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天珩秋狝
蔡佳涵2024-09-25 09:234,658

   盒子打开,里头是一条鞭子,血迹斑驳。

   “你外公的鞭子,可还认得?”

   谢戈压住心头沉重,点了点头。

   那是外祖厮杀沙场,用了一世的鞭子,他又怎能错认?

   他颤抖道:“此物何来?”

   沈后道:“秋狝将至,夏阳使节将访天珩,特将你外祖遗物带来。人家的话说得极好听,欲止干戈,归还旧物。””

   谢戈几欲从轮椅上坐起:“他们将此物送来,是要找死么?”

   沈后冷冷道:“两国议和之后,每至夏阳春狩、天珩秋狝,必将派使者互访。如今我天珩秋狝将至,谁知他们又动了什么心思!”

   说是互访,实则这背后深意,两国心中都如明镜一般。

    

   狝者,秋猎也。

   夏阳苦寒,故有春狩;天珩喜雨,故有秋狝。

   铁骑踏霜林,战马啸长风。

   二者早不是追逐野兽的游戏,更是举国精兵良将、各式军备亮相之所。

   寒铁箭簇作玄玉棋子;战马成群为檀木棋秤;再有那精良盔甲、巧妙陷阱,哪怕淬了毒的鹿砦,都凝成星位劫争。

   这裹着兽血的棋局,原是王旗未敢言明的铁血檄文。

    

   尤其自议和后,从第二年起,两国便设了双边围猎之局。

   围猎之局,本始于天珩的天家棋院。

   因棋院中多为皇亲贵胄,骑射均为自幼修习之艺。

   为免耽于棋术、而荒废武艺,故当年棋院山长与天珩先祖议定,每于秋狝之时,必使棋院出身的优异棋生加入,并将棋术与围猎结合,加以磨炼。

   将八百里围场化作活棋盘,令贵胄们执银矢为手筋,布旌旗作定式。

   后夏阳竟也效仿,将围猎之局加入了夏阳的春狩之中。

   待两国缔盟,暗潮汹涌,干脆合二为一——

   于各自的皇家猎苑中,设局若干,再由双方顶尖棋士,竞相破局。

   说是兵不血刃、以猎修好,但彼此都心照不宣。

   这分明是在两国短暂止戈时,于军事实力上的暗中较量。

   稍有示弱,便可能被对手视为可乘之机,引发新一轮争端与不安。

    

   “戈儿,你已整整缺席三年了。” 沈后恨声道,“如今这样,你甘心么?”

   谢戈沉默着,膝头的疼,更尖锐了。

   沈后扬出手中一纸书信,那是夏阳来使的投书——

   “数年前,于烽火中,得见皇子谢戈,引弓破北斗、落子碎天河,心念难忘、魂梦犹惊。

   “今携夏阳棋士十三人,愿于秋狝之期,再度相逢。

   “非为争锋,实乃仰慕已久,欲于围猎之局中一试高低,共图一笑尔。”

   谢戈冷笑:“天珩强者如云,他们点名要看我一个残废?”

   外祖是天珩主将,他曾是天珩少帅。在谢戈受伤后,民间确曾有各式流言,对谢戈的伤抱以怀疑。如今闻得此言,他心头更是五味杂陈。

   “羞辱也好,试探也罢,” 沈后沉声道,“既是夏阳点了名要你去,我们绝不能让他们看轻。便是坐着轮椅,也要让人看看天珩之勇!”

   谢戈心中一沉,头也不曾抬起:

   “天珩之勇,自有他人一展。无需我这残废之人插手。”

   他转身欲离,沈后又再次开口:

   “可今年,入围猎之局的还有你心心念念的洛梓。”

    

   谢戈轮椅不由停住:“她刚入高段,哪有此资格?”

   沈后冷笑道:“她查出安国公案的致死之物,你父皇心甚悦之,特点了她和那几个谢元选好的人,同入这围猎之局!

   “戈儿,咱们定段选人便已输了,皇家围猎,人人心知肚明,乃是棋生在天家面前的亮相,亦是于满朝文武面前扬威。待谢元那几个人再出尽风头,哪还有我们沈家立足之地?”

   谢戈闭了闭眼:“那也是他们破案有功。”

   他忽而睁眼,猛然回头:“你又想对她做什么?”

   沈后语气如淬寒霜:

   “未有定计。但你若执意不去,我可不敢保我不会做什么。”

   谢戈压抑着愤怒道:“你到底想我怎样?”

   沈后将那带血的鞭子放入谢戈手中:“我要你入鹿苑。”

    

   从前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到得天珩之时,亦以鹿喻天下,开了皇家鹿苑。

   天珩秋狝,文武百官俱将参与。但惟天家血脉,才得入鹿苑之中。

   围猎之局,是棋士们的赛场,而鹿苑之中,才是皇子们的舞台。

   于围猎之局中胜出者,将随皇亲世子们,于鹿苑之中逐鹿。

   能赢得围猎之局的,绝非等闲之辈,而择定一主、入鹿苑逐鹿,更是不少皇子建立亲信班底的第一步。

   “母后不求你再夺头筹,亦不奢想你如何扬名立威,但你是我沈家之后,我只望你以此为契机,拿着你外祖的鞭子、再入鹿苑,从此堂堂正正站起来!”

   谢戈沉吟许久,终于接过了那根鞭子。

    

   待谢戈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凤仪宫门外,隐在帘后的沈太尉走出。

   他再也按捺不住:“姐姐,此事真要将戈儿卷入?

   “他心有家国,是非又太过分明,恐怕事后会怪我们。”

   沈后冷冷瞥了一眼沈太尉:“你也知家国?

   “家国家国,先有我沈家,才有这天珩。安国公名下的昆吾之矿,被查出只是迟早之事。

   “我们沈家私炼兵器之事,还能藏住几天!”

    

   沈太尉闻言,脸色骤变,眸光不由一沉。

   他深知沈家私炼兵器之事沉重,内心亦对此举有所保留。

   但家中兄长为国捐躯的往事历历在目,当年那一地兵器的腐朽陈旧如在眼前。

   昆吾矿的兵器,于他、于沈家,俱是难以割舍的锋利与希望。

   “何况,安国公死的时机,实在太蹊跷了!” 沈后说着,眉头紧锁。

    

   “昆吾之矿,乃父亲当年于高人指点下,所布之局。

   “一则,以利诱之,分裂安国公与丞相一党联盟;

   “二则,另开矿源,解朝廷分派兵器短缺之急;

   “三则,守土卫国,为沈家军战场之上添一份力。

   “当初选定昆吾之矿,也是因其地处北疆,一则朝廷盐铁司监管较难,二则与前线接近,供给方便。

   “可你看看这个!”

    

   沈后从怀中取出一支短箭,她略施内力,轻轻一折——

   竟断成两截。

   “这今年昆吾之矿炼出来的,不堪一用!” 沈后将那断箭一扔。

   沈太尉叹气道:“这几年,安国公所贡之昆吾矿石,品质愈发低劣,更有甚者,数度掺杂异物。

   “自我沈家军遭裁撤休整以来,军饷早已捉襟见肘,练兵之资亦是东拼西凑,勉强维系。他却贪婪无度,屡屡要求我们提高其所得之份额。”

   沈后冷笑:“我们安排了程芝衍与谢元的婚约,他还上书抗旨,话说得好听,不欲操之过急。实则还是不想站到明面上来,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自父亲捐躯、戈儿受伤,我沈氏失尽争储先机。

   “那安国公这几年来,越发不安份了。”

    

   军饷短缺,练兵艰难,处处掣肘,沈家军已是风雨飘摇。

   沈太尉眼中闪过一抹无奈,“我们本已布局周密,探矿之人遍及四海,一旦寻得新的矿源,便不再由安国公掣肘。日后纵然事发,还可将安国公交易之事,尽数推到夏阳的身上。

   “可一切才刚开始,这安国公竟然就死了!

   “我们新矿路尚未找全,与国公私下交易之事也未及掩盖。一旦谢元查出真相,我们……恐怕再无翻身之日。”

   “查?” 沈后打断了沈太尉,“哼!此事何需再查,定是谢元所为。

   “安国公匆匆下葬,疑点重重,如今谢元手下的洛梓,不知用了什么玄乎法子,竟还翻出个致死的霜华,还是产自夏阳?”

   沈后提及此事,不由咬牙切齿:

   “这夏阳便是要杀,也好歹忌惮着那拓跋启还在天珩手中。再者,他们还觊觎着安国公手中的矿,杀了他,则昆吾矿迟早要归天珩朝廷,对他们夏阳有何好处?”

   沈太尉亦不由叹气:“陛下对谢元信得死心塌地,难怪他能指使那洛梓来贼喊捉贼!他们把安国公弄死,再将昆吾矿一揭,就是断我沈家军在前线的根本,也绝了我沈氏一党在朝中的根基!”

   “筹谋多年,岂能坐以待毙!”沈后目光如电——

   “此次秋狝,就是我们反击的绝佳时机。”

   *

   秋雨连绵不绝,为密林覆上朦胧纱衣。

   一支奇异的车队,如幽灵般行进在密林深处。

   说奇异,是因这车队中有十三匹马。

   都是老马。

   眼珠浑浊,但目光一致;身形瘦弱,却不惧风雨;脚步沉重,而不减坚韧。

   十三匹老马,速度虽慢,步伐却极为整齐,不见掉队一步。

   而最夺人目光的,来是这十三匹老马上,竟坐着十三名鲜亮少年。

    

   少年们均着紫衣,深紫帷帽掩去面目,紫衣上有隐隐的暗纹图腾。

   那是一轮红日——紫衣红日,是夏阳贵族的象征:

   这正是夏阳将访天珩的车队。

   而这十三名少年,正是夏阳今年精挑细选而出的夏阳十三骑,将与天珩才俊于围猎之局中,一决高下,为夏阳争光。

   少年们中,有的还是初次离家,帷帽下,晶亮双眼闪烁着对未知世界的渴望。他们一路策马前行,眼中惊奇如火花般不断跳跃,对周边风景满是探索的欲望:

   天珩风物,以隽秀著称,与夏阳的北国风物截然不同,这让少年们更加兴奋不已。

    

   静泓国师轻轻掀起车帘。

   她颈间纱巾是深紫之色,那金色暗纹更加繁复,乃其身份的象征。

   她的目光,落在车外的夏阳十三骑上:少年们满眼跃跃欲试的新奇,通身是初生牛犊的生气,如一群即将展翅高飞的雄鹰。

   每个少年的胸前,都挂着一个锦囊——那锦囊上的丝线,却是沉重的黑。

   锦囊重重包裹,外人无从窥探这十三个锦囊中,究竟装着何物。

   当先一骑上,坐着一名极为俊秀的少年。

    

   秋日光下,却可看见,这少年一双眼眸却是异色:

   一只眼睛是深邃的墨黑,另一只眼睛却是紫眸。

   与其余少年不同,这紫眸少年的眼中,却是沉着之色。

   此时马至一处,紫眸少年轻轻将指尖扣在唇边,发出一声清脆的哨响。

   身后十二骑,马匹尽停。少年们看向这为首者,神色中是一番探究。

   为首的少年一扬鞭,鞭子卷起地上尘泥。

    

   泥污自上方落下,却不沾染他分毫。

   少年只将指尖,往那泥尘中轻轻一触,再凑到鼻尖轻嗅。

   片刻后,少年策马至静泓国师的车旁,低身俯首道:

   “国师,前方就是天珩地界。”

    

   静泓国师点点头,嘶哑着声音开口:

   “朝诺,我的好孩子。”

   风自帘外入,试图撩起她鬓边银丝。

   只是静泓国师发丝束起、一丝不苟,纵那秋风过,亦不得拂动分毫。

   那极度苍老的脸上,惟有她的一双眼,竟是不辩年岁。

   既无浑浊之态、亦无青涩之色,只有超脱凡尘的优雅。

   可也只有那双眼了。

    

   除此以外,静泓国师苍老如风中残烛,尤其那嗓音,沙哑非常,十分突兀。

   可在朝诺听来,却似天籁一般。

   他低下头,如受了母亲嘉奖的孩子,耳边竟泛了一丝红。

   还未及回话,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车队的后方,猛然涌现出一群身着劲装、气势汹汹的敌人,他们口中怒喝着:

   “静泓妖道,拿命来!”

   静泓国师面不改色,只抬手放下了帘子。

   “去吧。”

    

   那叫朝诺的少年,一回头,袖间风雷骤起,飞出数支短箭。

   而他身后的十二名少年,亦如十二道闪电,瞬即出手。

   他们动作极度整齐,显是经严密训练而成。

   雨,越发密集,与弥漫的血腥味交织。

   待雨丝落地,劲装之人亦随即鲜血横流而死。

    

   朝诺眼中,那紫眸清澈之色,却丝毫不减。

   仿佛他方才并不曾杀死什么人,而只是观了一场雨。

   血雨之前,他灵活转身,竟不曾沾得半点血腥。

   静泓国师从车内往外看时,尸首已被处理干净了。

   她淡淡一笑,复又放下了帘子。

    

   朝诺策马当先,黑骑紫衣,身姿挺拔,带着身后的车骑前行。

   一名少年策马追上前来:“朝诺,这一路多亏了你!”

   得了同伴嘉许,朝诺却也不见骄矜之色:“小王爷谬赞。”

   那少年却只摇摇头:“这些人,从夏阳一路伏击国师至此,倒是从未死心。所幸前方便是天珩境内,他们当有所收敛了。”

   他看着朝诺,满是敬佩:“通往天珩道路错综复杂,又有国师宿敌一路埋伏,幸好你能辩牲畜气味,亦能破解敌人在山林间的伪装。

   “若没了你,我们还得折损多少精力!

   “我拓跋野啊,就服你!””

   这是夏阳亲王之子,故而亦姓拓跋。

    

   朝诺淡道:“我天生异瞳、为人所忌,国师不惧我身世,当年将我选入宫中,于我有知遇大恩。此次来访天珩,又命我为十三骑之首,自当不辱使命!”

   拓跋野笑了:“你这可是过谦了。你三岁就被选为启哥哥的陪练,岂是等闲之辈!如今,咱们夏阳国手都不如你呢!”

   朝诺闻言,脸上笑意不由敛去:“我棋艺又怎可与启皇子相比。可惜……”

   拓跋野笑意亦即敛去:“可恨天珩奸诈,竟让我夏阳皇子受尽折辱!”

   雨丝洒两人身前,朝诺低声道:“当年陪着皇子的十三棋侍,十二人俱随启皇子来了天珩,只有我因年幼,被留在夏阳。

   “皇子与十二棋侍离都后,我国棋界精锐尽去,此前几番来天珩秋狝,都输于那天珩的谢元……”

   那紫眸面对死亡毫无波澜,直到此刻,却才流露出一丝痛色。

   拓跋野闻言,眼中亦有恨意:“朝诺,往年是你还未满十七,不得离宫。而咱们这十三名后备,又未练成。

   “今年咱们精锐尽出,当可一雪前耻了!”

    

   朝诺紧紧捏住手中鞭子,看向前方。

   眼中,是远超他年纪的沉稳。

   是的,这个秋天,一切都将不同了。

   密林深处,雨雾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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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执白我持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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