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柔而密,也飘至甘霖巷中。
一时檐角滴翠,雨丝化作羊毫,将此间晕作一轴工笔小景。
曾经这是逃荒之众聚居的“苦雨巷”,亦曾为洛梓提供遮头之瓦,后来因萧辰相助,易名为“甘霖巷”,而巷中老少,亦得救助。
此刻,洛梓站在巷口,看着眼前巷弄,雨丝纷纷而下。
“苦雨……真能变甘霖么?”
距安国公之案已过去一个多月,那枚致死的毒棋子,经天珩太医院与大理寺的共同验证,确是来自夏阳的霜华。
但夏阳质子府外的守卫,与监视拓跋启的侍从,提供了拓跋启在安国公死亡之日不曾外出的证据,拓跋启因而暂脱了嫌疑。
洛梓曾私下找田惜语,调取了安国公产业的名录,确实发现其与北疆的密切往来。但若要再查,则需动用大理寺的关系。
而将此事压下的人,却恰恰就是谢元。
洛梓心中有千万种疑问,却都没找到机会去问问谢元。
她还待如何作为时,转眼中秋将至,棋院与大理寺俱休沐。
萧辰本邀她至府中过节,洛梓却拒绝了:那一夜,萧辰毅然与她一同执起那枚剧毒的棋子,那番用情,实在使她心中震撼。
只怕这样下去,萧辰会越陷越深。
何况,她已许久未回甘霖巷,看看乡亲们。
眼见案子搁置,洛梓便拿棋院攒下的钱,买了大小礼物,回了甘霖巷。
乡亲们许久未曾见她,自然是喜出望外。
*
中秋之夜,云雨皆淡。
月在云后,时隐时现,并不分明。
即便如此,巷中仍有欢欣的节庆之气。
“落儿!我们可太想你了!” 张婶煮了一大锅好吃的,乡亲们围坐一道。
“落儿,你在棋院辛苦,也替我们都争光了!” 众人不住地为洛梓夹菜。
此处的逃荒之众,已在京城落脚近一年,又有萧辰和落儿的时时接济与帮助,如今都有了些安居乐业的意思。
张婶原摆的小摊,如今置上了一处店面,季爷爷与季奶奶年岁大了,便做些小零嘴沿街去卖。
两个孩子平平与安安,蒙萧辰安排,已上了学堂。他们早慧懂事,知道机会难得,此刻虽说过节,功课却不敢落下,还在认真背着诗。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念至“相思”时,平平不由呆住:“这诗真难!‘竟夕’,‘相思’……落儿姐姐,这都什么意思哇?”
洛梓笑着拿过那书,她入棋院近一年,诗书都已一日千里。
“‘竟夕’便是一整夜,‘相思’便是……想念着一个人。”
安安:“那岂不是意味着,整夜都在思念着同一个人?那多难受啊!”
一旁平平的小脸皱作一团:“可先生说了,情景交融!比如风雨交加,就写难受;风和日丽,就写高兴。这儿前头分明说‘海上生明月’,那就是天气好得不得了!为何这诗里的‘情人’,还要这么受煎熬啊?”
洛梓闻言,不由笑意渐收,她轻声道——
“因为这诗里,虽有明月,却也有天涯;纵有情人,却难堪遥夜。
“离得太远、等得太久,才起相思。”
喜而生乐、悲而生忧,是小儿女未解思忆。
当人渐长成,咫尺天涯、长夜漫漫,才懂了乐景可写哀情。
洛梓不由怅然:谢元以字句教她读诗,却又以情思,让她真懂了这诗。
所思所慕,何尝不是如隔云端、久远漫长?
此时季爷爷举起酒杯,喝了一口道:“听说今夜皇宫里有夜宴,可热闹呢!咱们这甘霖巷,也来个夜宴!这是你们季奶奶自己酿的米酒。大家干一杯!”
洛梓举起那米酒,想到宫中夜宴——
谢元定是在那堂皇至极之处,被众人环绕吧。他那完美无缺的笑,他那不露痕迹的应对酬答……
而她对谢元,从来便看不分明。
一开始,以为他是孤苦戴罪的五哥,却发现他是万人之上的殿下;
再后来,以为他是光风霁月的太子,却发现他牵系着这样多的生死波澜、权力争斗……
他有这样多面,每一面似乎都是真真切切。
可每当靠近,又总发现、他是那雨水中汪着的一轮月。
极净、极澈、光华几近完美。
可一点风、一点滴雨,便会打碎她好不容易聚起的圆满……
“姐姐!”
安安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你半天不说话,是怎么了?”
洛梓勉强一笑,那酒喝到口中,甜中带着辛辣。
安安察觉到洛梓情绪的变化,小心翼翼地问道:
“姐姐,你……是不是也在思念着某个人呢?”
洛梓凝视着安安纯真的眼眸,片刻后,或是酒意上涌,她轻轻点了点头:
“是的。”
一时席间的街坊都面面相觑。
平平顿时惊呼出声:“那姐姐是不是要和他……那话叫什么……喜……”
“喜结连理!” 安安得意地补充。
张婶等人都笑了,洛梓亦不由脸红失笑:
“小家伙,都学成什么样了……”
忽然,一阵清脆悦耳的鸟鸣声响起。
洛梓不由自主地转过头去,只见窗台上,雪顶正昂首啼鸣,声音里带着几分急切与欢快。
“你怎么来了?” 洛梓心中一动,站起身来,走向雪顶。
而后者立时振翅,一直飞出窗外。
她心中奇怪,视线随雪顶飞过那绵密雨丝、茫茫夜色——
洛梓自窗口望去,不由被一幕吸引注意。
巷口静静停了一辆马车,驾车的是徐奇,神情肃穆而恭敬。
马车的帘子,被一只修长的手轻轻掀起,露出一角。
洛梓心跳骤然加速——
溶溶月下,竟得圆满。
她几乎不敢相信她的双眼。
那车里,缓缓走出一个人。
谢元。
他竟到甘霖巷中来了!
洛梓震惊之余,心中抑不住一阵狂喜。
谢元走近她身侧,她闻到他身上,还有微微酒气。
洛梓嗫嚅着问道:“今夜宫宴,你怎么会来此处?”
谢元仍是那温文的笑:“告了醉。”
四下无人,他的声音在夜色中,那样分明:“来看看你。”
风过,吹开那云。月于此刻,这般分明。
谢元竟提前离席,只为来到她的面前,洛梓一时心中摇曳。
雨丝落在二人之间,洛梓就这样看着他,竟一时呆住。
直到一袭宽大的袍袖,挡在她的头顶。
谢元扬起手,为她遮去雨丝,也挡住这夜的晚风。
他又是一身白衣,素色无华,却难敛尊荣。
二人就在这样在细雨之中,谢元看向洛梓,眼中温柔非常:
“不请我进去么?”
洛梓一呆,继而忙道:“请!请的!”
谢元笑了,身后徐奇递过一把伞。
二人一伞,谢元随洛梓踏入这甘霖巷中。
巷子虽说被萧辰派人修整过,但毕竟居民较为随意,地上仍不免脏污。
谢元才一踏足,那华贵袍子的下摆便染了尘。
洛梓一时有些尴尬:“殿下,地上脏……”
她待要将谢元的袍子提起,却被谢元制住。
他摇头:“在此,就不要叫我殿下了。”
说着,他将那袍子一卷:“走吧。”
*
小屋中欢声笑语,张婶还在为孩子们乘着汤,却见洛梓走进。
她身旁,是一位金玉般的神仙人物,让张婶不由看得呆住。
平平与安安也张大了嘴,只见月下灯里,谢元一身雪白的衣裳,他微微对众人一笑,是他们生平所未见的温润与超凡。
一室生光。
安安揉揉眼:“这是……天上的仙人,在今晚下凡了吗?”
洛梓的脸庞悄悄染上了绯红,正欲开口,却被谢元温柔地截断:
“在下姓谢,与落儿同窗共读于棋院之中。今夕中秋,特来探望。”
说着,他一挥手,徐奇上前,放下各样礼物。
“特备薄礼,还望笑纳。”
随着他轻轻一挥手,徐奇便恭敬地呈上了各式精致的礼物。
“初次相逢,听闻诸位对落儿关怀备至,聊表心意,望诸位莫要嫌弃。”
洛梓心中暗自思量,谢元这共读棋院之言倒是非虚。
他确曾在天家棋院留下传奇,天赋异禀,早早入学,早早成就,将自己远远甩在身后。
她于是点了点头,默认了这份不凡的渊源。
季爷爷与季奶奶,历过沧桑,亦阅尽了世事的。
此刻他们见那谢元中秋夜特地携礼前来,都不由有些猜测:
“您特地前来,想来是和落儿交情颇好?”
“不止于止,”谢元笑意如春,“我对落儿,更是仰慕非常。”
洛梓脸庞再次泛起了红晕,似要滴出血来,“你……!”
周围的人,随即心知肚明了这是何意。
就连年幼的平平安安,也嗅出几分不同寻常。
安安机灵地眨眨眼,问道:
“这就是姐姐为我们解诗句时,说她心里常常想的那个人吗?”
“但姐姐不是说,离得远、等得久……”平平愣了一下:
“可他这么快就来见姐姐,说明住得不远,姐姐也没等太久呀?”
洛梓真巴不得即刻离席,谢元闻言,眉只一挑——
他看向平平安安身后,那书上的诗句,轻轻念道:
“……竟夕起相思。”
谢元笑了:“对的,不远。”
他坐下在洛梓身旁,二人相隔如此之近。
她心跳极快,几乎怀疑会被他听见。
谢元却在她耳边,轻声道:
“也不会再让你久等了。”
*
菜过五味,酒过三巡,洛梓心中不禁感叹。
谢元平日锦衣玉食,但在甘霖巷这简陋之地,他却能与邻里乡亲打成一片,其乐融融。
他甚至挥挥手,让徐奇也与他们坐到了一起。
眼前来客一身贵气,连那徐奇也是一身气度,做菜的张婶不由有些不好意思,“我是卖鱼的,只会做这些个地方小菜,也不知你们能否吃惯。”
徐奇闻言,嘴角勾起一抹和暖的笑:
“您这可就说错了。这道竹香蒸鱼,可是勾起了我儿时的记忆呢。”
这话一下夸得张婶喜上眉梢:这是她拿手好菜。
鱼肉被切成等大小的块状,加了料酒香料后,被张婶精心放于竹筒之中。
“张婶的鱼放在竹筒里,最是入味的。” 洛梓在旁补充。
“竟是慈竹,” 徐奇不由叹道。
洛梓不由惊喜:“徐统领能吃出这是慈竹?”
“记得幼时,每逢雨季,母亲便会用新鲜的竹筒蒸鱼。可惜……”
徐奇说着,脸上笑意不觉凝固。
洛梓不知缘故,问道:“可惜什么?”
“可惜我幼年便与父母失散,六岁那年被祁相收养入宫,从此有幸跟随殿下左右。只是……对母亲记忆仍存,方才吃到这鱼,不由想起儿时旧事。”
洛梓不由“啊”了一声,“真是抱歉,不小心触动了您的伤心事。”
她心中暗自揣测,这些年来,徐奇是否曾努力寻找过自己的亲生父母?
徐奇却笑了:“无妨,人生各有缘法,祁家待我恩重如山,殿下更是对我委以重任,纵是与父母远隔,我亦已知足。”
他说着,夹起一块鱼肉,轻轻送入口中,细细品味。
向来严肃的徐统领,眼中也流露几分温馨之意。
一旁谢元见状,亦优雅挟起一块鱼肉品尝。
他进食姿态如此珍重,仿佛那鱼是世间至珍美之物。
谢元笑道:“这鱼入口滑而不腻,还有竹叶清香,对火候要求极高,全靠您手艺非凡!”
张婶得此夸奖,更是欣喜。
如此这般,一粥一饭、一菜一肉,谢元都能找到话题。
他话虽不多,但总能引人倾谈。
只因他如此善于倾听,无论是与张婶谈论市集琐事,与爷爷奶奶共忆灾荒岁月,还是与平平安安探讨学堂里的义理,他都能在片刻之间,捕其精髓,予以点睛回应。
众人见他谈吐非凡,虽未透露全名,但“谢”乃国姓,想来必是出身王公贵族。席间过半,张婶带着平平安安去休息,季爷爷见无旁人在侧,便开口道:
“今日大家都在,有些话我便直说了。落儿虽与我们无血缘之亲,但这些年,我们一同漂泊至此,她早已是我们的家人。
“我们不求她大富大贵,只愿她平安喜乐。公子看似温文尔雅,但与萧辰世子不同……”
季奶奶在一旁急忙轻咳几声,以示提醒:
“谢公子在此,你提世子做什么!”
洛梓的脸更是通红,而谢元却坦然自若:
“落儿才貌双全,自不乏仰慕之人,您但说无妨。”
季爷爷深吸一口气:“好!那老头子我就直说了。老头子这辈子混得平平,只是见过的人,着实不少——
“萧辰世子虽也是富贵之人,但他心思单纯,无甚野心,我想落儿若与他在一起,一生平安应不是难事。
“但谢公子,我观你虽儒雅,方才听你所言,透露出的是要成就一番大业的抱负。我只怕落儿跟着你……”
洛梓闻言,心中一紧,急道:“爷爷!”
谢元却郑重道:“我知道您的意思。” 他转头看向洛梓:
“但落儿并不是‘跟’着我。
“落儿她胸有抱负,并不比我轻松。若她要的是富贵与平安,我尽可与她。但若仅是如此,我与她,本不会相遇。”
洛梓不免惊讶,心底却又不由认同:
回忆闪过那一夜,永巷之中,她不甘受冤,逃到他的小筑之中;也是因心有抱负,她才会一路定段,直入京城;也才会在棋院奋争,直至今日……
“我对落儿,是思慕、亦是钦佩,亦不敢妄言能使她做我附属。
谢元说罢,忽而起身,对二老一拜。
“落儿曾对我说,她无父无母,二老与她同行多年,便如她长辈。
“谢某今夜前来拜见,便是请二老放心。
“终此一生,我只愿与落儿同施抱负,携手同行。”
二老相视,都不由吃了一惊。
眼前这年轻人看着气度如此不凡,却能来到此地,向他们两个逃荒老人,这般一拜。
而一旁的洛梓,看着谢元,不由心中柔软异常。
*
当他们回到永巷小筑中时,已是深夜。
“甘霖巷中,只怕隔墙有耳,” 谢元支开下人,与洛梓独坐,温声道,
“今夜来见你,一是你我心意已明,我需拜见你的长辈,言明一切。”
洛梓不由脸红,他带的那一车车“薄礼”,宛如下聘。
“也不必这样急……” 她嗫嚅道。
谢元却轻轻将她转过来,与她额头相抵。
“二者,听闻你为了查案,与那萧辰连性命都不顾了?”
洛梓一愣,反应过来他提的是自己与萧辰同执毒棋子一事,不由尴尬。
谢元眼中闪过一点痛:“落儿,我非圣贤。”
也会怕她出事,也会听说她与萧辰同生共死时,生出那一点贪嗔。
“你让我查的案子,我岂能怠慢……” 洛梓想要躲开。
谢元淡道:“那我让你们将案子押后,你心中就没有疑问?”
一语将洛梓从这温柔乡中,又提了出来。
“夏阳来使将访,”谢元道,“国公一案极为敏感,若有不慎,将成引战之端。”
“可是殿下……” 她想问——
谢元指尖却轻轻绕过她的发:“既已见过你家长辈,从此唤我……
“‘元郎’,可好?”
她闭了闭眼,终是难以开口,只因谢元将她揽在了怀中。
热意从掌心传来,洛梓轻咬了咬唇,他执意要她换了称谓——
不做五哥,不做殿下,却要唤郎君。
她的唇轻轻颤抖着,直到谢元在上头轻轻一啄。
“落儿,今夜中秋。”
这话听着,竟像是一句请求。
洛梓终于还是屈服于他的意愿,改口唤道:
“元……元郎,那霜华之事,你可知晓?”
谢元似终如了意,他点了点头:“知晓。”
洛梓不由一惊,心中无数疑问涌出。
既是知晓,此前为何不发一言,让他们查来查去。
既是知晓,此事与他又是否有关?
“那您与北疆的顾家……” 她没有将话说完。谢元却似知她所虑:
“北疆顾家,确与我外祖有旧。
“霜华一事,他们亦曾上报。
“安国公死后,我派他们彻查,才发现霜华种植的谷底,被人偷掘了一条小道。害死安国公的霜华,大抵便是从那处流失。”
一番话,倒推敲不出错处。
“此事为何不上呈天听?”洛梓还是问道。
“只因那小道在发现的第二日,山石滚落,将山谷入口堵上。
“待要再查时,已无证据。”
谢元叹气道:“落儿,你信我么?”
洛梓将自己的话,硬生生噙在了嘴边。
有些话,若再问起,便是信任的裂痕。
谢元朝中政敌颇多,或许真是有人意欲栽赃,若真上报了朝廷,谢元又如何抽身?
洛梓心中百事交集,此时不由低下了头。
这一刻,或许只应花好、月圆、人长久。
谢元将她拥入怀中,执起她的手,轻轻揉按。
他在她耳边轻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