一声嘶鸣。
洛梓俯首轻拍马背,那马侧头,她发现那马的红色鬃毛中,还有一道白斑,十分有趣。还要再看时,那马却喷了洛梓一脸热气,洛梓不由失笑。
“这马,叫什么名字?” 她好奇问道。
谢戈却只撇撇嘴:“不重要。”
那马似被这话激怒,又是一声咆哮。
谢戈只得叹气:“说你名字,难道不嫌丢人?”
洛梓不解,只看向这一人一马。
谢戈道:“它叫‘疾风’。”
洛梓闻言,再忍不住噗哧轻笑——
诚然,这“风”里如今,刮的都是肥美草料。
*
棋院后山,秋意正浓。
满山金叶如焰,铺就一地绚烂。
风轻拂,洛梓眼眸中,翩翩落叶却幻化为战场靶心,每一片都挑动她心跳。
“围猎之局中,无论诱饵亦或陷阱,均瞬息万变。你手中的箭,便是保护你唯一盾牌,亦是你伤敌的唯一利器。”
日复一日,夜继以夜,洛梓坐于谢戈轮椅之侧,以箭矢追逐落叶。
谢戈是太严苛的老师,而他的难题,让洛梓大为头疼。
可他良言苦口,又总能激起她内心的倔强。
直到某日同窗的话语,让她恍然大悟——
“你不知道么?当年六皇子刚刚回京,年方十五,第一回参加秋狝,就首箭得鹿、拔得头筹!如此成就,乃是天珩第一人。
“那时满朝都说,他极有当今陛下年轻时的风采呢!”
这是田惜语告诉洛梓的话,洛梓却只觉得唏嘘。
原来谢戈曾如此辉煌——
被称为“天珩第一人”的天之骄子,如今却只在轮椅之上,指点着她。
自此,洛梓的训练更为刻苦,她与疾风的配合也日益默契,人马渐而合一,穿梭于林间。
“若欲射之精准,耳力亦需极佳,方能在密林中辨清猎物之方位,捕捉那稍纵即逝之影踪。” 谢戈声音低沉,始终在她耳后三寸。
他以鞭柄抵住洛梓的侧腰,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
呼吸相近,脉搏相闻。
洛梓的身体微微一颤,想要退缩。
可她回头,正撞进谢戈那深邃眼眸。
“专心。”
她只得点头。
“聚气凝神,心绪收敛,” 谢戈开始缓缓教导——
“周遭喧嚣便归于寂静,唯余你与目标之间的联系。”
清晰如丝,丝丝入耳。
他轻轻握住她的腕,引导她如何调整呼吸,感受体内气息的流转。
他手指温热而有力,每一次触碰,都激起涟漪与震颤。
洛梓气息又渐有了些不稳,而谢戈的手,覆上了她的眼睛。
眼前突然漆黑一片。
洛梓按照他的指引,尝试着将心神沉入丹田,只觉一股暖流自心底升起,逐渐弥漫至全身。
“试着聆听,”谢戈声音变得愈发低沉。
她于是听见风声、听见叶语,还有那远处,花瓣飘落之声……
“隔空,便可取物。”
洛梓凝神,原本一片喧嚣,继而一片寂静。
再后来,她听见一点响动:
原本遥远的声音,似乎正慢慢靠近……
她猛然伸出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